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铜钱记(1 / 1)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在收到海市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因家徒四壁无法成行的双重煎熬下,显得格外漫长而焦灼。知晓哥蹲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手中那本《故事会》的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杂志中缝一则小小的广告上——“高价收购古钱币,一枚价值数万至数十万”。阳光透过枝叶,在他年轻而焦虑的脸上跳动,仿佛也点燃了他眼中最后一簇希望的火苗。
“爸!你看这个!”他冲进昏暗的屋里,将杂志塞到正埋头编竹篮的父亲路大侠眼前。路大侠停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的指腹在铅字上缓缓划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城里人骗钱的把戏,当不得真。”
“可咱家那串铜钱!”知晓哥急切地指向堂屋墙上那串用红绳系着、落满灰尘的铜钱,“那是爷爷从老宅地基下挖出来的,是老祖宗留下的!说不定真值大钱呢!”他想,若真如广告所说,那上大学的费用便不再是压垮这个家庭的巨石。
路大侠叹了口气,眉心的沟壑仿佛又深了几分:“那是念想,不是钱。”
可十八岁少年胸腔里鼓噪的渴望,早已淹没了父亲谨慎的告诫。复读的学费、拖欠的电费、家徒四壁的困窘……这一切都逼着他要抓住任何一丝可能。夜晚,他躺在硬板床上,月光清冷,恰好照亮那串铜钱,它们沉默地泛着幽暗的光,像是无声的蛊惑。
三天后,路大侠终究拗不过儿子眼中近乎绝望的恳求。他从贴身内袋里摸索出一个手帕包,层层打开,取出里面最核心的一沓零钱,仔细数出一百元,递过去时,手微微颤抖:“……借的,就这么多。找不到买家,立刻回来!”
二、古都梦碎与流落街头
从淮河镇前往七朝古都天安城的旅程,艰辛远超想象。颠簸的土路、拥挤破旧的中巴、气味混杂的夜班长途汽车……知晓哥紧紧抱着装有铜钱的布包,如同抱着全家唯一的希望。在车厢的摇晃与昏沉中,每一次路过收费站刺眼的灯光,都会让他惊醒,下意识地捂紧怀中的“宝藏”。
黎明时分,天安城巨大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知晓哥站在“聚宝斋”古香古色的招牌下,心跳如擂鼓。店内檀香扑鼻,柜台后穿着绸缎马甲、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抬了抬眼皮。
“小兄弟,有何贵干?”
知晓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串铜钱,像献出珍宝般放在光洁的玻璃柜台上。
老者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甚至没有上手,便用指尖将铜钱推了回来:“清末民初的普通流通铜板,量大,品相差,地摊上论斤卖的东西。”
“……可是,杂志上说……”知晓哥急了,声音发颤。
“那是专骗你们这些外乡人的。”老者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走拿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仅仅几句话,几分钟,他构建的财富大厦便轰然倒塌。走出古董店,八月的烈日晃得他眼前发黑。他摸出身上剩下的钱,只有二十元,连一张回程的半价车票都买不起。
他在火车站广场的长椅上坐到日落,看着形形色色、步履匆匆的旅客,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天真。夜幕降临,他沿着铁路线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找到一处背风的桥洞,铺开随身带的报纸,蜷缩着躺下。远方的城市灯火璀璨如星河,却无一盏能照亮他此刻的狼狈与绝望。半夜被醉汉的嬉笑和打量流浪狗般的眼神惊醒,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羞耻与无助如潮水般涌来。
三、归途漫漫与亲情救赎
“喂,小孩!这儿不能睡,危险!”清晨,一位路过的司机用脚尖轻轻碰醒了他。
知晓哥茫然抬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哥,黄河在哪?”
司机愣了一下,指向东边:“往那,三十里地。走路可得大半天。”
知晓哥固执地沿着名为“黄河路”的柏油马路一直走,仿佛走向黄河就能洗刷他的屈辱与失败。烈日炙烤着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布鞋磨破了,脚底磨出水泡,每一步都钻心地疼。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头的马路和冷漠的高楼。汗水、泪水混合着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他终于支撑不住,蹲在路边,像个孩子般呜咽起来——为自己的愚蠢,为破碎的发财梦,更为那被轻易挥霍掉的一百元血汗钱。
“喂!回淮河的吗?就差一个座了!”一辆开往家乡方向的长途大巴在他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喊道。
知晓哥攥着那皱巴巴的二十元钱,羞愧地摇头:“钱……不够。”
司机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磨破的鞋子和狼狈的脸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上来吧,到了再说。”
车上,邻座一位沉默的大哥递过来半个干硬的馒头。知晓哥狼吞虎咽地吃下,在车厢的摇晃中沉沉睡去。梦里,父亲佝偻的身影在灯下不停地编着竹篮,那竹篮里盛放的,仿佛是全家人的未来。
四、家的温暖与顿悟
两天后的黄昏,知晓哥终于拖着近乎散架的身体,站在了镇上的公用电话亭前。拨通邻居家的号码,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话筒。
“爸,我……”
“知晓?!你个混账东西!”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父亲嘶哑的、带着哭腔的怒吼,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你这几天死哪去了!你哥带人把附近几个镇都找遍了!我以为你被人骗去黑煤窑了……”
回到家,看见父亲路大侠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见到儿子回来,他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却险些栽下床。大哥在一旁红着眼圈说:“爹担心你,三天三夜没合眼,今天早上一下子就起不来了,村医说是急火攻心……”
知晓哥“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将剩下的五元钱和那串“不值钱”的铜钱放在父亲枕边。路大侠看着儿子晒得脱皮、满是尘灰的脸,看着他那身脏破的衣服,猛地伸出枯瘦的手臂,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那力道大得惊人。
“钱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就啥都没了……”父亲的声音哽咽着,温热的泪水浸湿了知晓哥的肩头。
那天夜里,父子俩坐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默默地修补着竹篮。路大侠耐心地教儿子一种更结实、能多卖两块钱的新编法。知晓哥的手指被竹篾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却学得异常专注。
九月初,知晓哥用卖竹篮攒下的钱买了新书包,准备去复读班报到。在校门口,他回头望见远远站着、目送他的父亲,突然转身跑回去,将那串重新穿好红绳的铜钱,郑重地挂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爸,”他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才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
路大侠摸着胸口那枚冰凉的铜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泪光的笑容。秋风吹过田野,送来新稻的香气,这是1999年最寻常的味道,却让少年知晓哥,铭记了一生。
正所谓:《铜钱记》
少年怀梦出乡关,铜钱一串换金山。
夜宿长桥星作被,日行古道露为餐。
客途方识谋生苦,家信才知父影单。
踏碎黄尘归旧巷,方知至宝在人间。
这次失败的冒险,如同一场残酷的成人礼。它击碎了知晓哥一夜暴富的幻想,让他尝尽了人间冷暖,却也让他真正懂得了生活的重量与亲情的无价。他不再寄望于虚无缥缈的运气,而是决心与父亲一起,用最原始的劳动和最坚韧的毅力,一针一线地编织自己的未来。真正的财富,从来不在遥远的古都,而在灯火可亲的家里,在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