第18章 媚娘尺素书(1 / 1)
灯下,信笺上的三行字迹,淡褐色的药水痕迹逐渐在空气中氧化,颜色变得更深,也更易辨认。李瑾的目光反复扫过这几句话,脑海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碰撞、交织、推演。
“经已阅,法已受。”
这简单的六个字,分量极重。它不仅意味着武媚娘接受了他所授的“自保蓄力、待时而动”之法,更意味着她初步认同了那条隐秘的、基于“密码通信”的联系渠道。这是一种姿态,一种信号——她愿意踏上他规划的道路,至少,愿意尝试。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
这是武媚娘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也是她展示能力的开始。知客僧慧明,那个面色严肃、看似规矩的年长比丘尼,竟“贪利”。这个信息看似平常,实则价值千金。感业寺作为皇家寺院,执事僧尼未必清苦,但“贪利”与“可利用”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武媚娘在短短十日内,便已观察出此点,并精准地将其提炼为“可交”——即可以通过金钱或利益笼络,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内应”。这证明她不仅听了,而且立刻运用了“察”与“交”的策略,执行力与洞察力俱佳。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这更是至关重要的战略情报!李瑾的心跳微微加速。《一切道经》是唐代道教经典的总集,规模浩大。宫中若欲大规模缮写(抄录、校对、整理),必然需要大量精通书法、熟悉典籍的人手。仅靠宫中内侍、翰林院的书手恐怕不够,从长安乃至天下各寺院、道观抽调有文化的僧尼道士协助,是极有可能的惯例!这是一个将武媚娘从感业寺这个封闭空间“推出去”,进入更高层面视野的绝佳机会!一旦她能参与此事,哪怕只是最外围的抄写工作,也意味着她可以短暂离开感业寺,接触宫廷事务的边缘,甚至可能让某些关键人物(比如负责此事的官员,乃至……有机会接触到皇帝)看到她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这提供了一个“合法”、“正当”的、展示其价值(书法、学识)的舞台!
“好敏锐的嗅觉!好快的动作!”李瑾忍不住低声赞叹。他原本以为,武媚娘需要更长时间来消化、适应,并缓慢地建立信任。没想到,她不仅迅速接受了合作框架,还立刻付诸实践,并反馈回如此有价值的情报。这不仅仅是聪慧,更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对任何一线机会都死死抓住的本能!不愧是她!
兴奋之余,李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机会往往与风险并存。他需要立刻做几件事:
第一,回信。 必须肯定武媚娘的进展,并给出具体、可操作的下一步指示。这封回信,是他们同盟关系实质化的第一步,至关重要。
第二,核实与利用“缮写道经”的信息。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何时开始?遴选标准如何?他必须尽快从外部渠道进行核实和打探。
第三,落实“交”慧明。 需要准备合适的“饵料”,既能打动慧明,又不会过于惹眼,引起怀疑。
第四,加快自身实力积累。 无论是外部运作,还是未来可能的资金支持,都需要他尽快拥有一定的资本和人脉。王掌柜的“净琉璃”项目,杜铭的诗会邀请,都必须抓紧。
思路清晰,李瑾立刻行动。他重新铺开一张与武媚娘所用同款的、看似普通的经书用黄麻纸,研磨墨汁,但用的并非普通墨,而是他根据记忆,用几种植物汁液和矿物粉秘密调制的特殊“墨水”,写在纸上初时无色,需用另一种药水涂抹才能显形。这是对武媚娘所获“密码本”的升级和反制验证——他必须掌握更核心的加密技术,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微妙的掌控。
他提笔,用极细的狼毫笔尖,以工整的小楷,在经文的字里行间,开始嵌入他的回复。他写的很慢,很小心,确保每一个经过改动的笔画都自然融入原字,天衣无缝。
“阅信甚慰。慧明处,可渐进结交,投其所好而不露痕迹。附上开元通宝二十贯(等价绢帛或小额金银更宜),以为初饵。可借口为亡亲祈福,额外供奉灯油香火,由其经手,稍予便利。其人贪利,然未必无胆,初交慎之,观其行而后定深浅。”
他首先肯定了结交慧明的方向,并提供了具体的操作建议和启动资金。二十贯不是小数目,但足以打动一个贪利的知客僧,又不会多到引人怀疑。用“为亡亲祈福”做借口,合情合理。
“缮经事,至关重要。尔需暗中准备,勤练书法,尤工楷体、行书,力求端正秀丽。佛道典籍,亦需温习,尤重《老子》、《庄子》及《本际经》等道门要典,以备询查。此事成否,半在人为,半在天时。外界消息,吾自当打探,有确信即告。”
这是具体的指导。让她做好技能和知识的准备。书法是硬指标,对道家经典的熟悉则是软实力,能增加她被选中的筹码。同时,他将外部情报收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减轻她的压力,也彰显自己的价值。
“另,附一润手方,寺中清苦,可自用,亦可酌情予交好之杂役、仆妇,收买人心,其效甚于钱帛。方曰:猪胰、皂角、杏仁、绿豆粉、密陀僧……” 他写下一个简单的、唐代条件可实现的护肤润手配方。感业寺劳作辛苦,武媚娘及其交好者手部易粗糙,此方能显关怀,比直接给钱更贴心,也更容易拉近关系。
“时机未至,务请隐忍蓄力,保重其身。你我之谋,在久远,不在朝夕。阅后即焚,切切。”
最后是叮嘱与共勉,强调长期性和隐蔽性。
信写毕,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待墨迹干透,他将其小心卷好,与另外几卷普通佛经混在一起。然后,他取出一个小锦囊,里面是早已兑换好的、易于隐藏和使用的几片金叶子和小块碎银,总计价值约二十贯。又将润手方的配方另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用药水处理过,与金叶子分开藏好。
做完这些,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李瑾唤来李福。
“福伯,明日你去西市,寻王掌柜,如此说……”他低声吩咐一番。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询问“净琉璃”材料准备的进展,并暗示近日或有小成,可先看样品;二是打听一下,近日宫中或礼部、宗正寺、秘书省等衙门,是否有大规模征集善书之人、或筹备大型文书编纂的风声,借口是“听说有此类差事,想看看有无门路谋个抄写的活计补贴家用”。
李福虽不解其意,但对小主人近来种种神秘行事已有些习惯,只是点头应下。
“另外,”李瑾想了想,又道,“替我准备一份像样的拜帖,再备一份……唔,就选前日你从西市买回的那方还算不错的歙砚吧,明日我要去拜访杜铭公子。”
“拜访杜公子?”李福有些惊讶,杜铭是京兆杜氏的公子,与他们这等破落宗室平日并无往来。
“嗯,诗会之约将近,总要提前走动,以示礼数。”李瑾淡淡解释。拜访杜铭,一是巩固关系,为诗会铺垫;二来,杜铭出身名门,交游广阔,或许能从其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缮写道经”或其他宫闱朝堂的零星消息,这比从市井打听要可靠得多。
李福不再多问,自去准备。
次日,李福一早便出门。李瑾则在家中,继续鼓捣他的“净琉璃”实验。经过多次失败,他调整了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的比例,并改进了熔炼工艺——尝试用粘土制作了小型坩埚,并用风箱提高炉温。这一次,出炉的玻璃液颜色更浅,杂质和气泡明显减少。待其冷却后,得到了一小块比之前纯净得多、透明度也高不少的淡绿色玻璃片,虽然距离后世纯净透明的玻璃还有差距,但在这个时代,已堪称“琉璃精品”!
李瑾小心地将其打磨边缘,对着阳光看去,光线透过,已颇为清澈,隐隐有光彩流动。成了!至少,初步成了!有了这个样品,与王掌柜的谈判,乃至后续的资本积累,就有了最坚实的砝码。
傍晚,李福回来,带回消息:王掌柜那边材料已备齐一部分,听闻“小成”,很是兴奋,约他三日后详谈。至于打听消息,王掌柜人面颇广,答应帮忙留意,但目前尚无确切风声。
李瑾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如此机要之事,不会轻易流传于市井。
又过一日,李瑾带着拜帖和歙砚,前往杜铭在崇仁坊的宅邸。杜铭对他这个近期“诗名鹊起”的宗室子颇有兴趣,热情接待。交谈中,李瑾有意将话题引向经史典籍、书法文章,杜铭果然提起,听闻宗正寺那边近日事务繁杂,似与整理先帝遗物、编纂某些纪念文集有关,但具体不详。这虽非直接关于“缮写道经”,但至少说明宫廷和宗室机构最近有文化方面的动作,侧面印证了武媚娘消息的可能性。
李瑾心中稍定。临别时,杜铭再次热情邀请他务必参加旬日后的曲江池诗会,并暗示届时会有不少“清贵人物”到场。李瑾自然满口答应。
回到家中,李瑾知道,是时候进行第二次“通信”了。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冒险夜闯。他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儒袍,再次以“为父母长明灯添加香油,并请教法师某段经文释义”为由,正大光明地前往感业寺。知客僧慧明见是他,已无初次时的审视,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内。李瑾趁其不备,将装有金叶子、润手方和那卷特殊“经书”的锦囊,以及另外两卷普通经书作为掩护,悄悄塞入了一个不起眼的、供奉在偏殿角落的破旧经幢底座缝隙中——这是他与武媚娘约定的新交接点,比经房书架更隐蔽。同时,他取走了武媚娘放在原处(经房书架)的、那卷空白《法华经》——她已用同样的密码方式,在里面留下了新的信息,可能是对上次的回应,也可能是新情报。
整个过程平静无波。添香油,请教经文(他确实准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佛理问题),与慧明法师闲聊几句,表达对寺中清修之人的敬意,并“不经意”地提到,亡母托梦,希望他多行善事,故想再捐一笔香油钱,为寺中所有清修师父祈福,恳请慧明法师代为操办,并“略表心意”……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那装有相当于数贯钱的碎银的小布袋“无意”中落入慧明袖中。慧明捏了捏布袋,脸上严肃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合十道:“施主孝心可嘉,佛祖必佑。此事贫尼会妥善办理。”看向李瑾的目光,也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自己人”的意味。
第一步,“交”慧明,顺利埋下种子。
离开感业寺,回到小院,紧闭房门。李瑾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卷《法华经》,用药水涂抹。新的字迹显现,依然是武媚娘那清秀而有力的笔迹:
“银钱已妥置,慧明处已有眉目,分寸在握。缮经事,闻由秘书省、宗正寺共理,或下月甄选。书法日课不辍,道经亦温习。近日左监门将军郭氏府中女眷来寺祈福,或为机缘。一切安好,勿念。阅即焚。”
信息更具体了!指明了负责机构(秘书省、宗正寺),给出了大致时间(下月),还提供了一个潜在的新机会点(左监门将军郭氏女眷来寺祈福)!郭氏,这可是军方实权人物,其女眷来感业寺,或许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关系网。武媚娘不仅完美执行了他的指示,还在主动寻找和创造机会!这份心性和能力,让李瑾既欣喜又凛然。
同盟的齿轮,已经开始严密咬合,缓缓转动。
他将经卷靠近灯焰,看着武媚娘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心中却有一簇火苗悄然燃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独的穿越者,不再是黑暗中独自摸索的旅人。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长安城里,在看似固若金汤的历史高墙之内,他已经有了一个虽然脆弱、却潜力无限的盟友。他们各自在黑暗中蛰伏、积蓄,通过这无形的丝线传递着信息与力量,共同编织着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等待着捕猎时机,或者……破网而出的那一刻。
李瑾铺开一张白纸,开始梳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1. 加快“净琉璃”量产试验,与王掌柜敲定合作,获取第一桶金。
2. 通过王掌柜、杜铭等渠道,核实“秘书省、宗正寺缮写道经”及“郭氏女眷”信息,并寻找切入点。
3. 精心准备曲江池诗会,争取一鸣惊人,打入更高层次的文人圈子,拓展人脉与信息源。
4. 持续与武媚娘保持密信联系,指导她利用“郭氏女眷”等机会,并继续巩固寺内关系(慧明及其他可交之人)。
5. 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朝堂动态、后宫风向,特别是与李治(太子)、王皇后、萧淑妃等相关的信息。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方向已清晰,伙伴已就位。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李瑾了。
窗外,暮色四合,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李瑾吹熄油灯,走到院中,仰头望向繁星初现的夜空。历史的长河依旧奔流,但他已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他手中,已握有一支能够搅动微澜的船桨。
“武媚娘……明空法师……” 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同盟初建,棋局已开。下一步,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