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3章浦江潮起(下)(1 / 1)
小火轮在黄浦江上破浪前行,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哗哗声。阿贝独立在甲板上,任凭江风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发丝。两岸的景致逐渐由稀疏的农田村落,变为连绵的码头、仓库和工厂,巨大的烟囱喷吐着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远远地,外滩那片风格各异的巍峨建筑群如同海市蜃楼般映入眼帘。它们沉默地矗立在江边,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里之外的宏伟。与江南水乡的温婉灵秀截然不同,这座城市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硬朗的、喧嚣的、充满压迫感的巨大能量。轮船的汽笛、码头上苦力的号子、车辆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这就是上海……”阿贝喃喃自语,手心微微出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完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不是回乡,这是一次闯入,闯入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
齐管家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侧,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阿贝姑娘,马上就要靠岸了。码头人多眼杂,请跟紧我。”
阿贝点了点头,拎起自己那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与周围那些提着皮箱、衣着光鲜的旅客相比,她这身半旧的蓝布衫裙和寒酸的行李显得格格不入,引来几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挺直了背脊,努力忽略那些视线。
船终于靠岸。十六铺码头的喧嚣瞬间放大了数倍,扛着大包小包的苦力、高声叫嚷的小贩、穿着体面行色匆匆的旅客、还有眼神机警四处巡视的警察……构成了一幅鲜活而混乱的图景。阿贝紧紧跟着齐管家,穿过拥挤的人流。齐管家带来的两个灰衣短褂的仆人一前一后,不动声色地为他们隔开了一片空间。
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早已等候在码头外。坐进车里,隔着车窗,阿贝贪婪地看着窗外的街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西装革履的男士与穿着高开叉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并肩而行,琳琅满目的商铺招牌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一切都如此新奇,又如此陌生,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汽车最终驶入法租界一条幽静的马路,在两扇沉重的、带着铜钉的黑漆铁门前停下。门房看见汽车,连忙打开大门。汽车缓缓驶入,穿过一个修葺整齐、花木繁盛的花园,停在一栋气派的西式三层洋楼前。红砖外墙,白色的窗棂,宽大的拱形窗玻璃反射着阳光,显得既典雅又气派。
这就是齐公馆。
早有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站在门口等候。齐管家率先下车,对迎上来的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妇人吩咐道:“李妈,这位是阿贝姑娘,夫人的贵客。先带姑娘去客房安顿,梳洗一下。”
李妈锐利的目光在阿贝身上迅速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躬身:“是,管家。姑娘,请随我来。”
阿贝跟着李妈走进这栋大得惊人的房子。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打蜡地板,高悬的水晶吊灯,华丽的羊毛地毯,墙壁上挂着风景油画,楼梯扶手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切都让她感到目眩神迷,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她被带到二楼一间朝南的客房。房间很大,布置得精致典雅,带着独立的浴室。柔软的床铺,蕾丝的窗帘,梳妆台上摆放着精致的瓷器摆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姑娘先洗漱吧,热水已经备好。换洗的衣物稍后给您送来。”李妈语气平板地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阿贝一人。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看着楼下那个漂亮的花园,远处似乎还有一个白色的西式亭子。一切都如此安静、有序,与她刚才在码头和街上感受到的喧嚣截然不同,也与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江南水乡天差地别。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晒成小麦色的皮肤,简单的麻花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衫,与这个房间,这栋房子,这座城市,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渺小感,悄然涌上心头。
过了一会儿,有女佣送来一套崭新的衣裙,是时下女学生流行的款式,淡蓝色的棉布上衣配黑色及膝裙子,还有一套贴身的棉质内衣。阿贝摸了摸那柔软的面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淋在身上,洗去了旅途的尘埃,却洗不去内心的忐忑。她换上新衣裙,大小竟然意外地合身。看着镜中那个仿佛变了个模样的自己,阿贝有些恍惚。这身衣服让她看起来更像这个房子里的人了,却也让她觉得更加陌生。
梳洗完毕,李妈再次出现,带她下楼去客厅见齐夫人。
齐公馆的客厅比客房更加奢华。西式的沙发、壁炉、钢琴,与中式的红木茶几、博古架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的是一位穿着旗袍、气质雍容的贵妇人,想必就是齐夫人。
此刻,齐夫人正坐在主位的沙发上。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保养得极好,穿着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的面容与画像上并无二致,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
阿贝走进客厅时,能感觉到齐夫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冷静,让阿贝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心里沁出了细汗。
“夫人,阿贝姑娘到了。”李妈禀报道。
齐夫人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感的微笑:“一路辛苦了吧,孩子。坐。”
阿贝依言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势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叫阿贝?”齐夫人端起茶几上的描金瓷杯,轻轻呷了一口红茶,“这些年,委屈你了。”
阿贝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轻声道:“养父母待我很好。”
齐夫人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莫老憨夫妇收养你,我们齐家是记着这份情的。只是,血脉相连,终究是割舍不断的。你的生母,林婉贞姐姐,这些年来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感慨,眼神却依旧冷静。
听到生母的名字,阿贝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她……我娘,她还好吗?”
“唉,”齐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婉贞姐姐身子一直不大好,当年莫家出事,又伤心过度,这些年来深居简出,调养着。如今知道你找到了,想必对她是一剂良药。等你安顿下来,我就安排你们见面。”
阿贝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生母的渴望,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这时,齐夫人的目光落在阿贝颈间,那里露出了一小截红绳:“那玉佩……你一直戴着?”
阿贝将那块已经合二为一的玉佩从衣领内取出来。温润的玉石在客厅明亮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齐夫人的眼神微微一动,伸出手:“能给我看看吗?”
阿贝迟疑了一下,还是解下玉佩,递了过去。
齐夫人拿着玉佩,仔细端详着那严丝合缝的“龙凤呈祥”图案,指尖在拼合的缝隙处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片刻后,她将玉佩递还给阿贝,语气温和了些:“收好吧,这是你身份的证明,也是莫家的念想。”
正当阿贝重新戴好玉佩时,客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伯母。”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声音响起。
阿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粉色洋装的少女站在门口。那少女约莫和自己一般年纪,皮肤白皙,容貌精致得如同瓷娃娃,卷曲的头发乖巧地披在肩头,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柔弱。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阿贝的心脏就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感应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就是她的姐妹!那个名叫“莹莹”的、在她缺失的十六年记忆里本该一直存在的另一半!
莫莹莹也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阿贝。她的目光在接触到阿贝面容的瞬间,明显怔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她们两人的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阿贝更加健康活泼,带着乡野的朝气,而莹莹则纤细苍白,是温室里精心呵护的花朵。
齐夫人将两个少女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莹莹,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见,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你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姐,阿贝。”
她又转向阿贝,介绍道:“阿贝,这就是你的妹妹,莹莹。”
“姐……姐姐?”莹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脚步迟疑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无措。她看着阿贝,仿佛在看一个突然闯入她平静世界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阿贝站起身,面对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有些干涩的、带着江南口音的呼唤:“莹……莹莹。”
姐妹俩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客厅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壁炉台上那座西洋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十六年的光阴,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在这一刻,将两条分离已久的命运之线,重新缠绕在了一起。而端坐一旁的齐夫人,则用一种深沉难辨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浦江的潮水,似乎正在这栋华丽的洋楼里,悄然漫上命运的滩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