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离乡的火车(1 / 1)
“太爷爷,你是坐高铁离开老家的吗?”磊磊摆弄着他的玩具火车,随口问道。
磊磊视乎对我如何离开那个小村子比较感兴趣。
我被他逗笑了:“那时候啊,别说高铁,连绿皮火车都是稀罕物。太爷爷当年离开老家,坐的是那种烧煤的蒸汽火车,车头冒着浓烟,‘呜——哐当哐当——’声音大得吓人,跑得却比现在城市里的小汽车还慢。”
磊磊想象不出那画面,只是睁大了眼睛。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这句话“砰”地一声撞开了。那些沉在心底多年的旧事,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风,猛地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这间充斥着暖气与茶香的现代房间。
我仿佛又被抛回了那片广袤、寒冷而又无比亲切的黑土地,眼前的光影开始晃动,耳畔也响起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嘈杂又鲜活的声音……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都早。冻土化开,黑土地呼吸着新中国带来的、不一样的气息。村子里刚刚土改,我们家破天荒分到了几亩属于自己的田地,爹娘脸上那常年冻着的愁苦,也像是被这春风揉开了一道缝。
可我这颗年轻的心,却像被山外吹来的风搅动着,再也落不回这熟悉的田垄。广播匣子里天天响着“建设新东北”、“开发大林区”,那声音带着一股子劈山开路的劲儿。
消息像长翅膀似的钻进山里:北边,更深的林场里,正招工!管吃住,发工资,那“工资”俩字,是沉甸甸的现大洋,砸在心上叮当响。
眼前这刚刚分到手的、弥足珍贵的安宁,不知怎的,竟像一双温暖的草鞋,让我感到一种被束缚的焦躁。那望不到头的长白山余脉,那传说中藏着红松、黑熊和机遇的原始林海,像一首无声的战歌,在我血脉里日夜轰鸣。
村子太小,田地太熟,已经装不下我那被春风鼓荡起来的、快要炸开的胸膛。
我决定了和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出去闯荡。
离家的前夜,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娘就着那点光,一遍遍地检查我的行囊,把几块掺了麸皮的干粮、两个煮鸡蛋,还有她偷偷塞进去的、用手帕包了又包的几毛钱,死死地压在包袱最底下。她的手有些抖,线脚走得歪歪扭扭。
“山子……”她终于停下针线,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眶红得厉害,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外面……要是不好,就、就赶紧回家来,啊?娘……娘给你攒着粮食……”
爹一直蹲在门槛外的阴影里,旱烟一锅接一锅,那点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直到娘絮叨完了,他才站起身,走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他没看我,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皲裂得像老树皮的手,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我心头发酸。
“树挪死,人挪活。”他哑着嗓子,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旧票子,还带着他胸膛的体温。“别惹事,”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但也……别怕事。”
出发的时间到了,天还蒙蒙亮,村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几声狗吠。我最后看了一眼自家那低矮的土房,揣好那一卷单薄的铺盖,把几块能硌掉牙的干粮和爹娘偷偷塞给我、还带着他们体温的几块零钱,死死捂在贴身的衣兜里。
没有锣鼓,没有送行,我们几个同样心怀憧憬又忐忑不安的年轻人,像做贼似的,跟着领路的远房叔公,踩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沉默地往镇上的小站走。
路两旁的苞米秆子黑黢黢地立着,像一排排沉默的送葬队伍。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心上,我知道,这是离家的声音。
直到看见那冒着滚滚黑烟、如同钢铁巨兽般匍匐在铁轨上的蒸汽火车,和站台上那片黑压压的、挤满了如同我们一样奔赴未知的“盲流”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家乡,真的被甩在身后了。
我们像沙丁鱼一样,被后面的人潮拼命往那哐当作响的车门里推搡。回过头,早已看不见村子的轮廓,只有一片苍茫的、沉睡着的黑土地。
那趟旅程,是我对“江湖”的第一次切身感受。
车厢里挤得跟装豆包的笼屉似的,严丝合缝,蒸腾着汗味、旱烟味和说不清的体味、还有人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咸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底层民众的浓烈气息。
座位上、过道里,甚至行李架上都挤满了人。有和我们一样怀揣梦想的青年,有投亲靠友的妇人,有神色警惕、揣着家当的手艺人,还有几个眼神飘忽、看着就不像老实庄稼汉的陌生人。
我紧紧抱着自己的铺盖卷,缩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听着耳边嘈杂的山东话、河北话、本地土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尚且贫瘠的土地,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丝挣脱束缚的兴奋。
在我旁边,挤着一个穿着旧军装却没领章帽徽的男人,他脸色黝黑,一道疤从眉骨斜划到脸颊,看着吓人。我缩在角落,尽量不碰到他。
车开了一阵,我口干舌燥,只能干咽着唾沫。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褪色的军用水壶里倒出一杯水,递到我面前。
“喝点。”他的声音和他的疤痕一样,带着点粗粝感。
我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接过,小声道:“谢……谢谢叔。”
“屁大个孩子,也往北边跑?”他收回杯子,随口问道。
“嗯,”我点点头,“去林场,找活路。”
他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原。“林场……是好地方,也他妈不是好地方。”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去那边当护卫队长。以后在山上要是遇上啥麻烦事,提一句‘疤脸老赵’,或许能顶点用。
对面,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脚下的一个藤条箱子,后来才知道,那里面是他的医书和银针。
这节小小的车厢,就像一个微缩的江湖,三教九流,汇聚于此。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对襟褂子,头发梳得油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显得格外精明。他能说会道,天南地北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一会儿跟人吹嘘北边林子里的人参像萝卜那么大,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说认识哪个农场的场长,能安排轻省活儿。
这个人像个水缸里的泥鳅,在拥挤的车厢里钻来钻去。他很快跟周围不少人混得烂熟,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散着呛人的劣质烟卷,一口一个“兄弟”、“老哥”,叫得亲热。
他忙活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这缩在角落的半大孩子身上。他溜溜达达地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当(其实是别人懒得挤出来的缝隙),带过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和汗混合的气味。
“小兄弟,一个人?”他咧开嘴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顺手就抽出一支烟递到我鼻子底下,“来一根,解解乏?”
我闻着那刺鼻的烟味,慌忙摆手,身子往后缩:“不,不了,……我不会。”
“啧,大小伙子,不会这个哪行?”他也没勉强,手腕一翻,那烟就像变戏法似的又回到了他自个儿嘴边叼上,划着火柴点燃,深吸一口,烟雾喷在我面前。
“头一回出远门吧?去找奔头?”
我点点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放心,跟着大哥我,亏待不了你!这北边地界,我马三熟!”他自称马三,后来才知道,同行的人都叫他“马三爷”。
他说话时,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手腕上露出一截模糊的、像是被香火烫过的旧疤。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和村子里的长辈、额尔敦爷爷他们都不同,他身上有种混不吝的、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油滑气。
火车“呜——”地一声长鸣,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停在了一个简陋的、挂着“三道沟林业局”牌子的车站。
一下车,一股混合着松木清香和冻土腥味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望不到边的、黝黑的原始森林轮廓,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巨大的标语牌竖立在站前空地上,写着“开发北大荒,建设新中国”之类的口号,让人心潮澎湃。
马三爷果然熟门熟路,他招呼着我们几个同车的年轻人,七拐八绕,找到了一个负责招工的人。他凑上去,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塞了包东西,那人便点点头,把我们几个的名字都记上了,分配到了一个新建的林场——红旗沟林场。
那一刻,我看着马三爷那精明的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在这个新的世界里,除了额尔敦爷爷那种沟通天地的古老法则,似乎还有另一套属于人的、需要去学习和适应的生存规则。
新的生活,就在这片广袤、陌生而又充满希望的黑土地上,开始了。而我知道,这片土地之下,沉睡的不仅仅是肥沃的泥土和丰富的资源,还有那些随着移民和开发,一同被带来的、或古老或新鲜的奇闻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