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观察者报告(1 / 1)
万物当铺里没有日出日落,只有永恒的、被无数悬浮光点照亮的死寂。时间的流逝,只能通过林序自身生理的疲惫与饥饿来模糊感知。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具体待了多久,几天?或许更久?外界的概念在这里变得稀薄而无关紧要。
他坐在那个属于他的乌木圆凳上,终于,第一次,将那个厚重的笔记本从背包里拿了出来,平放在膝盖上。冰冷的封皮触感,让他指尖微微颤抖。
钢笔是普通的黑色水性笔,与这个神秘莫测的地方格格不入。他拧开笔帽,深吸了一口当铺里那混合着陈木、冷香与虚无的复杂空气,在笔记本的第一页,用力写下了标题:
《关于“万物当铺”的初步田野观察报告》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在这极致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墨守在柜台后,似乎朝他这个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淡漠,随即又沉浸入他自己的世界,继续擦拭着一个刚刚封存了某种“色彩感知”的立方体——来自一个渴望成为黑白电影导演的画家。
林序低下头,开始书写。他试图用最客观、最冷静的学术语言,来描述他的所见所闻。
“观察对象:自称‘万物当铺’的神秘机构及其管理者‘墨守’。
地点:古城区疑似空间异常点。
运营模式:接受非实体化‘概念’典当,遵循‘死当’原则(即不可赎回),声称遵循‘等价交换’。”
他详细记录了四位顾客的案例:
“案例一(味觉): 对象A,中年男性,典当‘味觉’以换取女儿手术资金。交易完成后,对象A表现出对食物口感的功能性丧失,情感层面暂未观察到显著变化,但其对‘享受食物’相关记忆的认知可能受到影响(需进一步观察)。代价:永久性感官剥夺。
案例二(记忆): 对象B,老年男性学者,典当与亡妻相关的全部记忆以换取短期思维清晰,完成学术著作。交易完成后,对象B成功达成目标,但对典当内容(亡妻)表现出彻底的概念性缺失,包括相关情感联结与身份认同。代价:存在性记忆的永久性、彻底性抹除。
案例三(天赋): 对象C,中年男性音乐家,典当未来‘音乐天赋’以换取一首梦中乐章的完美具现化。交易完成后,对象C短期内获得巨大成功,但随即表现出对音乐相关技能、感知及理解的彻底丧失,其与音乐的本体论联系被切断。代价:未来潜能与发展可能性的永久性扼杀。
案例四(灵魂): 对象D,青年男性复仇者,典当‘灵魂’以换取仇敌家族三代气运衰败。交易完成后,仇敌家族遭遇连锁厄运,符合契约条款。对象D肉身存活,但丧失所有意识、情感、记忆及自我认知,呈现‘存在性空无’状态。代价:个体存在的彻底终结(非物理性死亡)。”
写到这里,林序的笔尖停顿了。他试图保持的客观冷静开始出现裂痕。纸上那些冰冷的术语——“感官剥夺”、“存在性抹除”、“潜能扼杀”、“存在性空无”——每一个词背后,都对应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被强行改变、被彻底剥夺的人生。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秦教授对着扉页赠言的茫然,陈霈面对钢琴时的无措,以及李昊在垃圾堆旁那空洞死寂的眼神。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他作为研究者的理性外壳。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伦理上的巨大眩晕。他在这里,记录着这些交易,如同一个冷漠的科学家记录小白鼠在迷宫中的挣扎。他目睹着人性的脆弱、偏执与绝望,目睹着他们在绝境中做出的、以未来和存在为赌注的选择,而他,只是一个“观察者”。
“伦理困境:”他继续写道,笔迹开始有些凌乱,“作为观察者,我目睹了极端情境下个体自主选择的‘等价’交易。然而,这种‘等价’是否真正公平?当铺利用了对象的绝境,提供了他们无法拒绝的‘解决方案’,但其代价的终极性(死当)是否构成了一种对脆弱个体的剥削?我的‘不干预’立场,在伦理上是否站得住脚?记录这些事件,本身是否已成为共谋?”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这些问题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
他合上笔记本,将其小心翼翼地塞回背包深处。然后,他站起身,走向那扇乌木门。他需要离开一会儿,需要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需要……联系他的导师,沈钧。
门外,是熟悉的古城巷弄,午后偏斜的阳光带着暖意,人声、车声隐约传来。强烈的反差让他有些恍惚,仿佛刚从一场深沉而诡异的梦中醒来。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属于人间的、带着烟火气的空气,才感觉心脏的悸动稍稍平复。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沈钧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传来沈钧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林序?怎么样,你的田野调查还顺利吗?找到那家传说中的当铺了?”
“老师,我找到了。”林序的声音有些干涩。
“哦?”沈钧的语气立刻透出浓厚的兴趣,“真的存在?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的?”
林序斟酌着词句,避开了具体地点和过于超自然的细节,简要描述道:“确实存在,在古城深处一条很隐蔽的巷子里。经营者很神秘,他们……他们接受一些非常规的典当。”
“非常规?具体指什么?”沈钧追问,语气中的急切几乎掩饰不住。
林序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比如……记忆,天赋,甚至……感官。”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沈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着的兴奋和严肃:“林序,你确定?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民俗学的范畴!你观察到具体的交易过程了吗?”
“观察了几例。”林序谨慎地回答。
“细节!我要细节!”沈钧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尤其是交易的形式!他们是如何确认典当内容的?有没有书面契约?契约是什么样子的?上面的文字、符号,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林序的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不安。沈钧的关注点,似乎过于集中在“契约”本身,而非这些交易背后骇人听闻的代价和伦理问题。
“有契约……”林序含糊地说,“是一种很奇怪的契约,客户……似乎是用意念驱动的。”
“意念驱动?!”沈钧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转化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叮嘱,“林序,听着,这可能是关键!你一定要想办法记录下来!尽可能详细!拍照,或者临摹,如果可以的话!这可能是解开某种古老秘法的钥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记住,你的观察至关重要。不要被表面的情感因素干扰,专注于记录事实,尤其是‘规则’和‘形式’!这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老师,”林序忍不住问道,“您不觉得……这种交易,代价太过于……”
“代价?”沈钧打断了他,语气变得有些深邃难明,“林序,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学术探索面前,个体的选择与代价,是其次的。我们追求的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真理’。这家当铺,它运行的规则,它存在的原理,才是无价的瑰宝!你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通话在沈钧反复的叮嘱中结束。林序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心中的困惑与不安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浓重了。沈钧的反应,超出了一个民俗学导师应有的范畴,更像是一个……寻宝者。
他回到万物当铺时,天色已近黄昏。乌木门内的世界,依旧是被永恒光点照亮的死寂。墨守似乎从未移动过位置,依旧在柜台后,进行着他那永无止境的擦拭工作。
林序默默地坐回他的圆凳,背包里的笔记本变得异常沉重。
当晚,或者说,在他感到疲惫和困意袭来,准备在这死寂之地勉强合眼时,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万物当铺那巨大的青铜天平之上。脚下是冰冷的、刻满未知符文的青铜托盘,巨大得如同广场。
天平的两端,空无一物。
没有典当品,没有换取物,只有一片虚无。他独自站在中央的支点上,努力维持着平衡,却感觉整个宇宙的空洞都压在他的身上。
他低头,看向左边的托盘,里面映不出他的倒影,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转头,看向右边的托盘,同样是一片虚无,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与希望。
他试图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要下去,却发现无处可去。天平悬浮在无垠的虚空之中,上下左右,皆是茫茫然的“无”。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是在衡量外物,他自身,仿佛就是那即将被称量的、最后的砝码。而这天平,衡量的是什么?是价值?是因果?还是……存在的意义本身?
他在那极致的虚无与失衡的恐惧中猛然惊醒。
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当铺依旧,光点明明灭灭,墨守的身影在柜台后如同永恒的剪影。
梦中的感觉如此真实,那空无一物的天平两端,那无所依凭的恐慌,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背包,里面装着观察报告和沈钧的叮嘱。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现实中沉默矗立的青铜天平,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
他知道,他踏入的,远不止是一家当铺。
而他所观察的,最终可能也会将他自身,置于那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