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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脚的水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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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在云层后停了很久,像是在犹豫要不要露出来。

整个上午,光线都灰白而稳定,既不刺眼,也不温暖,只是淡淡地照在荒地上,让草叶上的水珠一点点蒸发。空气干冷,却不刺骨,是那种“让人不困但也不会被冻醒”的温度。

苏野继续清沟。

今天的草比昨日要干些,镰刀划下去没有昨天那种湿滑的阻力,却更难切割。草杆硬,草根扎得深,一刀下去只能割个大概,剩下的得用手一根一根拔出来。

泥土还是硬的。

雨水给它表面涂了一层颜色,实际上并没有改变骨子里的干燥。

沟渠露出第三段的时候,天色微微亮了一点。云层在缓慢移动,像是被山风推着,却迟迟不肯散开。

老人不在。

他一大清早就进山了,临走前只说要“看水”,并没提具体要查看哪块地方。

苏野也没问。

老人这种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留下需要别人担心的漏洞。至于“看水”是什么意思——他隐约猜得到,却不急着确认。

他继续割草。

手指随着反复动作开始发麻,虎口隐隐痛,手腕也有点酸。可他没有停,甚至连呼吸节奏都没有乱过。

田地不是一天清出来的。

沟渠不是一天接通的。

习惯了长时间缓慢的工作节奏,他知道什么叫——

只要不停,就算进度慢,也在前进。

快到午时的时候,他把镰刀放下,伸伸手腕,站起身。

他抬头看了一眼山。

山顶云雾缠得更紧,像是藏着什么声音,却又压着不让外人听见。一棵又一棵的树立在山腰,看不清品种,只能看到深色的树冠连成一片。

老人说过,三年前,还是能听见水声的。

那时沟渠夜里会响。

那时雨落得不偏不倚。

那时村子不至于现在这样靠天吃天。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苏野把水囊拿出来,喝了一口。

冷水顺着喉咙往下淌,胃里立刻暖了一些。

就在他准备继续干活的时候,身后的土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没有立刻回头。

脚步轻,不急,不像大人,更像是孩子。

果然,片刻后,阿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苏野哥哥!”

苏野回头。

阿杉手里捧着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包子走过来,气喘喘的。她不敢跑太快,怕摔倒,却又明显很着急,一双小脚在泥地上扑通扑通踩着。

她跑到近处,把粗布包递过来:“娘说,你早上忙得连早饭都不一定吃得上,让我给你送一点。”

粗布打开,是两块小小的糙面馒头。

形状不圆,边角不齐,但散着微弱的热气。

苏野接过:“谢谢。”

阿杉摇头:“娘说,这算礼节,不是白给的。你以后若是能挑水或帮搬柴,就算换回来了。”

苏野“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村里人朴素,不会生出无意义的施舍。

送的东西再小,也是礼;

收的人若能回礼,那才算稳妥。

阿杉看了看他身后的沟渠,双眼睁得很大:“你已经清这么长了?”

苏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沟渠确实比昨日多露了许多痕迹。虽然仍然坑坑洼洼,但至少能看出一条连续的脉络。

“嗯,”苏野点头,“慢慢来。”

阿杉蹲下,想帮忙拔草,可刚抓住草根就被锋利的草叶刮红了手背。她“嘶”了一声,赶紧甩手。

“别动。”苏野说。

阿杉缩回手,站得规规矩矩:“这些草这么狠吗?”

“深扎的都狠。”

阿杉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你不怕吗?这么深、这么硬,要做好多天吧?”

苏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条沟渠,静静地说:“怕没用。”

阿杉怔住。

不像是懂了,而是被那句平静的语气吓了一下。

她看了看荒地,看了看苏野,最后道:“那……你加油。”

说完,她抱着空布包跑回村子。

脚步声远去。

苏野看着沟渠那一段未清的草,慢慢握紧了镰刀。

下午继续干活。

没有日头,风凉,适合劳动。镰刀在草丛里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割断、拉扯、拔出根茎、掏出石头。

动作不快,却持续。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再次暗了一层。云低得厉害,像随时会再落一场雨。

苏野收起镰刀,准备先回去吃点东西,再出来把最后那段草清完。

就在转身的瞬间,他的余光扫到荒地尽头的一处动静。

很细微。

像草叶被什么轻轻推开,又慢慢合上。

风吗?

他停下。

风从西边吹来,可那片草动的方向,却更像是从下往上翻起——

像有什么,轻轻地顶了一下草根。

苏野没有靠近。

也没有立刻走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

动静又出现了一次。

这次稍微大一些,像有什么在草丛下面滑过,带起一条浅浅的草浪。

没有脚步声。

没有喘息声。

只有“草动”,非常轻。

不像野兽。

不像人。

也不像风。

苏野站得很稳,镰刀在他手里提着,却没有举起来。

他不是轻易被吓到的人,也不是遇事就逃的人。但他也不是鲁莽的人。

荒地本就死气沉沉。

老人说过,这里夜里“太安静”。

又说过以前沟渠里有水声。

现在什么都没有。

草浪结束后,那片区域恢复了完全的静止。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苏野盯了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表露。

但他心里记下了——

那片草,是从“底下”动的。

他没有靠近,而是转身走回木屋。

路上天色更暗了。

村口已有炊烟冒起,饭菜的味道在潮气里飘散得很慢。狗吠声从某个院子传出,显得更显得更空旷,像在提醒夜要来了。

苏野进屋,把镰刀放好,坐在床沿,听着外头的风声。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吹灭桌上的小油灯。

屋子里陷入黑暗。

他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却没有睡。

风在荒地上吹,声音低而长。

某一刻,远处的荒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不是风。

不是动物。

也不像是人。

更像是……

某种被埋得深、压得久的东西,轻轻地在地下挪了一下。

声音极轻,轻到像错觉。

但苏野听见了。

他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听着。

风掠过木屋,草浪一波一波。

荒地深处,又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嘶动”。

像地皮轻轻被扯开。

像石头被挤出一点缝隙。

又像某种东西缓慢地翻了个身。

苏野没有起身。

也没有害怕。

只是眉头轻轻皱起。

老人说过:

“荒地夜里安得过头——太安了。”

可现在,荒地一点也不安。

苏野安静地躺在漆黑中,直到声音彻底消失。

他知道,这片土地……

并没有他看到的那么死。

这一夜,他没有完全睡熟。

但他也没有惊扰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起身、照常推门、照常去看荒地。

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他心里的那个念头:

荒地在动。

不只是风在动。

是“地”在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

但苏野知道,他迟早会把沟渠清到底。

迟早会把土地一点点翻开。

那时,该藏的,自然会露出来。

他只是站在荒地前,轻声说了句:

“今天继续。”

然后,他提起镰刀。

日头被云挡着,风慢慢吹来。

荒地沉默地看着他。

苏野沉默地看着荒地。

又一个一天,就在这样的对望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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