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风雨夜归人(1 / 1)
李瑾的身影消失在夜雨深处,经房的门被无声掩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武媚娘独自坐在书案前,那盏孤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两本《金刚经》上。经书封皮粗糙,纸页泛黄,与寺中成千上万的经卷无异。但此刻在她眼中,这两本寻常经书却重若千钧——它们是连接她与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唯一绳索,是黑暗中递来的一把双刃剑。
雨声渐沥,敲打着窗纸。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同屋的老尼鼾声均匀,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武媚娘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经书冰凉的封皮,那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该信他吗?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李瑾此人,神秘得可怕。他能轻易闯入戒备森严的皇家寺院,能摸清巡夜武僧的规律,能拿出那些闻所未闻的奇书,能设计出如此精密的传信之法——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宗室子弟能做到的。他背后还有什么?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投资未来……”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武媚娘,太宗皇帝的才人,如今沦落感业寺、朝不保夕的比丘尼,竟成了别人眼中的“投资”?
可偏偏,这番“投资”的说辞,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让她动摇。因为她太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了——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赤裸裸的利。李瑾图她将来可能的价值,这反而真实。若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赏识、怜惜,她倒要怀疑是陷阱了。
她翻开那本标注为“范本”的《金刚经》,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辨认着字里行间那些细微的笔画变化。果然,在一些特定的位置,某些字的点、横、撇、捺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加粗或延长。若不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而在经书最后几页的夹层中,她发现了一张极薄的绢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符与数字的对应规则,以及药水的配制与使用方法。
这套方法之精巧,让她脊背发凉。这需要何等的细心与谋算?李瑾为此准备了多久?
“忍、察、交、强身、广识、建渠道……”她默念着李瑾传授的六字要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这些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具体可行的方法。如何在寺中低调隐忍,如何观察人事,如何结交关键人物,如何强健体魄,如何利用藏经阁广博涉猎,如何从洒扫杂役口中套取外界消息……他甚至连细节都想到了。
这个人,仿佛能看透她所处的困境,并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与发展并重的策略。这不只是雪中送炭,这是在教她如何自己生火取暖。
武媚娘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李瑾说话时的神情——平静,笃定,眼神深处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彻。他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而这种理性,在此刻的她看来,比任何温情都更可靠。
雨声渐大,敲打着瓦檐,发出噼啪声响。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武媚娘下意识地伸手护住灯火,指尖感受到些许暖意。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奉笔墨时,曾听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点评朝臣:“世上之人,或为利来,或为名往,或为情困。唯有一种人最难驾驭——他为的,是你看不懂的东西。”
当时的她不解其意。现在,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李瑾图利吗?图。但他图的不是眼前小利,而是泼天的大利。他图名吗?或许。但他要的名,绝非诗会扬名、士林称颂那种虚名。那他还图什么?
“为的是你看不懂的东西。”太宗皇帝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武媚娘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芒。看不懂又如何?只要他的利益与自己的前路绑定,只要他真有能耐将自己从这泥潭中拽出,那便够了。至于他背后还有什么,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
当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是积蓄力量,是等待时机——正如李瑾所说。
她小心收好经书和绢纸,将“范本”藏在禅房角落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将“空白本”塞入怀中贴身收藏。然后吹熄油灯,摸黑回到硬板床上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听着同屋老尼绵长的鼾声,听着自己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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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长安城的夜雨愈下愈大。
李瑾穿着深色蓑衣,像一道幽灵,穿梭在坊间的街巷中。他避开了主干道,专挑偏僻小巷行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淌成线,打湿了他的肩头。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离开感业寺的过程比潜入时更加凶险。他刚翻出寺院西侧一段较矮的围墙,就险些与一队巡夜的武僧撞个正着。幸亏他提前观察过地形,及时躲进一处假山石的阴影中,屏息凝神,直到那队武僧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走远,才敢继续行动。
雨水掩盖了他的踪迹,但也让夜路更加难行。长安城实行宵禁,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街的金吾卫队伍偶尔经过。李瑾凭借着对坊市布局的记忆和原主残留的些许印象,在迷宫般的巷弄中迂回前进。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复盘着刚才与武媚娘会面的每一个细节。
冒险吗?当然冒险。夜闯皇家寺院,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时间不等人,武媚娘在感业寺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磨去锐气的可能,也多一分意外发生的风险。他必须尽快与她建立实质性的联系,将合作的框架敲定。
效果如何?从武媚娘最后的反应看,她动摇了,也心动了。那套“密码通信”的方法镇住了她,那六字要诀说到了她心坎里。但她不会轻易全盘信任,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他后续持续地“投喂”有价值的信息和帮助。
下一步该怎么做?李瑾一边在雨夜中疾行,一边思索。首先,要尽快建立起稳定的信息传递渠道。感业寺那边,武媚娘需要时间消化、践行他给的建议,并尝试用那套密码本传回第一封信。这大概需要十天半月。
而这十天半月,他自己也不能闲着。他需要赚钱,需要人脉,需要尽快在长安立足。“净琉璃”的试验必须加速,王掌柜那条线可以用,但要小心控制,不能让他窥见全貌。杜铭那边,或许也该适时接触一下,那个京兆杜氏的公子哥,是打入长安年轻士子圈子的不错跳板。
还有……李瑾忽然想起那日西市巧遇的袁天罡。那位神秘的老道士,一眼看穿他“星外异数”的底细,却并未点破,反而似有深意。此人必须留意,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咳咳……”一阵冷风夹着雨丝灌入咽喉,李瑾忍不住低咳两声,拉紧了蓑衣。这具身体还是太弱,病愈不久,今夜又淋了雨,恐怕要染风寒。回去得让李福熬碗姜汤。
他拐进崇仁坊,坊门早已关闭,但西北角有一段年久失修的土墙,他早已探明,可以从那里攀爬进去。就在他靠近土墙,准备借力上跃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李瑾心头一紧,迅速闪身躲进墙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这个时候,能在宵禁的街道上纵马疾驰的,绝非寻常人物!
只见两骑快马从坊外主街飞驰而过,马上骑士穿着蓑衣,看不清面目,但鞍边悬挂的令牌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中反射出金属的冷光——是宫中禁军的令牌!
这么晚了,宫中禁军匆匆出宫,所为何事?李瑾的心提了起来。是宫中出了什么事?还是边疆有变?
马蹄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雨幕中。李瑾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从阴影中走出,利落地翻过土墙,落入崇仁坊内。落地时脚下打滑,险些摔倒,他稳住身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自家小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坊间的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在敲打着某种不安的节拍。
回到小院时,已近四更天。李福居然还没睡,就着一盏油灯,在堂屋缝补衣物,听到门响,急忙起身,看到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李瑾,吓了一跳。
“阿郎!您这是……”李福连忙上前,接过蓑衣,触手冰凉。
“无妨,出去走了走,遇雨了。”李瑾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福伯,劳烦煮碗姜汤来。”
李福欲言又止,看着小主人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了灶间。阿郎自病愈后,行事愈发莫测,他这老仆,只需照顾好起居便是。
李瑾换了干爽衣物,坐在堂屋,就着灯光,摊开一张长安城的粗略草图——这是他自己凭记忆绘制的。他的手指点在感业寺的位置,又滑向皇城,再滑向崇仁坊……脑海中,今夜所见所闻,与已知的历史脉络交织碰撞。
“风雨欲来啊……”他低声自语。不仅是指窗外的疾风骤雨,更是指这座庞大帝国看似平静表面下,正在涌动的暗流。而他,已经一脚踏入了这漩涡的边缘。
姜汤很快煮好,李福端来,李瑾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抵胃腹,驱散了些许寒意。
“阿郎,早些歇息吧。”李福劝道。
“嗯。”李瑾点点头,却并未起身。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雨势似乎小了些,但云层依旧厚重,看不到半点星光。
感业寺中,那盏孤灯想必早已熄灭。那个同样无眠的女子,此刻在想些什么?是否已经开始研读那本密码范本?是否在脑海中勾勒他所说的那条“生存与发展”之路?
他们之间这条以风险与野心编织的脆弱纽带,能否经得起即将到来的风雨?
李瑾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今夜起,他与她的命运,已经以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既然选择了,便再无回头路。
他吹熄油灯,走入内室。躺在床上,听着渐渐稀疏的雨声,困意终于袭来。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武媚娘在经房灯下那双清冷而倔强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怀疑,有挣扎,但最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光。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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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笼罩在连绵的阴雨中。李瑾染了风寒,低烧咳嗽,只得在家中将养。李福悉心照料,汤药不断,病情总算没有加重。
卧病期间,李瑾并未闲着。他让李福去西市买了些质量更好的石英砂、纯碱和石灰石,继续秘密改进“净琉璃”的配方。同时,他开始梳理原主的记忆,更细致地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会规则、人际关系网络,特别是宗室子弟这个尴尬身份可能带来的便利与限制。
王掌柜来过一次,旁敲侧击地问起“净琉璃”的进展。李瑾以“古籍残缺,尚需时日推敲”为由搪塞过去,但透露了些许“已有小成,不日可现”的口风,吊足了他的胃口。王掌柜心领神会,留下些滋补品,笑眯眯地告辞。
杜铭那边也派人送来了请柬,邀请他参加旬日后的曲江池诗会。李瑾收下请柬,回帖称病体未愈,届时若好转,定当前往。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愿意进入那个圈子,但又不显得过于急切。
他在等待。等待身体康复,等待“净琉璃”的突破,等待……感业寺那边的回音。
第十日,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李瑾的风寒也基本痊愈。他换上那身半旧的青色袍衫,再次以“为长明灯添香油、请教经义”为由,前往感业寺。
一切如常。知客僧慧明见是他,已不甚惊讶,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内,让他自行去偏殿等候。李瑾在偏殿佯装翻阅经书,目光却不时扫向经房方向。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借口如厕,离开偏殿,状似随意地走向经房。经房内空无一人。他迅速走到东北角书架,手指摸向从下往上数第三格,最内侧——那里果然多了一卷《法华经》。
李瑾的心跳快了一拍。他迅速抽出经卷,入手便觉重量有异。他不动声色地将经卷揣入怀中,回到偏殿,又坐了约一刻钟,才向知客僧告辞离去。
回到崇仁坊小院,紧闭房门。李瑾点燃油灯,取出那卷《法华经》,快速翻阅。在特定的页码、特定的行数、特定的字上,他看到了那些细微的、常人绝难发现的笔画修饰。
他取出早已备好的、按照绢纸上方法配制的药水,用细毛笔蘸取,轻轻涂抹在那些做过标记的字上。很快,一行行淡褐色的字迹,在纸张上显现出来。
字迹清秀而有力,是武媚娘的手笔。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经已阅,法已受。寺中慧明贪利,可交。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李瑾盯着这短短三行字,看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经已阅,法已受”——她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合作方式。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她已经开始“察”和“交”,并给出了第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知客僧慧明贪财,可以钱财结交。这是建立内应的重要突破口。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她甚至已经利用寺中可能的信息渠道(或许是采买的杂役,或许是其他尼姑的闲聊),捕捉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宫中要大规模抄写道经,可能需要从各寺院抽调精于书法的僧尼协助!这是一个能让武媚娘“有用”、进入某些人视线的绝佳机会!
好快的动作!好敏锐的嗅觉!不过短短十日,她不仅消化了他的建议,还迅速付诸行动,并找到了第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李瑾心中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地。合作的第一步,成了。武媚娘不仅接过了他抛出的橄榄枝,还立刻展现了她的价值与能力。
他小心地将显示字迹的页面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然后,他铺开纸笔,开始构思回信。
他需要肯定她的进展,提供结交慧明的具体建议(如何投其所好又不引人怀疑),分析“缮写道经”这个机会的可能性与风险,并给出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比如,如何让她的书法在“不经意间”被看到,如何打探具体负责此事的官员等等。
同时,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行动了。王掌柜那边的“净琉璃”需要加快,杜铭的诗会要去露个面,还有,得想办法打听一下,宫中要缮写《一切道经》的消息是否确实,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
灯火下,李瑾伏案疾书,神情专注。窗外的长安城,华灯初上,夜市将开,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但在这座巨大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场悄然改变历史的秘密盟约,已经写下了第一个音符。
风雨夜归人,已悄然推开了一扇门。门后的道路,漫长而险峻,但方向,已然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