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5章赛扬名暗潮生(1 / 1)
(一)
沪上商会举办的“新派刺绣”大赛,选址在外滩附近新落成的“万国博览馆”内。馆内穹顶高阔,琉璃彩窗折射着秋日暖阳,映得满室生辉。身着长衫马褂的老派商贾、西装革履的洋行买办、旗袍典雅的世家名媛……各色人等穿梭其间,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雪茄与香水混合的、属于这座远东第一都市的独特气息。
贝贝跟在“锦绣坊”孙老板身后,略显局促地捏了捏身上那件为了今日比赛,特意用积攒的工钱扯布新做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这已是她目前最好的行头,但置身于此地,仍感觉与周遭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份来自水乡的、略带土腥气的胆怯压回心底,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今天,她不是渔家女阿贝,她是代表“锦绣坊”出赛的绣娘,莫阿贝。
“阿贝,莫紧张。”孙老板回过头,压低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期许与一丝担忧,“按你平日练习的来便好。咱们不求头名,只要能露个脸,让沪上的人知道咱‘锦绣坊’还有你这号人物,便是大功一件。”
贝贝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会场前方那排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名签的评委席。她的视线在其中一张名签上顿住——“齐氏实业,齐啸云”。心头莫名一跳。是上次那个在街上帮她追回钱袋、气质冷峻却出手相助的年轻先生?他竟是评委?
正思忖间,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目光汇聚处,齐啸云正与几位洋人评委寒暄着步入会场。他今日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他似乎感应到某种注视,目光随意扫过,恰好与贝贝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贝贝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齐啸云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评委席。仿佛那日的援手,不过是他顺手为之,不值一提。但这短暂的视线交汇,却像一颗投入贝贝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二)
比赛钟声敲响。
各位参赛绣娘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定。比赛要求在三小时内,当场完成一幅以“沪上风情”为主题的小幅绣品。题材自选,技法不限,重在“新意”。
贝贝面前的白缎上,已用淡墨勾勒出她构思已久的图样——《浦江晨曦》。画面左侧是外滩巍峨的万国建筑群轮廓,右侧是黄浦江上帆影点点,一轮红日正从江岸线上升起,霞光染红了半边天,也映亮了江水中建筑的倒影。她要将西洋画的透视、光影与苏绣的精细、粤绣的富丽、乃至她在水乡观察到的水波光影变化融为一体。
穿针,引线。贝贝一旦拿起绣花针,整个人便沉静下来,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她远去。她的手指纤细却稳定,运针如飞,各种颜色的丝线在她指尖跳跃、交织。
她用套针、戗针表现建筑结实的体块与光影明暗;用滚针、虚针勾勒江水的流动与波光的粼粼;更独创性地以极细的乱针绣法,掺入金色、玫红色的丝线,来表现朝霞的绚烂与迷蒙。尤其是那轮红日,她用了由深至浅十几种红色丝线,采用叠色晕染的手法,绣得仿佛真有温度,要破缎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场内只剩下绣针穿过绸缎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评委们低声交流与巡视的脚步声。
齐啸云端坐在评委席上,面色平静地翻阅着参赛者的资料。但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贝贝的工作台,看到她逐渐成型的绣面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惊异。
那针法……那对于光影和色彩的处理方式……为何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韵味?尤其是绣品中用来表现建筑细节的“藏针叠色”技巧,这分明是当年名噪沪上的苏绣大家,也是莫夫人林氏极为擅长的“莫氏针法”的变体!这种针法非嫡传难以掌握其神韵,一个来自江南水乡、名不见经传的小绣娘,如何会得?而且,她竟能将其与西洋画法结合得如此自然、灵动?
齐啸云的指尖在“莫阿贝”的名字上轻轻敲击着,心中疑窦丛生。他不禁再次仔细打量起那个全神贯注于手中绣品的姑娘。她眉眼清秀,皮肤是因常年劳作而呈现的健康蜜色,与记忆深处那个在贫民窟里、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小女孩莹莹,并无半分相似。但这份才华,这份沉静的气度,尤其是那针法中若有若无的“莫家”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时间到!”
主持人的声音打破了会场的宁静。绣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针线,或志得意满,或遗憾叹息。
评委们开始逐一到每个工作台前品评打分。轮到贝贝的《浦江晨曦》时,几位中外评委围拢过来,皆露出惊叹之色。
“妙啊!”一位白发苍苍的中式刺绣老行尊扶了扶老花镜,啧啧称奇,“布局大气,意境开阔!将浦江之景绣得如此磅礴又如此细腻,难得,实在难得!”
另一位洋人评委用生硬的中文赞道:“光!色彩!非常……现代!像一幅……嗯……印象派的画,但是用丝线完成的!神奇!”
齐啸云站在众人之后,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绣品。近距离观看,冲击力更强。朝霞的绚烂,江水的浩渺,建筑的坚实,甚至那轮红日带来的希望与生机,都被这姑娘用针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尤其是那熟悉的针法细节,此刻看得更加分明。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绝非普通的野路子。
他抬眼,看向站在作品旁,因受到赞誉而微微脸红,却仍努力保持镇定的贝贝。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期待,一丝不安,像江南雨后初晴的天空,也像……很多年前,那个拉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叫他“啸云哥哥”的小女孩。
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但他迅速收敛了心神,现在是评委时间。
“莫小姐,”齐啸云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静,“你的作品很出色。我想请问,你这幅绣品中,对于光影的处理,尤其是建筑部分的‘藏针叠色’技巧,师承何人?”
贝贝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齐先生会问得如此具体。她老实回答:“回齐先生,我养母是江南的绣娘,教过我一些基础针法。您说的那种技巧,是我自己平日里看东西,琢磨着绣出来的。我觉得,光线照在墙上,不是平板的一块,是有深浅变化的,就想办法用不同颜色、不同角度的针脚去表现它。”
“自己琢磨的?”齐啸云眉峰微挑。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若是有人特意教授,反而不合逻辑。难道真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恰巧合了“莫氏针法”的精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在评分板上写下了分数。
(四)
最终评审结果宣布。
“……荣获本届沪上商会‘新派刺绣’大赛魁首的是——‘锦绣坊’,莫阿贝!作品《浦江晨曦》!”
掌声雷动!
孙老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用力拍着巴掌,脸涨得通红。贝贝站在台上,从商会会长手中接过那枚系着红绸的鎏金奖牌,以及装着不菲奖金的红封时,感觉像在做梦。闪光灯在她眼前亮起,有记者按下了相机快门。这一刻,“莫阿贝”这个名字,随着她的《浦江晨曦》,正式进入了沪上工艺美术界的视野。
颁奖礼毕,人群逐渐散去。贝贝小心地将奖牌和奖金收好,正准备跟随孙老板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
“莫小姐,请留步。”
贝贝回头,见齐啸云缓步走了过来。
“齐先生。”贝贝微微屈膝行礼。
“恭喜莫小姐夺魁。”齐啸云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你的绣艺确实非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齐先生过奖了。”贝贝谦逊地低下头,“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才华无需过谦。”齐啸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知莫小姐日后有何打算?可有兴趣与齐氏名下的绸缎庄合作?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更好的创作环境和展示平台。”
这是抛出了橄榄枝。孙老板在一旁听得又惊又喜,连连给贝贝使眼色。
贝贝心中也是一动。齐氏实业是沪上巨擘,若能搭上线,对她未来的发展无疑有天大的好处。但她念及孙老板的知遇之恩,并未立刻答应,只道:“多谢齐先生抬爱。此事……容我考虑几日,再与东家商议后给您答复,可好?”
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卑不亢,知恩图报,这心性倒是不错。“自然可以。这是我的名片,想好了,可随时到公司找我。”他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
贝贝双手接过,正要道谢,许是心情激荡,又或是站得久了,脚下微微一滑,一个踉跄。
“小心。”齐啸云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贝贝一直贴身藏在衣襟内、用红绳系在颈间的半块玉佩,因她身体的晃动,从旗袍领口滑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润的弧光,赫然暴露在齐啸云的眼前!
那玉佩质地莹白,雕刻着精细的云水纹,边缘是奇特的锯齿状缺口,明显只是完整玉佩的一半!
齐啸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玉佩……这纹样……这缺口!
他怀中,也贴身藏着半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那是莫家当年出事后,母亲交给他的,属于那个“夭折”的莫家二小姐贝贝的信物!母亲嘱托他,若有朝一日能寻回,务必物归原主,全了莫家一份念想。多年来,他遍寻不获,几乎以为此生无望。
如今,这另外半块,竟然……竟然出现在这个来自江南、身世成谜、绣艺惊人且带有“莫氏针法”痕迹的姑娘身上?!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齐啸云的心防。他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盯住那半块玉佩,又猛地抬眸,看向贝贝那张写满愕然与慌乱的脸。
她是……?
她是那个“夭折”的贝贝?
那莹莹又是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数疑问在齐啸云脑中炸开。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意识到此地绝非谈话之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但那份紧绷依旧难以完全掩饰:“莫小姐,你这玉佩……很是别致。”
贝贝慌忙将玉佩塞回衣内,脸上绯红,带着被人窥见私密的窘迫:“是……是家传的旧物,让齐先生见笑了。”
“家传?”齐啸云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深沉如夜,“不知莫小姐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贝贝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和迫人的气势弄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旁边的孙老板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连忙上前打圆场:“呵呵,齐先生,阿贝她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是莫老憨夫妇的养女,这玉佩大概是他们留下的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坊里还有些杂事……”
齐啸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商界精英的冷静自持,只是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波涛并未平息。他微微颔首:“是在下唐突了。莫小姐,孙老板,请便。合作之事,静候佳音。”
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贝贝离开的每一步。
贝贝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孙老板离开了博览馆。秋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悸动与混乱。齐啸云最后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他看到玉佩时那毫不掩饰的震惊,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他认识这玉佩?
他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
这半块从小伴她长大的玉佩,除了是亲生父母可能留下的唯一信物,难道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吗?
而留在原地的齐啸云,独立于渐次空旷的展厅中,夕阳透过彩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从西装内袋里,掏出自己贴身珍藏的那半块玉佩。温润的触感依旧,那云水纹路,那锯齿状的缺口,与方才在莫阿贝颈间惊鸿一瞥的另外半块,严丝合缝。
玉佩……牵缘?
他摩挲着玉佩,望向贝贝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至极。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莫、阿、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沪上的天空,风云变幻。一场因玉佩而起的,关乎血脉、亲情、爱情与家族恩怨的巨大波澜,已在这看似平静的黄昏,悄然掀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