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这日,云璃用过了午膳,正预备临摹一幅字帖静心,殿外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知秋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与惊讶,低声道:“殿下,国师……国师大人来了。”
笔尖微微一颤,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破坏了整篇字的气韵。
云璃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她迅速收敛心神,放下笔,语气平静无波:“请国师正殿稍候,容我更衣。”
当云璃换上一身见客的正式宫装,步入正殿时,便看见那道修长的身影负手立于窗前,正望着殿外那株覆雪的寒梅。
他并未穿着司天监的官袍,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周身并无多余佩饰。可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隔绝了周遭一切的清冷气场,仿佛他身处之地,自成一方世界。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这是云璃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这位名满京城的国师。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凛冽,眉眼疏淡,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看向她时,无波无澜,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昭华公主。”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声音清冽,一如她想象。
“国师大人。”云璃还以平礼,姿态端庄无可挑剔,“不知国师驾临,所为何事?”
谢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从她完美的礼仪面具下看出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捕捉到。他开门见山,并无寒暄之意:“今日前来,是为公主宫中藏书一事。”
云璃微怔。藏书?
“陛下命臣协理修订历法,闻听公主殿中藏有前朝孤本《星野辑要》,其中或有可参详之处。”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特来请借一阅。”
云璃瞬间明了。修订历法是假,借机探查她的底细,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连她殿中藏有何种书籍,都一清二楚。
她心底冷笑,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歉意:“原来如此。只是不巧,那本书前些时日被三皇兄借去观览,尚未归还。国师若急需,本宫可派人去催问。”
她轻轻巧巧,将三皇子推了出来。既是解释,也是试探,看他如何应对这皇子与公主之间微妙的牵扯。
谢珩眉峰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
“不必劳烦公主。”他淡淡道,“既是三殿下借阅,臣自行处理即可。”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滞,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就在这沉默的对峙中,一阵极细微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忽然飘入谢珩的鼻尖。
不是殿中常用的龙涎香,也不是女子闺阁常见的花香,而是一种……极其清淡的、带着微苦药质的冷香。这味道,与他记忆中任何已知的香料都不吻合。
几乎是同时,他心口那处旧疾,再次传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刺痛,比前两次都要清晰!
他持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眸色更深沉了些,再次投向云璃的目光,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这香气……这痛楚……究竟源于何处?与这位昭华公主,又有何关联?
云璃并未察觉他这瞬间的异样。她正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快速盘算。他的到来,证实了她的猜测——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充满算计的博弈。他今日是来划定界限,宣告主导权的。
她不能退。
思及此,她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唇边绽开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宫廷笑容:“国师大人为修订历法殚精竭虑,实在令人敬佩。他日若寻得其他相关典籍,本宫定当第一时间命人送至观星台。”
她的话,客气而疏离,同样在划定她的界限——她可以提供“帮助”,但仅限于“典籍”,并且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人送去”。
谢珩看着她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听着那滴水不漏的言辞,忽然觉得,这盘棋,或许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他放下未曾饮过一口的茶盏,起身。
“如此,臣告退。”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般突兀。
知秋直到谢珩走远,才长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口道:“殿下,国师大人……好生吓人。他方才看您的眼神,冷得像冰。”
云璃没有回答,她走到谢珩方才站立的位置,望向那株寒梅。
吓人吗?确实。但他的到来,也让她彻底清醒。指望在这桩婚姻中获得怜悯或温情,是痴人说梦。他们之间,只有利益、算计与博弈。
她注意到他方才放下的那盏茶,一口未动。
是谨慎,还是……不屑?
云璃捻起案几上落下的一小片干枯花瓣,在指尖碾碎。那冷冽的余香,与她殿中惯用的暖香格格不入,却莫名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知秋,”她轻声吩咐,“去查一下,国师大人平日熏何种香。”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云璃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窗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碾碎花瓣的触感,鼻翼间,那股属于谢珩的、清苦而冷冽的残香,似乎仍未完全散去,与她殿中温暖的甜香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去查一下,国师大人平日熏何种香。”她对知秋下的指令言犹在耳。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一种本能的警惕。那种香,她从未闻过,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疏离与冷静,恰如其人。而更让她在意的是谢珩离去前那深深的一瞥——探究、审视,甚至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为何困惑?
云璃蹙起秀眉。是因为她提及三皇子,打乱了他的步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反复回想方才殿中对话的每一个细节,确信自己的应对并无差错。那么,他的异样,从何而来?
夜色深沉,观星台顶层的静室,却未有点灯。
谢珩凭栏而立,任由清冷的夜风吹拂衣袂。下方是万家灯火,上方是浩瀚星河,他立于其间,仿佛沟通天与地的桥梁,却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乱。
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萦绕着从昭阳殿带回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他闭上眼,试图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找到与之匹配的气息。
不是宫廷御制香,不是佛寺檀香,亦不是任何已知的药香。
这香气极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无视时空的阻隔,直抵灵魂深处。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每一次这香气出现,都伴随着心口那莫名的刺痛。
他自幼修行,心志坚毅远超常人,身体更是康健,从未有过心疾。这痛楚来得毫无缘由,且只在与昭华公主相关时发作。
是预警?还是……某种牵连?
他睁开眼,望向昭阳殿的方向,目光锐利如星。这位昭华公主,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温婉无害。她能在那般突兀的造访下应对自如,甚至能轻描淡写地将三皇子这棘手的人物推出来挡驾,心思之缜密,反应之迅捷,远超他对深宫女子的认知。
“凤主天下……”他低声吟诵着那则预言,眸色深沉如夜。或许,他该重新评估这位“未婚妻”在棋局中的分量了。
翌日,宫中关于赐婚的议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谢珩亲自前往昭阳殿的举动,掀起了新的波澜。
“听闻国师对公主极为看重,大婚在即,便亲自去商议事宜了呢。”
“看来这桩婚事,也并非全然是陛下的意思,国师本人怕是也……”
“嘘!慎言!没见德妃娘娘宫里的气压低得吓人吗?”
流言蜚语如同初春的柳絮,无孔不入。云璃在去往皇后宫中请安的路上,便真切地感受到了这风向的转变。
往日里那些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今掺杂了更多的审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连皇后与她说话时,语气都温和了几分,还特意赏了一对赤金嵌宝的鸾鸟步摇,寓意成双成对。
从皇后宫中出来,却在御花园的转角,“巧遇”了德妃。
德妃今日装扮得格外明艳,笑容却未达眼底:“昭华真是好福气,能得国师青眼。本宫听闻,国师昨日亲自去你殿中了?想必是极满意这桩婚事的。”
云璃停下脚步,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恭谨,语气却不卑不亢:“劳德妃娘娘挂心。国师大人是为借阅典籍而来,谈及的是修订历法的正事,并未提及婚仪。”
她刻意强调了“正事”二字,将德妃话语中的暧昧撇得干干净净。
德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似是想找出些破绽,最终却只看到一片沉静。“是吗?国师大人果然一心为公。”她笑了笑,意有所指,“不过,这成了婚便是夫妻,日后总要互相帮衬才是。你三皇兄近日对星象之学也颇有兴趣,若有闲暇,还请国师指点一二。”
云璃心中冷笑,这是借着她的路子,想搭上谢珩?她面上依旧温婉:“娘娘的话,儿臣记下了。若有机会,定当转达。”至于有没有机会,便是她说了算呐。
应付完德妃,回到昭阳殿,云璃只觉得身心俱疲。
这宫中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傍晚时分,知秋带回了探查的消息。
“殿下,打听过了。观星台的人说,国师大人平日并不熏香。”
云璃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不熏香?”
“是,据说国师大人不喜香料,认为其扰人清静,干扰星感。他静室之内,唯有书卷与茶香。”知秋肯定地道。
云璃的眉头深深蹙起。
不熏香?那她昨日在他身上闻到的那股独特的冷香,从何而来?难道……并非外物熏染,而是他本身的气息?或者,是某种她不知道的、与他修行相关的东西?
这个发现,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让谢珩在她心中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她走到窗边,夜幕已然降临,几颗星子点缀在天幕。观星台在夜色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如同它那位主人一般,遥远而难以触及。
她与谢珩,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一场既定的婚约。
云璃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更加清醒。
无论前路如何,她已入局。这盘棋,她不仅要下,还要下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