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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天不应 第六章 第一次伸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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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阳台上,手指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我此刻摇摇欲坠的尊严。屋内,林慧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问:“还有希望吗?”

那目光像刀一样,一刀刀剜在我的心上。

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银行的催款短信像幽灵一样在凌晨三点准时跳出来,一条接一条,冷冰冰地写着:“您的账户已逾期,请立即还款,否则将采取法律措施。”手机一震,他整个人就跟着抖一下,像被抽了一鞭子。亲戚朋友的电话打了一圈,回应他的,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委婉的推脱,要么干脆不接。人情这东西,平日里热络得像一锅滚水,真到你落水时,却连一根浮木都不肯递。

“去找你表弟吧。”林慧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灰烬,“你以前帮过他那么多……他结婚时你掏了两万,他开店你也借过五万,没要利息,连借条都没写。他现在做建材生意,听说……挺红火的。”

我没说话。

他不是没想过表弟。可正因太亲近,才更不敢开口。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尤其是向一个你曾资助过的人低头。

可现在,我没有选择了。

我掐灭烟,回到客厅,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打开微信,手指悬在表弟的头像上,迟迟不敢点下。

那头像是一张他在三亚旅游时拍的照片,阳光灿烂,笑容满面,背景是碧海蓝天。而我的头像,是我和林慧的合影,如今妻子病了,那笑容,也早已成了旧梦。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对话框。

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表弟,最近还好吗?”——太虚伪。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太沉重。

最后,他只写下一句:“在吗?有点急事。”

发送。

等待。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十分钟过去了。

二十分钟。

我盯着屏幕,眼睛干涩,心跳却越来越快。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害怕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怕他不回,怕他推脱,怕他露出那种“你也有今天”的神情。

终于,手机震动。

表弟回了:“哥,刚在工地开会,才看到。怎么了?”

我的手指微微发抖。

“我……最近手头特别紧。银行催得紧,林慧又病了,吃不下东西,瘦得不成人样。能不能……借我两万,就周转一个月,我一定还你。”

我按下发送,然后立刻把手机扣在桌上,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炭火。他不敢看,不敢听,不敢呼吸。

又过了五分钟。

手机又响了。

表弟发来一段语音。

我点开。

“哥,我真不是不想帮,可你也知道,我现在这压力有多大。房贷每月八千六,车贷三千二,孩子国际幼儿园,一个月光学费就一万五。老婆全职带娃,我没敢让她上班,怕孩子没人管。我这生意看着还行,可都是应收款,压了七八十万在工地,半年没回款了,我自己都在借网贷撑着……”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委屈,仿佛他才是那个走投无路的人。

我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无底深渊。

然后,表弟说:“不过哥,你是我亲哥,我能看着你难吗?这样,我卡里还有点活钱,我先转你两千,你先应急。剩下的……等我这边回款了,再看情况。”

紧接着,微信“叮”的一声。

【某某向你转账2000元。】

下面还跟着一句:“**不用还。**”

“不用还”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李善的眼睛。

我盯着那三个字,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不用还?

我李善,四十有五,曾经也是单位里的骨干,家有妻儿,有房有车,逢年过节亲戚都说“老李家出息了”。我帮他,从没想过要还。表弟结婚,我掏钱;他开店,我担保;他孩子出生,我包了最大的红包。我从没把那叫“借钱”。

可现在,表弟却用两千块,轻飘飘地打发了,还说“不用还”。

这不是帮忙。

这是施舍。

是怜悯。

是居高临下地,把我从“哥哥”的位置上,一把按进了泥里。

我忽然想起去年春节,表弟来家里拜年,穿着一身名牌,手腕上戴着块劳力士,进门就掏出一个大红包塞给林慧:“嫂子,拿着给孩子买点好的。”那时的他,笑着接过,连推辞都没有。而今天,我却要跪着求这同一个人,施舍他两千块救命钱。

我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我想骂,想吼,想把手机摔了,想冲到他面前,把那两千块砸回他脸上。

可我不能。

林慧还在等钱买药,房东还在催租,银行还在等着把我告上法庭。

我不能毁了最后一点可能。

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点开收款。

【已接收2000元。】

然后,打字:“谢谢。”

两个字,写得比刀割还痛。

想加一句“我一定会还”,可“不用还”三个字还在那里刺着我,最终只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嘴角上扬,眼睛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发完,我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整个人瘫下去,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我抬头看向天花板,眼睛干涩,却有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打转。

想起小时候,背着比他小五岁的表弟去上学,下雨天把唯一的雨衣披在他身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他发烧,我背着他在雪夜里走了三公里去医院。表弟妈走的时候,是我操办的后事,掏光了积蓄。

可现在呢?

我落难了,他却用两千块,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救济”的外人。

“不用还”——这三个字,不是宽慰,是羞辱。它在说:“你已经不是那个能帮我的人了,你是我可怜的对象。我施舍你,不是因为情分,而是因为我‘善良’。”

我忽然觉得可笑。

笑自己太傻,以为血缘能抵过现实的冰冷;笑自己太天真,以为帮过的人,会记得恩情;笑自己太懦弱,连拒绝这份“施舍”的勇气都没有。

慢慢站起身,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中,他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男人,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脸颊凹陷,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像一个被生活碾过无数遍的陌生人。

我伸手摸了摸脸,指尖冰凉。

忽然想哭。

可我不能。

我知道,一旦哭出来,就再也停不住了。会崩溃,会倒下,会再也爬不起来。而林慧,还在等他撑着。

我关掉水龙头,回到卧室。

林慧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拿着手机,看到我进来,轻声问:“怎么样?”

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表弟……转了两千。”

“两千?”她愣了一下,“不是说两万吗?”

“他……压力也大。”我声音干涩,“房贷、车贷、孩子……一堆事。他自己也在借钱周转。”

林慧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条转账记录。

【某某向你转账2000元。】

下面,是那句刺眼的“不用还”。

她盯着那三个字,忽然笑了,笑得凄凉。

“不用还……”她喃喃道,“他这是在可怜我们啊。”

我没说话。

她懂。

她比谁都懂。

那不是钱,是标签——贴在他们身上的“穷”“惨”“失败者”的标签。从此以后,在表弟眼里,在所有亲戚眼里,他们不再是“老李家的体面人”,而是“那个倒了霉的、需要接济的可怜虫”。

林慧把手机放下,轻轻靠在我肩上。

“睡吧。”她轻声说,“至少……还有两千。”

我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到她头发里淡淡的药味。

我没说话。

可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不是对他们的失望,不是对人情的寒心,而是对自己尊严的彻底埋葬。

终于明白,从今天起,不再是那个可以挺直腰板说话的“哥”,而是一个需要仰视别人施舍的“求人者”。

而那两千块,不是救命钱。

是买他尊严的价码。

我付出了最后一点骄傲,换来了两千元。

天亮时,雨又下了起来。

我站在窗前,看着那两千块的转账记录,忽然觉得,这场雨,可能再也不会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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