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1章雪夜炭,寒意是无声渗透进来(1 / 1)
寒意,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的。
先是从那扇糊了无数次、却依旧漏风的破木窗的缝隙里钻入,化作一缕缕肉眼难辨的白气,缠绕上屋角结着的薄霜。继而爬上炕沿,侵袭着那床早已板结发硬、几乎失了保暖效用的旧棉被。最后,直直钻入骨髓深处,让人在睡梦里也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
林婉贞是被冻醒的。
或者说,是被怀里女儿莹莹细微的颤抖惊醒的。她睁开眼,屋内一片晦暗,只有窗外积雪反射出一点微弱的、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徒四壁的轮廓。空气冷得像是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啦啦的痛感,喷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虚空里。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温暖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躯。
搬到这闸北的棚户区已有月余,曾经的莫家主母,如今才真正尝到了何为“贫寒”的滋味。变卖最后几件细软首饰换来的微薄银钱,如同杯水车薪,在支付了这间破屋的租金、购买了最低限度的口粮后,便已所剩无几。炭,成了奢侈品。
她轻轻起身,动作尽量放柔,生怕惊扰了好不容易睡去的女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摸到炕边那小半袋混着石子的劣质煤末,这是她前几日咬牙买下的,如今也快要见底了。她用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点,投入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炭盆里。火镰擦了好几下,才勉强引燃一小撮引火的废纸,橘红色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那些黑乎乎的煤末,散发出呛人的烟雾,却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热气。
这点热,对于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林婉贞坐回炕沿,望着女儿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的小眉头,心中一阵尖锐的酸楚。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也是这样的严冬,在莫家那座宽敞温暖的洋房里,壁炉里的火焰总是烧得旺旺的,映得满室生春。她穿着柔软的丝绵旗袍,怀里抱着刚出生不久、裹在精致襁褓里的双生女儿,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室内却暖意融融,弥漫着咖啡与点心的香气。莫隆会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报纸,偶尔抬头,对她和孩子们投来温和的笑意……
那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通敌……抄家……逮捕……离散……一个个冰冷的字眼砸碎了一切。丈夫生死未卜,小女儿贝贝“夭折”,只剩下她和莹莹,如同惊弓之鸟,躲藏在这肮脏、寒冷、充斥着贫困与绝望的角落。
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她慌忙抬手擦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那些回忆死死压回心底。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现在,她只是林婉贞,一个必须带着女儿活下去的母亲。
天光渐亮,棚户区开始苏醒,各种嘈杂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进来: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为生计奔走的匆忙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句为鸡毛蒜皮事情的争吵。这是一个与过去那个安静优雅的世界完全隔绝的天地。
林婉贞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她将所剩无几的米粒仔细地数过,熬了一锅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她拿出从旧货摊上淘来的几块廉价布料和针线,就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光线,开始缝补衣物。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贴补家用的法子——替邻居缝补浆洗,换取几个铜板。曾经只执掌中馈、描画丹青的手,如今拿起粗重的针线,手指很快被磨得红肿,甚至扎出细小的血口。但她只是抿着唇,一下一下,认真地缝着。每一针,都关乎下一顿的米粮。
莹莹也醒了,乖巧地自己穿好那件明显不合身、打了补丁的旧棉袄,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母亲劳作。她不哭不闹,过早的变故让这个四岁的孩子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懂事。
“娘,莹莹不冷。”她甚至伸出小手,想去捂住母亲那双冻得通红的手。
林婉贞心头一暖,几乎又要落泪,却强挤出一个笑容:“莹莹乖,娘也不冷。等娘把这些活儿做完,就能给莹莹买块热烧饼吃了。”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外,传来一阵迟疑的、轻微的敲门声。
这声音让林婉贞浑身一僵。这个时候,会是谁?警察?赵坤的爪牙?还是……她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地将莹莹护在身后,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谁?”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有些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太太……是我,齐福。”
齐福?齐家的老管家?
林婉贞愣了片刻,心中惊疑不定。齐家与莫家是世交,贝贝和齐家大少爷啸云还有婚约。莫家出事,齐家态度暧昧,并未明确伸出援手,但也未曾落井下石。这齐管家此时找来,是福是祸?
她犹豫着,没有立刻开门。
门外的齐福似乎明白她的顾虑,又低声道:“太太放心,就老奴一个人来的,没人看见。老爷……齐老爷心里一直记挂着,只是眼下风头紧,不便明着来。让老奴给太太和小姐送点过冬的物事。”
林婉贞权衡再三,终究是抵不过现实的严寒与对一丝温暖的渴望。她轻轻拉开一道门缝。
门外果然是齐管家齐福。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围着厚厚的围巾,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带着赶路带来的风霜之色。他身后放着一个不小的、看起来沉甸甸的麻袋,还有一个盖着棉布的篮子。
见门开了,齐福迅速闪身进来,又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他摘下帽子,对着林婉贞躬身行了一礼,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冰冷破败的屋子,以及炕上穿着单薄、小脸冻得发青的莹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痛和唏嘘。
“太太,您……您和小姐受苦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林婉贞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曾经的熟稔与如今的境遇对比,让她倍感难堪。
齐福不再多言,利落地解开麻袋。里面是满满的上好的银霜炭,乌黑发亮,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他又揭开篮子上的棉布,里面是几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点心,还有一小袋米,一块用盐腌过的猪肉,甚至还有两包用草纸包裹、散发着淡淡药味的药材。
“老爷吩咐了,这些炭给您和小姐取暖,米粮和肉暂且度日。这两包是预防风寒的药材,这天寒地冻的,千万保重身子。”齐福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拿起几块炭,添进那个几乎熄灭的炭盆里。优质的木炭很快燃起温暖的、橙黄色的火焰,驱散着屋内的寒意和烟雾,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生机。
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莹莹忍不住靠近了炭盆一些,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热度,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光彩。
林婉贞看着这一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些在以往看来寻常不过的东西,在此刻,无异于雪中送炭,救命的稻草。
“齐管家……这……代我多谢齐老爷好意。只是,如今我们这般境况,实在不好再连累贵府……”她艰难地开口,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齐福摆摆手,叹了口气:“太太快别这么说。老爷和莫老爷是多年的交情,齐莫两家……唉,老爷有老爷的难处,赵坤那边盯得紧,明面上实在不敢有动作,只能让老奴偷偷来。老爷说了,让太太务必撑下去,莫老爷的事,未必就没有转机。这些微薄之物,请您万万不要推辞,不然老爷心下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看向正眼巴巴望着点心的莹莹,从篮子里拿出一包桂花糕,递过去:“小姐,饿了吧?快尝尝。”
莹莹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头看了看母亲,见林婉贞微微点头,才小声说了句“谢谢齐伯伯”,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极其珍惜。
这一幕,让林婉贞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不是为了这点物资,而是为了这绝境中伸出的一只手,为了女儿那小心翼翼的懂事。
齐福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安排着:“太太,这炭您省着点用,应该能撑过这个月。米粮也够些时日。老奴不能久留,免得引人注意。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老奴会找机会再送些过来。您……一定要保重,为了小姐,也为了……等着莫老爷回来。”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林婉贞擦干眼泪,转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份坚定:“齐管家的恩情,婉贞铭记在心。请转告齐老爷,他的心意我们母女领受了。我们会活下去,一定会。”
齐福欣慰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小心门户、注意身体的话,便重新戴好帽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同他来时一样。
破旧的木门重新关上,屋内却已不同。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温暖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仿佛驱散了一些绝望的阴霾。食物的香气和药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带来了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莹莹吃完了一块糕点,依偎到母亲身边,小声说:“娘,暖和多了。”
林婉贞搂紧女儿,望着盆中跳跃的火焰,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坚韧。是的,要活下去。为了莹莹,为了或许尚在人间的丈夫,也为了那渺茫的、沉冤得雪的希望。
这雪夜送来的一袋炭,几包粮,点燃的不仅是屋内的温暖,更是她心中几乎熄灭的死灰。在这乱世的浮沉里,一点微弱的善意,便是支撑人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夜色再次降临,北风依旧凛冽。但这间破败的小屋里,却有了一隅难得的温暖。林婉贞在跳跃的炭火光影中,继续着手中的针线活,每一针都走得比往日更加沉稳有力。莹莹靠在母亲身边,睡得香甜,脸上似乎也有了一丝红润。
而在不远处的街角,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眉眼间已见俊朗沉稳的少年,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望着那扇透出微弱火光的窗户,许久许久。正是奉祖父之命、悄悄跟随齐管家前来确认安全的齐啸云。他看着那窗内的光,暗暗握紧了拳头,在心中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无人察觉的角落,一双属于赵坤手下探子的眼睛,也如同毒蛇般,悄然扫过这片贫民窟,记录下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暂时被这温暖的炭火隔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