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1章暗流初涌(上)(1 / 1)
时近深秋,沪上的天空却难得透出一抹澄净的蓝。阳光透过窄小窗户的旧报纸缝隙,在斑驳的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氏坐在小凳上,就着这点微光,仔细缝补着莹莹一件袖口已经磨破的旧夹袄。她的手指依旧纤长,却因常年做活而显得粗糙,但针脚依旧细密匀称。生活的重担早已磨去了她作为莫家主母时的娇贵,却磨不平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坚韧。
“阿娘,我回来啦!”清脆如黄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八九岁光景的女孩拎着个小布包,像只轻盈的燕子般跑了进来。正是莹莹。她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小脸也因为营养有些跟不上而略显清瘦,但那双酷似林氏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揉碎的星光,灵动逼人。
“慢些跑,仔细摔着。”林氏放下针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伸手替女儿理了理跑乱的额发,“今日在学堂可好?先生教的字都认得了吗?”
“都认得啦!”莹莹献宝似的从布包里拿出几张写满毛笔字的糙纸,字迹虽显稚嫩,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先生还夸我记性好呢!阿娘你看,‘家’字是这样写的,‘国’字是那样写的……”
看着女儿专注的模样,林氏心头一酸,随即又被巨大的欣慰填满。家道中落,她最愧对的就是这一双女儿,一个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另一个却要跟着她在这贫民窟里挣扎求生。幸好,莹莹争气,不仅模样出挑,心思更是聪慧。齐家派来的管家周伯暗中接济时,偶尔会带些旧书册来,莹莹便如饥似渴地学着,竟比许多富家子弟进步还快。
“莹莹真棒。”林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声音有些哽咽,连忙岔开话题,“饿了吧?灶上煨着粥,还有周伯早上悄悄送来的半块米糕,快去吃。”
莹莹却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字收好,凑到林氏身边,压低声音说:“阿娘,我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在巷子口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林氏心中一凛,针尖险些刺破手指。“你看清了?是什么人?”
“没看清脸,戴着个破毡帽,缩头缩脑的,”莹莹蹙着小小的眉头,努力回忆,“不像咱们这儿的人,衣服虽然旧,但不是补丁摞补丁的那种。”
林氏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自从莫家出事,她们母女隐姓埋名藏身于此,如同惊弓之鸟。齐家的暗中保护已是冒险,难道……是赵坤的人还不肯放过她们?还是查封家产的官府爪牙,怀疑她们还藏有财物?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对莹莹柔声道:“许是过路的,或是找错了门。以后放学早点回来,莫要在外逗留。”她必须更加警惕,女儿是她如今唯一的寄托,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杏花村。
河网如织,橹声欸乃。夕阳给平静的河面镀上一层跃动的金鳞。
“阿贝!快看,我摸到好大一只河蚌!”一个皮肤黝黑、虎头虎脑的少年从齐腰深的河水里直起身,高高举起一个沾满泥巴的大河蚌,兴奋地朝岸边喊。
岸边的柳树下,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女孩,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掌心里的什么东西。闻声,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江南水汽滋养得白皙红润的小脸,眉眼弯弯,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正是被渔民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
“铁牛哥真厉害!”阿贝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跑了过去。她小心地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塞回怀中贴身的衣袋里——那是用粗布仔细包着的半块温润玉佩。
自从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这半块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养父母待她极好,视如己出,从不让她做重活,有好吃的紧着她,甚至省吃俭用送她和村里的男孩一起去村塾旁听认字。但每当夜深人静,她摸着这半块冰冷的玉佩,心里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茫然和对那模糊来处的向往。
“阿贝,你刚才在看啥呢?那么入神。”铁牛把河蚌丢进鱼篓,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好奇地问。
“没什么,”阿贝摇摇头,岔开话题,指着鱼篓说,“这蚌这么大,里面会不会有珍珠呀?要是能有一颗,给娘做对耳坠子就好了。”
铁牛憨憨一笑:“哪有那么容易有珍珠!不过明天赶集,爹说要把这阵子打的鱼都卖了,给咱扯块新花布做衣裳哩!”
阿贝闻言,甜甜地笑了,暂时将心事抛到一边。养父养母的疼爱,村里伙伴的友善,让她虽然清贫,却也有着无忧无虑的快乐。她挽起裤脚,也跳进清凉的河水里,帮着铁牛一起摸鱼捉虾,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河面。
沪上,齐公馆书房。
年方十二的齐啸云已初具少年挺拔的身姿。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学生装,正端坐在红木书桌前临帖。窗外是繁华的霞飞路,车马喧嚣,却似乎丝毫影响不到他笔下的沉静。
管家周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书桌一角,低声道:“少爷,用功久了,歇歇眼睛。”
齐啸云放下毛笔,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却已显沉稳的脸庞,眉宇间带着一丝这个年纪少有的凝重。“周伯,那边……今天还好吗?”他口中的“那边”,自然是指林氏和莹莹的住处。
周伯微微躬身:“回少爷,都好。米粮和一小包阿胶已经送过去了,林夫人气色看着比前些日子好些。莹莹小姐也很懂事,学业进步很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下面的人回报,近日似乎有生面孔在她们住的巷子附近转悠,形迹可疑。老奴已加派了人手暗中留意。”
齐啸云眉头微蹙,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冽。“查清楚是什么人。若是赵家那边的……”他没有说下去,但紧抿的唇角已透出决断,“确保她们万无一失。必要时,可以动用父亲留下的那层关系。”
“是,老奴明白。”周伯垂首应道。他看着自家少爷,心中暗叹。老爷夫人远在西洋拓展生意,将少爷独自留在国内历练,少爷年纪虽小,处事却愈发有老爷当年的风范,尤其是对莫家遗孤的这份守护之心,从未因时局变迁而动摇。他还记得少爷第一次偷偷去看望莹莹小姐回来时说的话——“周伯,莹莹妹妹那样小,那样可怜,我既答应了莫世伯(虽未正式订婚,但齐家上下心中已认),便会像保护亲妹妹一样护着她,绝不让她再受委屈。”
齐啸云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宣纸末干的墨迹上,那是一个笔力渐显锋锐的“护”字。
沪上的天空下,暗流悄然涌动。而江南水乡的宁静,又能维持多久?那半块玉佩,如同命运的丝线,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南北两地、命运迥异的姐妹,重新牵回波澜壮阔的沪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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