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给你五年,希望你不会再让我失望(1 / 1)
沐瑶笑了。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
“我想做什么?”
她反问,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陈庆之的心上。
“陈子由,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陈庆之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从她在武安侯府,第一次对他说出“君主立宪”那个石破天惊的词开始。
从她引导自己掀起那场席卷天下的红色风暴开始。
他一直都知道。
可知道,不代表能接受。
更不代表,敢相信。
“我知道。”
许久,陈庆之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他抬起头,与她对视,那份温和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痛心。
“可我不敢信。”
“云娥,这样下去,你真的还能回头吗?”
“回头?”
沐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我从没想过回头。”
“从我掀起这场革命开始,我就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她的决断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这条路,只能往前走。只能走到尽头,而尽头……是死亡……”
陈庆之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过沐瑶会否认,会解释,会用另一套说辞来安抚他。
却唯独没想过,她会承认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她将自己所有的退路,都付之一炬。
“仗打到这个份上,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沐瑶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如果我想,只需要三个月,共和国的钢铁洪流就能踏平整个北境。”
“别说你这百万大军,就是千万大军,也拦不住。”
这不是威胁。
这是陈述一个冰冷到令人绝望的事实。
相箕山的惨胜,已经用数千条人命,证明了这一点。
陈庆之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低下头,满心都是无法言说的歉疚与无力。
“对不起。”
“是我……太无能了。”
“不。”
出乎意料的,沐瑶否定了他的自我贬低。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换任何一个人来,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她的决断里,竟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属于“云娥妹妹”的温和。
“这些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是必然会存在的问题。”
“你的政权,你的军队,都发展得太快了。”
“快到根基不稳,快到……虚有其表。”
沐瑶站起身,踱步到陈庆之的身侧。
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远方连绵的山脉,开始一场单方面的,冷酷的复盘。
“我们先说装备。”
“你们缴获了军械库,拿到了三千多支步枪,就以为能和我打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这是你手下那些将领犯的第一个错误,天真。”
“共和国的兵工厂,每个月能生产一万支这样的步枪,十万,甚至更多。这还只是开始。”
“你们的兵器,依旧是五花八门的大刀长矛,你们的火铳,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拿什么跟我打?”
“再说战术。”
“程耿的夜间渗透,打得不错,很漂亮。但那也只是小聪明,上不了大台面。”
“你们的军队,依旧停留在人海冲锋,一拥而上的原始阶段。你们的将领,除了知道挖几条壕沟,埋伏几支人马,还会什么?”
“立体防御,交叉火力,炮火延伸,步炮协同……这些,你们听过吗?”
陈庆之的头,埋得更低了。
沐瑶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尊严上。
他听不懂。
他手下的将领们,更听不懂。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人。”
沐瑶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的兵员,都是放下锄头的农民。他们有保卫田地的热情,却没有作为军人的基本素养。纪律涣散,令行不止。顺风仗一窝蜂,逆风仗一哄而散。”
“你的军官,更是可笑。那个独臂师长,除了会拍桌子吼叫,还会什么?勇则勇矣,不过一介莽夫。”
“他们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怎么去指挥一场现代化的战争?”
“至于程耿……”
沐瑶的决断顿了顿,带上了一丝玩味。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陈庆之猛地抬头。
“他是个天才,这一点不假。可你知道吗?他是共和国第一届讲武堂,综合成绩第一名的毕业生。”
“他只是我培养出的无数人才中的一个。”
“在讲武堂里,像程耿这样的天才,不止他一个。其他人或许在某方面不如他,但综合起来,也绝不会差太多。”
“我的军队,从不缺乏高端人才。而你的军队,只有一个叛逃过来的程耿。”
“现在,你明白我们之间的差距了吗?”
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陈庆之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沐瑶的差距,是钢铁,是武器,是工业。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最大的差距,是思想,是制度,是那源源不断培养人才的,看不见的体系。
他引以为傲的工农革命军,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稍大一点的草台班子。
而他自己,这个所谓的总司令,更像一个沐猴而冠的小丑。
“我承认。”
陈庆之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灰败。
“工农革命军的高级将领,无论是指挥能力,还是个人素养,都远远比不上你的军官。”
他终于,彻底放下了那份可笑的尊严。
在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战争面前,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任何自尊,都是笑话。
“很好。”
沐瑶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既然陈总司令承认了差距,那我们的谈判,就可以继续了。”
她将那份赔款清单,又往前推了推。
“现在,我们来谈谈,你们打算怎么支付,这笔学费。”
学费?
陈庆之愕然地看着她。
沐瑶指着那份清单,决断平淡。
“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是让你们学会敬畏生命。”
“军械库的损耗,是让你们明白后勤的重要性。”
“防线的重建费用,是教你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国防工程。”
“至于战俘的赎金……”
她笑了笑。
“那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人口,才是最宝贵的资源。”
“每一项,都是一堂课。”
“我亲自主讲的课,收点学费,不贵吧?”
陈庆之看着她,久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从头到尾,沐瑶就不是来谈判的。
她是在上课。
用一场战争,用数万人的伤亡,用一场看似平等的谈判,给整个工农革命军,上了一堂血淋淋的,关于“什么叫革命”的实践课。
而他,和他的将领们,就是交了惨痛学费的,学生。
何其荒谬。
又何其……真实。
陈庆之忽然也笑了。
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自嘲。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不用。”
沐瑶摆了摆手。
“你只需要,把这份协议签了。”
她将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件,和一支钢笔,放在了清单旁边。
那不是和谈意向书。
那是一份条约。
一份写满了屈辱条款的,战败条约。
陈庆之没有再犹豫。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支冰冷的钢笔。
笔很重。
重到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它握稳。
他没有再去看那份条约上的任何一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他麾下将士的鲜血写成,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只是俯下身,在文件的末尾,在那片为他预留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庆之。
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将文件,连同那支钢笔,缓缓推回到桌子中央。
推回到沐瑶的面前。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
这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投降。
沐瑶拿过那份条约,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那个签名。
她只是将它随意地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了自己那身炎黄装的口袋里。
仿佛那不是一份决定北境未来命运的条约,而是一张无足轻重的便签。
“这就完了?”
陈庆之抬起头,沙哑地开口。
沐瑶的动作,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完?”沐瑶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她站起身,走到陈庆之的身侧,与他一同望向远方的群山。
“陈子由,你以为,这就完了?”
“真正的战争,从来都不是在战场上决出胜负的。”
她的话,让陈庆之的身体微微一僵。
“你输,不是输在兵力,不是输在战术,甚至不是输在武器。”
沐瑶的决断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你输在了根子上。”
“你的北境,说到底,还是一个农业社会。一群拿着锄头的农民,被你用理想和土地武装了起来。但他们的本质,依旧是农民。”
“而我的共和国,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一个工业化的战争机器。”
“我跟你打,是工业对农业的降维打击。你怎么赢?”
陈庆之沉默。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我给你五年时间。”
沐瑶忽然说道。
陈庆之猛地抬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五年?
“这份停战协议,有效期是五年。”沐瑶的决断,不带任何感情。
“这五年里,共和国的军队,不会踏过淮水一步。我不会撕毁协议。”
“我给你五年时间,去发展你的工业,去普及你的教育,去把你那些虚无理想,真正地落在实处。”
她的决断顿了顿,转过头,与陈庆之对视。
“我需要一个对手。”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能与我站在同一个棋盘上博弈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只会用人命来填补差距的,莽夫。”
“五年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沐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已经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
她转过身,迈开脚步,准备离开这片让她感到无趣的空地。
陈庆之看着她的背影,那身深蓝色的炎黄装,在灰蒙蒙的山色中,显得如此刺眼。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屈辱的,名为“谈判”的实践课,终于画上了句号。
然而。
就在沐瑶即将走出这片空地,即将消失在山道拐角的时候。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
只是留下了一个侧影。
“对了,还有一件事。”
她的决断,轻飘飘地,顺着山风,飘进了陈庆之的耳朵里。
陈庆之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你的工农革命军,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庆之没有回答。
他知道,她不需要他回答。
“因为你的内部,太杂乱了。”
沐瑶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要死人的。不仅要死在战场上,更要死在内部的清洗里。”
“你的政权里,混杂了太多投机者,太多旧时代的官僚,太多心怀鬼胎的乡绅。”
“今天他们能拥护你,明天他们就能背叛你。你拿什么来约束他们?靠你的个人威望?还是靠那些虚无缥缥的革命理想?”
沐瑶的决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工农革命军那光鲜外表下,最虚弱的内里。
这些问题,陈庆之不是没想过。
但他不敢深想。
更不敢去动手解决。
“你的部队里,缺一个组织。”
沐瑶的决断,变得幽深而冰冷。
“一个权力凌驾于所有部门之上,只对你,最高领袖负责的组织。”
“它的职责,不是打仗,不是生产。”
“而是监督,是审查,是抓捕,是惩戒。”
“所有反革命的分子,所有企图颠覆政权的阴谋家,所有对革命不忠诚的叛徒……都在它的管辖范围之内。”
“它不需要证据,不需要审判,它只需要怀疑。”
“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用最严酷的手段,最血腥的方式,来保证你这支队伍的纯洁性。”
“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轰!
陈庆之的脑子里,仿佛有无数颗惊雷同时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沐瑶,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一个……权力凌驾于所有部门之上的,秘密组织?
不需证据,只需怀疑?
用最血腥的方式,来保证队伍的纯洁性?
这……这是什么?
这是他为之奋斗的,那个属于劳苦大众的美好世界里,该存在的东西吗?
这是魔鬼的低语。
“这个组织,可以叫‘政治保卫局’,也可以叫‘内部调查科’,名字不重要。”
沐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陈庆之的惊骇。
她只是在平静地,为他描绘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恐怖的蓝图。
“重要的是,它必须存在。”
“而且,必须牢牢地,抓在你的手里。”
说完这句话,沐瑶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她转过身,决然而去。
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巨大的空地上,只剩下陈庆之一个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桌上那份刚刚签下的,屈辱的条约,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沐瑶最后留下的那几句话。
“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双手。
就是这双手,签下了停战协议。
就是这双手,曾想为天下的劳苦大众,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
可现在,沐瑶却告诉他。
要开创那个新世界,这双手,就必须先沾满自己同志的鲜血。
一阵无法抑制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看着空荡荡的对面,那个沐瑶曾经坐过的位置。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心悸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