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9章玉佩承重,暗涌沪上(1 / 1)
太阳照在树枝之上,透过浓浓的雾照在弄堂的墙上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黄浦江的晨雾还未散尽,齐啸云的黑色轿车已停在弄堂口。
十六岁的少年军装笔挺,肩章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他弯腰拾起地上染血的半块玉佩,指尖抚过那道新鲜裂痕。
“谁动的莹莹?”他声音很轻,身后副官却打了个寒颤。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阿贝正被养母拽着胳膊往花轿里塞。
她怀里的另半块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心口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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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晨雾,乳白色的,带着黄浦江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腥潮气,慢吞吞地流淌在狭窄的弄堂里,浸润了斑驳的砖墙,湿滑了硌脚的碎石子路。天光未大亮,路灯还昏黄地亮着,在雾气里晕开一团团无力的光晕。
一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铁兽,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弄堂口,与周遭的破败贫寒格格不入。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的军用皮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十六岁的齐啸云下了车。他身量已经很高,笔挺的黄埔军校学生军装衬得他肩宽腰窄,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年轻的眉宇间却凝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冷冽。肩章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金属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硬光。他没戴军帽,短发利落,目光如这清晨的寒雾,扫过眼前这片他暗中护了数年的地方。
他每周总会挤出这么一点时间,绕道过来,停留片刻,有时只是在车里远远望一眼,有时像今天这样,走近些。这是他对自己,也是对那个风雨飘摇中逝去的莫家,无声的承诺。
弄堂深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还有早起倒马桶的窸窣声响,更衬得此处的寂静。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目光落在墙角一堆馊水桶旁的碎石子路上。那里,有一点不一样的微光。
他走过去,皮鞋踩过积水洼,荡开圈圈涟漪。弯腰,修长的手指从污浊的地面上,拾起了那抹莹润。
是半块玉佩。羊脂白玉,质地极佳,雕刻着精细的云雷纹,只是边缘处,一道新鲜的、刺眼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裂痕处,还沾染着一点已然发暗的血迹,黏在指尖,带着不祥的触感。
齐啸云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是莹莹的玉佩。他认得。那一年莫家骤败,林姨带着莹莹仓皇离开时,莹莹颈上就挂着这半块玉佩,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系着。他曾见过那小女孩用细瘦的手指,宝贝似的紧紧攥着它,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如今,玉佩碎了,染血,被遗弃在此。
空气仿佛瞬间凝冻。跟在他身后的副官李振,是齐家用了多年的老人,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身前少年身上陡然迸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气,让他这个经历过风浪的汉子,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齐啸云指尖极轻地抚过那道裂痕,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封万里。他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暴风雪前的死寂:
“谁,动的莹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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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晨雾与沪上不同,带着河港水汽的清新,还有隐约的稻草木屑气息。天色微明,薄雾如纱,笼罩着小小的渔村,灰瓦白墙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柔和。
可莫家那低矮的茅屋里,气氛却与这宁静清晨截然相反。
“死丫头!给你脸了是不是!花轿都到门口了,你还给我杵着!” 养母王氏,一个身材粗壮、面色被江风吹得黝黑的妇人,正死命地拽着阿贝的胳膊,往外拖。她力气极大,指甲几乎要掐进阿贝的皮肉里。
阿贝另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料子粗糙的大红嫁衣,像是从哪个旧货摊上淘换来的,衬得她本就营养不良的小脸更加苍白。头发被胡乱梳拢,插了朵俗艳的红色绒花,随着她的挣扎颤巍巍地晃动。
“娘!我不嫁!我不认识他!我不去!” 阿贝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倔强的反抗。那镇上的鳏夫王屠户,满身油腻,脾气暴躁,前头打死过一个老婆,她死也不要嫁过去!
“由得你挑三拣四?人家王屠户肯出二十块大洋的彩礼,是你天大的造化!养你十五年,白吃白喝,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 王氏唾沫横飞,另一只手也上来帮忙,用力掰阿贝扒着门框的手指,“你哥等着这钱娶媳妇呢!别给脸不要脸!”
门外,一顶寒酸的花轿停着,两个轿夫蹲在路边抽烟,表情麻木。几个早起的邻居远远站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却没人上前。
拉扯间,阿贝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生疼。
是那半块玉佩。
她自懂事起就贴身戴着的,用一根旧绳子串着。养父莫老憨当年在码头捡到她时,她怀里就只有这个。玉佩也是半块,和她的人一样,仿佛天生就残缺着。质地温润,刻着看不懂的繁复花纹,和她这个渔家女的身份格格不入。养母曾多次想夺了去换钱,都被她以命相护,拼死藏了下来。
此刻,那玉佩贴着她的心口,竟突如其来地一阵发烫!
不是被体温煨热的那种暖,而是一种突兀的、尖锐的灼热感,像一块烧红了的炭,狠狠烙在她的皮肤上。
“啊!” 她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扒着门框的手,去捂胸口。
王氏趁势一把将她拽离了门框,巨大的力道让阿贝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还磨蹭什么!给我上去!” 王氏骂骂咧咧,推搡着她往花轿的方向去。
阿贝被推得头晕眼花,心口那诡异的烫意却挥之不去,一阵阵发慌,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眼前的红轿帘像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不,不能进去!
她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养父偶尔提起的、她来的方向, beyond 这条沉默的江水, beyond 她十五年贫瘠而压抑的人生。那里有什么?为什么玉佩会在这个时候发烫?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恐慌与悸动,如同这江南清晨的暗涌,瞬间将她淹没。
而沪上弄堂口,齐啸云缓缓握紧了掌心的碎玉,裂痕的边缘硌着他的皮肉,冰冷的眸光掠过弄堂深处那扇紧闭的、属于林氏和莹莹的破旧木门。
“查。”
他只吐出一个字。
副官李振凛然垂首:“是,少爷!”
雾气,似乎更浓了。
黄浦江的浓雾似乎也漫进了齐啸云的眼底,他盯着掌心那半块染血的碎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裂痕像一道狰狞的疤痕,刻在莹润的白玉上,更刻在他心头。
“查。”一个字,冰碴似的,砸在清冷的晨雾里。
副官李振背脊一凉,立刻躬身:“是,少爷!”他转身,对隐在雾中、如同鬼魅般的两个便衣手下打了个手势。那两人无声点头,迅速散开,一人朝着弄堂深处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潜去,另一人则像狸猫般蹿上旁边低矮的屋顶,视野居高临下,监控着整条弄堂的动静。
齐啸云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军装笔挺的身影在迷蒙的雾气和破败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冷硬。他低头,再次审视那半块玉佩。血迹已经干涸发暗,黏在玉质的纹理和那道新鲜的断口上。这不是意外跌落能造成的碎裂,更像是被人用力摔砸,或是……在激烈的撕扯中崩裂。那点血迹,是属于莹莹的吗?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只有在无人注意时,才会偷偷用依恋又怯生生的目光看他的女孩?
心头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他齐啸云暗中护了这么多年的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辱至此?连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都保不住?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越是愤怒,越需要绝对的理智。这里是法租界边缘的贫民窟,鱼龙混杂,但能动到莹莹头上,还留下如此痕迹,绝非寻常地痞流氓敢为。是冲着他齐家来的?还是……与当年莫家旧案有关?
思绪电转间,李振已经快步返回,声音压得极低:“少爷,问过左近早起倒马桶的婆子,说昨夜……似乎听到林夫人那边有吵闹声,像是来了生人,但雾大,没看清模样,很快又没了动静。”
齐啸云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生人?”
“是,婆子说口音不像本地的,而且……脚步沉,不像寻常人。”
军靴?齐啸云眼神更沉。他不再犹豫,抬步便朝着弄堂深处那扇门走去。皮鞋踩在湿滑的石子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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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莫家茅屋前的拉扯几乎到了顶点。
“放开我!我不去!死也不去!”阿贝嘶喊着,心口那玉佩的灼烫感一阵强过一阵,仿佛要将她的皮肤烙穿。这诡异的感觉加剧了她的恐慌和决绝。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只知道绝不能坐上那顶通往火坑的花轿。
养母王氏见她挣扎得厉害,发了狠,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反了你了!丧门星!白养你这么多年!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啪”的一声脆响,阿贝头一偏,脸颊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痕,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这一巴掌打散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看着王氏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旁边蹲着抽烟、对此习以为常的轿夫,看着远处那些麻木或看热闹的乡邻,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恨意从心底涌起。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像牲口一样被卖掉?凭什么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做主?
就在王氏再次用力拽她,试图将她强行塞进轿子时,阿贝不知从哪里爆出一股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王氏拽着她的手腕上!
“啊——!”王氏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
阿贝趁机挣脱,想也不想,转身就朝着村外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跑去!红色的嫁衣在清晨的薄雾中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
“死丫头!你给我站住!”王氏捂着手腕,气急败坏地尖叫,“拦住她!快给我拦住她!”
两个轿夫愣了一下,这才扔了烟头,起身追去。周围的邻居也发出惊呼,有人试图上前阻拦。
阿贝什么都顾不上了。风在耳边呼啸,心口的玉佩烫得她几乎窒息,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不敢停,拼命地跑。嫁衣宽大的袖子、累赘的裙摆都成了阻碍,她索性一把扯掉头上的红色绒花,奋力向前。
江边!只有跳到江里!他们就不敢追了!就算……就算淹死,也比嫁给那个屠户强!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求生的本能和那股不甘的愤恨支撑着她。她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咬紧牙关,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冲向那雾气弥漫的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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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啸云站在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前,没有立刻敲门。李振示意了一下,手下已经从侧面确认,屋内有人声,但极其低微。
齐啸云抬手,用指节叩响了门板。声音不重,但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屋内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林氏苍白憔悴、带着惊惶的脸。她眼底有着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散乱,看到门外站着的齐啸云和他身后明显是军人的李振时,她明显瑟缩了一下,眼神躲闪。
“齐……齐少爷?”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未尽的惊恐。
“林姨,”齐啸云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错辨的冷峻,“我来看看莹莹。”
林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手指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莹、莹莹她……她身子不太舒服,睡了……”
齐啸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地上似乎还有些未收拾干净的凌乱痕迹。他看到了墙角蜷缩着的一个纤细身影,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
“我看看她。”齐啸云说着,不等林氏再阻拦,便侧身挤进了屋内。他身形高大,一进来,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
林氏拦不住,只能无助地跟在后面,嘴唇哆嗦着。
齐啸云走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旁,蹲下身。莹莹感觉到有人靠近,吓得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呜咽声压抑在喉咙里。
“莹莹,”齐啸云的声音放得极轻,是他自己能发出的最柔和的语调,“抬头,看着我。”
女孩颤抖着,慢慢抬起头。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左边脸颊上,一道明显的淤青赫然在目!虽然不算严重,但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齐啸云的呼吸一窒,眼神瞬间冰封。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淤青的边缘,感受到女孩吓得又是一缩。
“谁干的?”他问,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风暴。
莹莹只是哭,拼命摇头,不敢说话。
齐啸云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向林氏:“林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莹莹脸上的伤,还有……”他摊开手掌,那半块染血的碎玉静静躺在他掌心,“这个。”
林氏看到那玉佩,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墙壁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是……是昨天夜里,来了几个人……说是……说是赵家的人……”
赵家!齐啸云眸中寒光爆射!赵坤!果然是那条老狗!
“他们来做什么?”李振在一旁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他们……他们逼问老爷……老爷当年是不是还留下了什么……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或者话……”林氏泣不成声,“我们说不知道,他们不信,就翻东西,莹莹……莹莹想护着这玉佩,被他们一把抢过去摔在地上……还……还推了她一把,撞到了桌子……”
齐啸云下颌线绷紧。逼问莫隆留下的东西?莫家当年被抄得干干净净,还能有什么?是赵坤做贼心虚,怕留下把柄?还是……另有所图?
他看向莹莹,女孩依旧在瑟瑟发抖,那惊恐无助的模样,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心里。当年那个在莫家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粉团子,那个会软软叫他“啸云哥哥”的小女孩,如今却要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承受这样的恐惧和伤害。
他齐啸云,承诺过要护着她。
“他们说了什么?原话。”齐啸云追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林氏努力回忆,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说……‘莫隆倒台了,就别想着还能翻身’……‘识相点,把不该留的东西交出来’……还说……‘再不安分,下次就不是摔个玉佩这么简单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不仅是针对林氏母女,更是在警告所有可能与莫家旧事有牵连的人,包括他齐家!
齐啸云缓缓握紧了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弯腰,将那半块碎玉轻轻放在莹莹身边,低声道:“别怕,玉佩,哥哥会帮你修好。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莹莹抬起泪眼,朦胧中看着少年冷峻却坚定的侧脸,心底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齐啸云直起身,对李振道:“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再查清楚,昨天来的是赵坤手下哪条狗。”
“明白!”李振肃然应道。
齐啸云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屋子和惊恐的母女,转身,大步离开。军靴踏在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杀意。
赵坤……这条老狗,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当年陷害莫家,如今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真当他齐啸云是泥捏的?真当他齐家会永远忍气吞声?
雾,似乎更浓了。沪上的天空,阴霾密布。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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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江边。
阿贝奋力狂奔,身后是养母王氏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轿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心口的玉佩依旧滚烫,那温度几乎让她产生幻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
“站住!死丫头!”
“再跑打断你的腿!”
叫骂声近在咫尺。阿贝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她不敢回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上了江边那个小小的码头。木质码头在脚下摇晃,发出吱嘎的声响。
前面就是滔滔江水,浑浊湍急,打着旋儿向下游奔去。跳下去!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就在她纵身欲跳的瞬间,身后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将她狠狠拽了回来!
“啊!”阿贝惊呼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木板码头上,摔得眼冒金星。是那个高个子的轿夫!
“跑?我看你往哪儿跑!”轿夫狞笑着,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要抓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阿贝。完了……她逃不掉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呜——!”
一声悠长而洪亮的汽笛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从江心传来!声音如此之近,如此具有穿透力,震得码头上所有人都是一愣,下意识地朝江面望去。
只见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轮,正缓缓驶近,准备靠岸。轮船烟囱冒着浓烟,白色的船身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庞大。这是每日往返于镇江、江阴等地的小火轮,会在这个小码头临时停靠,上下旅客。
这突如其来的汽笛声和庞然大物的靠近,让抓住阿贝的轿夫动作一滞。
机会!
阿贝几乎是凭着本能,趁着轿夫分神的刹那,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她甚至来不及站起,就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一直退到码头边缘。
“拦住她!”王氏在码头下尖叫。
但已经晚了。阿贝回头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暗藏的江水,又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近、仿佛能带她离开这里的客轮。心口的玉佩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她不再犹豫,在轿夫再次扑上来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艘正在缓慢靠拢的客轮,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啊!跳江了!”
“有人跳江了!”
码头上顿时一片混乱。王氏吓得瘫坐在地,轿夫们也傻了眼,看着江面上那个挣扎的红色身影,不知所措。
阿贝不识水性,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了她,刺骨的寒意让她四肢僵硬。她拼命挣扎,呛了好几口水,意识开始模糊。红色的嫁衣吸饱了水,像沉重的枷锁拖着她下沉。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那艘正在靠岸的客轮上,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站在船舷边看风景的年轻男子,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和落水的人影。他眉头一皱,几乎是没有犹豫,迅速脱掉外套,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江水中!
他动作迅捷,水性极好,几下就游到了阿贝身边,从后面揽住了她正在下沉的身体。
“放开……我……”阿贝意识模糊地挣扎。
“别动!我救你上去!”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拖着阿贝,奋力向客轮的方向游去。船上的人也发现了情况,放下了绳梯,有人大声呼喊着。
码头上,王氏和轿夫们眼睁睁看着阿贝被人救起,拉上了那艘他们根本无法靠近的客轮,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客轮鸣笛,缓缓靠稳码头,放下了跳板,开始有旅客上下。
而被救上船的阿贝,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意识昏沉。救她的那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将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扶着她。在周围嘈杂的人声和船员询问声中,阿贝只觉得心口那灼烫的玉佩,温度似乎渐渐降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温润的、奇异的安定感。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看了一眼救她的男子。逆着光,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觉得他身形挺拔,气质干净。
客轮再次鸣笛,缓缓离开码头,驶向雾气茫茫的江心,也驶向未知的远方。
阿贝靠在船舷边,看着渐渐远去的、生活了十五年的渔村,看着码头上养母王氏跳脚骂街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心中百感交集。恐惧、后怕、逃离虎口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紧了胸前那半块已经恢复温凉的玉佩。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沪上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寒意。
李振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少爷,查清楚了。昨夜去林夫人那里闹事的,是赵坤手下行动队的一个小头目,叫疤脸刘。据我们安插在赵家的人说,赵坤最近似乎得到什么风声,怀疑莫隆当年还留有一本私密的账册,记录了一些……不太方便见光的人情往来。他怕这东西落到对头手里,所以派人四处搜寻,林夫人那里只是其中之一。”
“账册?”齐啸云转过身,眼神锐利,“莫家当年被抄得底朝天,还能有什么账册留下?”
“不好说。可能是莫先生提前转移了,也可能……只是赵坤做贼心虚,捕风捉影。但无论如何,他既然动了手,就不会轻易罢休。林夫人和莹莹小姐那边,恐怕……”
齐啸云冷哼一声:“他赵坤的手,还遮不了沪上的天。加派我们的人,盯紧赵家和他手下那几个得力干将的动向。另外,”他顿了顿,“想办法查查,莫家当年还有哪些旧仆可能知道内情,或者……莫隆生前,有没有把什么东西交给过外人。”
“是!”李振应道,迟疑了一下,“少爷,那莹莹小姐的玉佩……”
“找最好的玉匠,想办法修复。”齐啸云道,“不惜代价。”
“明白。”
李振退下后,书房里恢复了寂静。齐啸云走到书桌旁,拿起桌上另一份密报。是关于江南部分地区匪患和商路情况的简报。他的目光在“镇江”、“江阴”几个地名上停留片刻,不知为何,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很轻微,却无法忽视。
他皱了皱眉,将这份异样压下。当前最重要的,是应对赵坤的挑衅,保护好林氏母女,查清所谓的“账册”真相。
他走到墙边,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望着窗外这座繁华与罪恶并存的都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勾勒出十里洋场的迷离轮廓。在这光影交织的背面,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涌动,多少阴谋算计。
玉佩已碎,但牵出的缘与劫,才刚刚开始。
而他齐啸云,注定要在这漩涡中心,搅动一番风云。
远在江心的客轮上,阿贝裹着好心人给的毛毯,蜷缩在船舱的角落。客轮破开江水,向着未知的前方驶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新的磨难,还是渺茫的希望。
怀里的半块玉佩,温润如初,仿佛之前那灼人的滚烫只是一场幻觉。
江风穿过舷窗,带来远方的气息。
沪上的夜,深了。
江南的雾,散了又聚。
两块分离的玉佩,两个命运迥异的少女,一条缓缓展开的、布满荆棘与谜团的长路。
这一切,才刚刚启幕。
夜晚的风,吹得让人觉得不爽,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心里面没有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