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堆料场与潜行(1 / 1)
防空洞这一端的大门隐藏在工厂巨大的露天堆料场里。这里是对铸件进行金属自然时效处理的场所,这些铸件或者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地上,或者堆放在巨大的镂空铁筐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铸件,有的形似拐杖,有的形似露底的饭碗,有的形似线轴,还有的形似三只脚的小板凳。这些铁疙瘩锈迹斑斑,任凭风吹日晒雨淋。
孩子们在料堆之间好奇地来回穿梭,东摸摸西看看。
明明说:“大家小心别被砸着,这些零件可沉了,砸到脚上就非得瘸了不可。”
蛐蛐儿在四下的草丛里拉起它们的小提琴,大家纷纷俯下身去寻找这些黑色的小精灵。
今年,在家属院里的蛐蛐儿大战中,徐广利的蛐蛐儿总是取得令人妒忌的战绩。不知他从哪里寻得的那只蛐蛐儿,个头又长又壮,快赶上大油葫芦的个头儿了,广利管它叫做“司令”。司令是常胜将军,很少碰上能够与之相抗衡的对手。广利用一只瓷质茶叶罐作为蛐蛐的司令部,他说不要让司令经常见光,以让它养精蓄锐。通常,无论是在他的司令部里还是在其他人的蛐蛐罐里,只要司令一亮相,都不用拿狗尾草做的探子去拨弄它的触须,它那粗大的牙齿就像钳子一样从油亮的大脑袋上狂放地张开,与之碰头的对方通常就一阵战栗,灰溜溜地掉头就跑。有壮着胆子敢于对抗的蛐蛐儿,也是战不过几个回合就跳出竞技场。司令便振翅鸣叫,得意地宣告唾手可得的胜利。每当此时,广利内心喜悦,表面上却装作从容淡定。
一天,再次胜利后的司令得意忘形,在罐子还未盖好的当口儿,兴奋地从深深的司令部里蹦了出来。广利手忙脚乱地赶紧去追,但那个家伙仅蹦跳了两下子就钻入楼房角落的砖缝,从此消失不见。广利偶尔还能听到司令的叫声,但那叫声令他沮丧不堪,赶紧逃开。有时,大家看到他对着砖缝恨恨的样子,好像如果能够拆楼找回他的宝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整栋楼给拆掉。
此时,广利开始四下寻找他未来的新司令,其他人也开始三两成群地四处探查虫子王国。
孩子们研究草丛中冒出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虫子,象鼻虫、金龟子、瓢虫、蝼蛄、螳螂、千足虫、不知名的大肉虫、臭名昭著的臭大姐、各种斑纹和花色的椿虫、吓人的飞蛾,等等。这些被老天爷设计得再精巧不过的小东西会带来无穷乐趣,毛虫会装死,椿象会放屁,天牛可以拉车,金龟子可以当作风扇,可以上天入地的蝼蛄会紧咬人们的衣襟不松口,哪怕丢了整个身子只剩一只大脑袋也咬紧牙关不松口。孩子们应接不暇,玩得不亦乐乎,裤腿被大颗大颗的水珠浸湿,手上沾满泥土和各种昆虫的残肢断臂。
亚龙循着一阵清脆的鸣叫声而去,翻开一块石头,露出的凹坑里不仅有黑黝黝的蛐蛐儿从中跳出来,还有上百只各种不知名的各色小虫儿惊得四处逃窜。起身去追蛐蛐儿,惊起草丛高处的十余只蜻蜓。
为了以防多年后的人们再也见不到蜻蜓,或者无法亲手感触蜻蜓的活力,让我们在这里对这种神奇的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的昆虫做一个简要的说明。
蜻蜓的英文名儿“dragonfly”,字面直译的意思是“龙飞”,足以说明其在生物界的存在是如何的非同凡响。3亿年前,蜻蜓还巨大无比,曾经是空中“巨无霸”,个头最大的蜻蜓,翅展有710毫米,是世界上已知最大的昆虫。它们是捕食性动物,主要捕食各种昆虫以及一些小的脊椎动物。它们之所以能够作为空中霸主所向披靡,是因为一系列的自身优势:一是它们翅膀发达,休息时四翅展开。它们像面包刀片形状的透明的翅膀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这两对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翅膀设计精妙,上面遍布如叶脉一样的细密脉络,在每只翅膀的前缘有翅结和翅痣的特殊结构,使它可以在空中随时快速机动地前进、倒退、悬停和升降,成为自然界中优秀的飞行者。设计师们从蜻蜓的翅膀结构得到启发,在飞机的两翼加上了平衡重锤,防止飞机由于剧烈震动而导致机翼断裂。二是蜻蜓是眼睛最多的昆虫,它圆圆的脑袋上有两只占据了一半体积的宝石一样亮晶晶的复眼,每只复眼包含上万只小眼睛,两眼最多有五万多只小眼睛,这种超级精密的结构使得蜻蜓具有超凡脱俗的视力。同时,蜻蜓还可以灵活转动头部,对周围的动静洞察秋毫,这也是为什么再机灵的小孩子要捉到一只蜻蜓也并非易事。三是蜻蜓的体型精致,嘴巴强大有力,腹部形状像修长的竹竿,细腿上有钩刺。它夜伏昼出,色彩艳丽,体态优雅,是天然的蚊虫杀手,也是小孩子们最好的玩伴。
之所以对这些昆虫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是由于这些昆虫简直被设计得太太奇妙了!不管造物主或者它们的设计者是谁,他都是如此伟大,与天同高!
亚龙头顶上的蜻蜓抖动着翅膀,悬停在空中,瞪着两只硕大的眼睛,好奇地观看亚龙像蛤蟆那样一跳一跳地追逐蛐蛐儿。
亚龙追踪着那只闪亮的蛐蛐儿,中途又被一只罕见的巨大的蓝色蜻蜓吸引。蓝蜻蜓从容地穿过漫天飞舞的红蜻蜓,从容地在亚龙眼前不紧不慢地向前飞,好像在带路,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梦幻般地闪耀。亚龙走得慢些,蓝蜻蜓就飞得慢些,亚龙走得快些,蓝蜻蜓就飞得快些。
突然,蓝蜻蜓消失在一堵墙后面。亚龙再看,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根巨大的柱子。沿着柱子往上看,在头顶之上,是一座巨大的橙色龙门吊车。龙门吊车两端共四根粗大的支柱撑起宽厚的横梁,遮住了头顶上的半个天空,沉重的黑色吊钩高悬空中。
“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的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哈——”突然,有人大声高唱《海港》之歌。
任建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唱罢,喊着:“你们果然在这里。”
“你去哪里了?”亚龙问道。
孩子们听到这边的响动,都聚拢过来。
建军说:“我出门前上了趟厕所,后来找了你们好久,都没在家,也没有在防空洞门口。我想,你们肯定会跑到这里来了。你们钻那么长的防空洞,胆子真够大的。”接着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去食堂核实消息去了,今天晚饭后食堂放电影《红孩子》。”
孩子们又都兴奋起来。
“孩子怎么是红的?”
“那是不是也有黄孩子?“
“白孩子?黑孩子?……”
其实,孩子们的遐想还真有一定道理,虽然《红孩子》这部影片所指的不是红颜色的孩子,但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些不同颜色的孩子。
此刻,孩子们满脑袋装的都是晚上的电影。通常,在家属大院放映露天电影,连周边其它一些厂子的职工家属也会被吸引来观看,谁也不愿错过享受这难得的精神文化生活机会。大人孩子早早地就拎着马扎和小凳子前来占据较好的位置,密密匝匝地覆盖了大半个大院子,连透明的银幕背后局促的空间也有不少观众,他们毫不在乎看到的是左右颠倒的影像。在工厂食堂里放映的电影,则是工会为职工安排的福利,给辛苦劳作的工人们一个休息放松的机会,家属们则无缘享受。
这次,孩子们已经深入“敌后”,如此接近电影院,绝对不能错失良机。而且,竟然给工人们放映《红孩子》,既然电影以孩子命名,孩子是最应该观看的,这次反倒不让孩子们看,不是很奇怪吗?
大食堂电影院成了孩子们此时要攻入的目标,一项重大的谋划即将实施。太阳逐渐西斜,出发前还可以休息片刻,他们各自找到一个铁疙瘩勉强坐下休息,屁股硌得生疼。
亚龙用手抓住一把草叶揉搓,试图借助草叶上残留的水珠洗掉手上的污迹。其他孩子也纷纷用草叶擦洗手指。
广利伸手向学民借一只烟盒元宝。学民很后悔在防空洞里拿出烟盒来臭显摆,说:“这可是很不好搞到的烟盒,你什么时候还我?”广利说:“肯定还,我们是铁哥们儿,你还信不过我吗?到时还你两个,快点,快点。”学民极不情愿地将自己的宝贝拆开,按着广利的要求,折成一只圆筒状临时蛐蛐罐,递给广利。
天色将暗,孩子们沿着由铁丝网围成的堆料场栅栏一路走过去寻找出口,大门上着锁,上面覆盖着蜘蛛网状的尖刺铁丝网。他们继续走,终于找到一处孩子们可以勉强通过的小缺口。大家用手小心地捏着挂满尖刺的铁丝网,用力抬起铁丝,相互协助钻出来。
他们小跑到一座车间的后墙,排成一列纵队,在墙根的阴影里静静地移动。
那个下午的每时每刻仿佛频闪的画面,长时间回放在孩子们脑海中。三十年后,当亚龙在“798”的画廊里看到几幅以孩子为主角的超现实绘画时,不禁回想起此刻一幕情景——一群瘦骨伶仃的孩子,身上套着不合体的缀着大小不同补丁的灰色、蓝色衣裤,趿拉着破布鞋,矮小的女孩儿脚踩红色与黑色两只开口的小皮鞋,神情肃穆,在车间红砖墙下面的阴影里列队弓腰前行,车间的房顶上空飘着即将落幕的晚霞。这种风格的绘画只在这个阶段红火了十来年,就沉寂下去了。
他们在红砖墙尽头停下,四处观察,待小路上无人经过时,列队小跑着躲到小马路对过儿半人高的矮树丛后面,缩着身子继续前行。
下一个路口,矮树丛被夹在主路与人行道之间。好在矮树丛也变宽了,双排树丛中间构成一条天然隐身通道。钻矮树丛是平日里孩子们玩捉迷藏的拿手把戏。刚刚钻入矮树丛,各个方向就响起了下班的铃声。他们还是排着一路纵队,半蹲着在隐身通道中走走停停。当有人转向他们这边,他们就停下来,当四处人群涌动,他们继续前行。
远远地可以看到,食堂前门有人把守,守门人在同拿着饭盒进入的人们打着招呼。
观察情况的同时,还看到棒子队的队员们。这回,孩子们终于看清他们的本来面目,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穿遮挡头部的雨衣与厚重的长靴,模样长的也是普普通通,每个人的腋下夹着长长的大粗棒子,骑着自行车,叮当乱响地摇着车铃匆匆而过,像是又在执行新的重要任务。
孩子们继续前进,来到食堂的后身,停下来休息。按照他们的计划,在工人们吃饭的时候,要等在外面。电影还需要过一会儿才能开始。
孩子们都感到肚子开始叫唤。他们的爸爸妈妈正在食堂里尽情地享用晚餐,一想到这里,大家都不停地咽口水,这更加剧了他们的痛苦。
约摸时间差不多了,经过了一番仔细观察后,孩子们探头探脑地钻出矮树丛,像一群小野猫那样,踮着脚尖溜入食堂后门。
食堂里四处弥漫着食物那勾人肠子的香气。他们躲在一间储藏室的门外,广利从门后窥探着屋里面,那边的桌子上有一盆馒头。他将手中的蛐蛐罐小心地交到学民手里,他不舍得将蛐蛐罐放入裤兜,怕挤压伤害到他的新司令。
他说:“你们等等。”然后,弯着腰快速窜到馒头盆那里,抓起几个馒头,埋着头就往回跑,中间掉落了一只馒头也没有理会。刚刚回到门后,一个胖胖的厨师过来,从地上捡起馒头擦了擦放回盆里,将盆端走了。
亚龙接过广利递过来的半个馒头,悄悄地将馒头上的黑爪子印痕一点点剥掉。他还没有完成清理工作,已经有人将他们自己的半个馒头消灭干净了。
他们通过一侧的通道向前面移动,从侧面进入食堂大厅。大厅里人声鼎沸,排队买饭的,高声交谈的,相互招呼找座位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孩子们嘬着牙齿间的馒头残渣,低着头向舞台前挪动,按着计划,分头行动,各自找好自己在荧幕前的位置,还要争取不被大人们遮挡住视线。
当孩子们终于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准备欣赏红孩子的时候,大人们却正在神经高度紧张地上天入地寻找他们眼皮子底下的这些宝贝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