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0章碎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味道(1 / 1)
林婉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踏足霞飞坊这样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呛人烟火气,隔夜潲水馊腐的酸味,公共马桶来不及倾倒的腥臊,还有拥挤人身上散发的汗腻,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被初夏已经颇具威力的日头一蒸,凝成一股沉重、黏腻的浊流,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这里与她熟悉的莫宅,仿佛是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莫宅的庭院里,四季总有应时的花香,书房中是清冽的墨香与书卷气,连厨房飘出的,也都是食材本身或炖或炒的诱人香气。而这里,只有生存本身最粗粝、最不加掩饰的味道。
她抱着莹莹,跟着素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狭窄、坑洼的里弄里。脚下是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污水泥泞,两旁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木板棚屋或低矮砖房,晾衣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满了打补丁的衣衫,湿漉漉地滴着水,在她们经过时,落下一两滴冰凉的水珠。
一些光着屁股、浑身脏污的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到她们这两个穿着虽已显狼狈、但料子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人,都停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野性地打量着。
素云紧紧挨着林婉清,用自己单薄的身子半挡在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不大的包袱,警惕地看着四周。她能感觉到夫人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落差与不适。
最终,她们在一处更为偏僻的角落停下。面前是一间几乎要塌掉的木板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门是几块破木板拼凑的,关不严实,露着宽宽的缝隙。素云掏出从原先宅子里一个老仆人那里求来的钥匙,费力地插进生锈的锁孔,捣鼓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
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林婉清下意识地侧过脸,用手帕掩住口鼻,怀里的莹莹不安地扭动起来。
屋里光线极暗,只有一扇糊着破纸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光。地方狭**仄,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以及墙角堆着的一些不知名的破烂杂物,几乎再无他物。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地,潮湿阴冷。
素云赶紧放下包袱,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床铺收拾一下。“夫人,您先坐,我、我这就打扫……”
林婉清没有动。她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寸之地。这就是她们今后的容身之所了。从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莫家女主,到如今蜗居在这贫民窟一隅,连片遮风挡雨的完整瓦片都难寻的境地。这其间的距离,何止云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疼。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她忍不住低咳起来。怀里的莹莹似乎被母亲的咳嗽和这陌生阴暗的环境吓到,“哇”一声哭了起来,细弱的哭声在这空荡(实则狭小,却因一无所有而显得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无助。
这一声哭,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捅开了林婉清强自压抑的闸门。失去丈夫的惊惶,失去女儿的剧痛,家破人亡的绝望,以及对这陌生、恶劣环境的恐惧,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席卷了她。她腿一软,抱着孩子,沿着门框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的、深沉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夫人!夫人您别这样……”素云慌了,丢下手中的抹布,扑过来蹲在林婉清身边,想扶她,又不知从何扶起,只能跟着掉眼泪,“您要保重身子啊,您还有莹小姐,莹小姐不能没有您啊……”
是啊,还有莹莹。
林婉清猛地收住泪,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小脸通红的女儿。那酷似莫隆的眉眼,此刻因哭泣而紧紧皱着。这是她仅剩的了。隆哥不知在狱中如何,贝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不能再失去莹莹。
她不能倒下去。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残破的身躯里生发出来。她抬起手,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尽管新的泪水很快又漫了上来。她抱着莹莹,挣扎着站起身,不再看那漏风的门,也不再感受那潮湿的地面。
“素云,”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收拾吧。先把床弄干净,让孩子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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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第一步,是钱。
林婉清带出来的细软不多,几件贴身藏着的金饰,一些零散的银元,还有她头上、耳上、腕上还没来得及被搜走的几样首饰。她知道,坐吃山空,尤其是在这沪上,米珠薪桂,她们主仆二人加上一个奶娃娃,花销不会小。
她必须尽快将这些死物,换成能维系生活的活钱。
她选了一支成色最好的金簪,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了,带着素云,再次走入霞飞坊那纷乱嘈杂的街巷。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神情也褪去了初来时的惶惑,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不能去大的银楼或当铺,那里人多眼杂,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能找那些开在街角巷尾、门面窄小、看起来不那么起眼的小押店。
第一家,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接过金簪,对着光线看了半晌,又用指甲掐了掐,浑浊的眼睛从镜片上方瞟了林婉清一眼。
“成色一般,做工也老旧了。”老头慢悠悠地开口,嗓音沙哑,“如今这世道,金子也不比从前值钱喽。十个大洋,要当就写票子。”
林婉清的心沉了沉。这支金簪的重量和成色,她心里有数,远不止这个价。她没说话,伸出手,默默将金簪拿了回来,包好,转身就走。
那老头在身后咕哝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也不想去听。
第二家,店主是个中年妇人,脸上堆着生意人的笑,眼神却精明得厉害。她拿着金簪,啧啧两声:“哎哟,太太,这可是好东西。不过嘛……”她话锋一转,“这兵荒马乱的,收这东西风险大啊。十二个大洋,不能再多了。”
林婉清依旧摇头,取回金簪。
她一连走了三四家,遭遇大同小异。压价,挑毛病,试图利用她看似急迫用钱而又不谙此道(至少在他们看来)的弱点,将价格压到最低。她穿着虽旧却难掩气度,抱着孩子,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在这等地方,本身就是一种“肥羊”的信号。
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烫。莹莹在她怀里开始不安地哼唧,小脸也热得通红。素云在一旁撑着旧油纸伞,额上也满是汗珠,看着夫人一次次失望而出,心急如焚。
“夫人,要不……就那家出十五个洋钱的……”素云小声建议,带着心疼。
林婉清抿紧了唇,摇了摇头。她不是不识人间疾苦,只是深知这些钱的重要性。能多换一块银元,或许就能让莹莹多吃几顿饱饭,多抓几剂好药。她不能这样轻易让步。
最后,她们在一家门脸更小,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押店前停下。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看起来有些沉默的年轻伙计。
林婉清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将金簪递了过去。
那伙计接过,没有多话,也没有像前几家那样反复挑剔。他只是仔细看了看簪头的花纹,又掂了掂分量,然后抬头,目光平静地看了林婉清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
“这支簪子,做工是老的,分量也足。”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二十块大洋。活当死当?”
二十块。比第一家高了一倍。
林婉清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她看着这年轻伙计,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莫名给人一种可信的感觉。
“死当。”她吐出两个字。她知道,没有回头路了,她不可能再来赎回这些东西。
伙计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利落地开了当票,点了二十个簇新的、带着印花的大洋,推到她面前。“您点好。”
银元沉甸甸的,冰凉坚硬,握在手里,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这是她们活下去的依凭。林婉清将大洋仔细收好,对那伙计微微颔首:“多谢。”
伙计只是沉默地回了一礼。
走出押店,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但林婉清却觉得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二十块银元撬开了一丝缝隙。她低头,对怀里的莹莹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莹莹,我们有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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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二十块大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素云拿着钱,几乎是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去采买必需的物品。最紧要的是粮食,她不敢多买,只称了几斤糙米,一小袋面粉。又买了些最便宜的菜蔬,几个鸡蛋是特意给林婉清和莹莹补身子的。扯了几尺最普通的青布,准备给夫人和自己做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她们身上的绸缎旗袍,在这霞飞坊实在太扎眼。又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炊具杂物。
东西买回来,那间破败的小屋总算有了一点过日子的气息。
林婉清也彻底抛开了过往的矜持与习惯。她挽起袖子,学着素云的样子,尝试生火。潮湿的柴火冒着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好不容易点燃,火苗又忽大忽小,难以掌控。淘米煮饭,水放多了成了粥,放少了又夹生。她从未做过这些,以前在莫家,她只需要决定晚宴的菜单,自有厨娘精心烹制。
如今,每一捧米,每一勺水,都需要她亲手经营。
素云看得心疼,想接手,却被林婉清阻止了。“总要学的。”她语气平静,脸上被烟熏出几道黑痕,也顾不上擦。
她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家主母林婉清。她是必须带着女儿在这泥泞里挣扎求存的母亲。
夜晚,是霞飞坊最“鲜活”,也最磨人的时刻。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回到逼仄的家中,各种声音开始浮现。隔壁夫妻为了一点琐事高声争吵,摔砸东西的声音清晰可闻;对面楼里传来孩子夜啼不止和母亲不耐烦的呵斥;更远处,不知哪家在放咿咿呀呀的戏曲唱片,走调的唱腔混着杂音,撕扯着人的耳膜;还有野狗为了争抢食物而发出的吠叫撕咬……
各种声音、气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人紧紧包裹。
莹莹被这陌生的嘈杂惊扰,睡得极不安稳,时常在梦中惊醒,啼哭不止。林婉清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哼唱着记忆中模糊的摇篮曲,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声音,为女儿构筑一个脆弱的屏障。
她自己也几乎无法入睡。硬邦邦的板床硌得她浑身骨头疼,薄薄的被子难以抵挡夜深的寒凉。更重要的是,心无法安宁。一闭上眼,就是抄家那日的混乱,是莫隆被带走时最后的眼神,是周氏抱着贝贝决绝离开的背影,是那声清脆的、玉镯断裂的声响……
那些画面,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常常在深夜里骤然惊醒,冷汗涔涔,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道已经不存在的玉镯留下的无形印记,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碎玉迸溅时的冰凉。
而怀里莹莹温热的呼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现实的暖意。
她知道,齐家或许会念在旧情,但她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她必须靠自己,在这片泥泞里,先站稳脚跟。
白天,她开始留意周围。她看到有妇人接了缝补的活计,坐在门口,一针一线地换取微薄的收入;她看到有人糊火柴盒,那小小的纸盒,堆成一座小山,也换不来几个铜板;她看到有人去附近的纱厂、烟卷厂门口,等着做零工……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自己能做什么?女红她自是精通,可那是大家闺秀的绣工,用来缝补穷苦人的破旧衣衫,似乎有些……而且,需要本钱,需要有人介绍。去工厂做零工?时间不固定,收入微薄,而且莹莹谁来照顾?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这天傍晚,素云拿着一个粗瓷碗,想去巷口唯一那口公用水井打点水。刚出门没多久,就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和不安。
“夫人!夫人!”她压低声音,气息不稳,“我好像……好像看到齐家的人了!”
林婉清正抱着莹莹,闻言猛地抬起头:“谁?”
“像是……齐府的那位老管家,福伯!”素云指着外面,“就在巷子口,朝咱们这边张望呢,我吓了一跳,赶紧回来了!”
林婉清的心骤然一紧。齐家……他们果然知道了。是福伯亲自来了。他看到了多少?看到了这破败的屋子,看到了她们主仆如此狼狈的境况?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绝境中看到一丝故旧关怀的微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窥见最不堪处境的难堪与自尊受挫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陈旧不堪的衣襟,将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这个动作,还带着昔日莫家主母下意识的仪态。
她走到门边,从门板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巷口,暮色四合中,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身形微胖的熟悉身影,果然在那里驻足。正是齐府的管家福伯。他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正落在她们这间小屋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沉郁的、难以分辨的神情。
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上前敲门的意思,最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口。
林婉清靠在门板上,久久没有动弹。
福伯没有进来。他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是奉了齐家现在的当家(齐啸云的父亲?)的命令,只是来确认一下她们的处境,而不愿过多沾染麻烦。
这沉默的探望,比直接的施舍或驱赶,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现实的冰冷。
她们,是真的被遗弃在这世界的角落了。
她低头,看着怀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小的莹莹,看着她清澈无知的眼睛,一股更加决绝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没有人能依靠,那就靠自己。
她回到那张破桌子前,打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剩下的最后几件首饰,包括那断成两截的玉镯。她拿起其中一截断镯,冰冷的触感依旧。她摩挲着那光滑而断裂的切口,眼神逐渐变得如同这碎玉一般,冷硬,而带着伤痛的锋棱。
她必须尽快找到一条能持续换钱的路径。为了莹莹,她不能倒下去。
夜色,彻底笼罩了霞飞坊。远处的戏曲唱片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敲打着这沉沦的、却又顽强地搏动着生机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