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个农民的孩子,翻山越岭,只为杀死另一个农民的孩子(1 / 1)
夜深。
将领们都已散去,各自执行命令。
指挥部里,只剩下陈庆之一个人。
他没有睡。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桌案前,面前摆着一支步枪。
一支从战场上缴获的,共和国军的制式步枪。
枪身是光滑的木质,枪管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他麾下那些粗制滥造的火铳,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拉动枪栓。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
一颗黄澄澄的,带着底火的子弹,被平稳地推进了枪膛。
陈庆之的动作顿住了。
他痴痴地看着那颗子弹。
那不是用纸包着火药和铁砂的弹丸。
那是一体成型的,拥有完美流线型的,真正的子弹。
他缓缓将子弹退出,拿在手里。
冰冷,沉重,充满了工业时代独有的,致命的美感。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沐瑶拥有的,不只是那几百挺能喷吐火舌的重机枪。
她拥有的,是一整套,能够源源不断生产出这种杀人利器的,完整的工业体系。
北境的工坊里,最好的工匠,一天也只能敲打出几杆质量参差不齐的火铳。
而沐瑶的工厂里,这样的步枪,这样的子弹,恐怕是以成千上万的数量,在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这才是最可怕的。
这才是真正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以为自己这两年在北境搞土法炼钢,建工坊,已经是在奋起直追。
现在看来,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
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李世忠大步走了进来,他极力压抑着脸上的狂喜,但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他将一叠厚厚的战报,恭敬地呈递到沐瑶面前。
“总统大人,首战大捷!”
沐瑶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接过战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不是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捷报,而是一份寻常的公文。
战报的第一页,用朱砂笔醒目地标注着总结。
歼敌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七人。
己方阵亡二百一十二人,伤三百五十四人。
战损比,一个夸张到近乎荒谬的数字。
即便是沐瑶,在看到这个数字时,手指也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她继续向下翻阅。
一份份战报,来自不同的部队,内容却大同小异。
“第四集团军第一师,于东麓三号阵地,以重机枪火力全歼敌军冲锋部队约三千人,敌军溃散,无一俘虏。”
“第四集团军第二师,于西侧谷口设伏,歼敌两千余人,敌军尸横遍野,无一俘虏。”
……
沐瑶看得极其缓慢,极其仔细。
许久,她才将战报放下。
“核实过吗?”
她的决断很轻,却让帐内兴奋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李世忠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杆。
“回总统大人!每一份战报都经过了参谋部三次核对,所有歼敌数字,皆以尸首为凭!”
他顿了顿,补充道。
“属下敢用人头担保,绝无半分谎报军情!”
沐瑶没有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知道了。”
“你先出去吧。”
“关于论功行赏的事情,我看完之后,再好好考虑考虑。”
李世忠愣住了。
没有嘉奖,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句肯定。
就好像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在沐瑶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是!属下告退!”
李世忠躬身退出,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指挥部里,只剩下沐瑶一人。
她重新拿起那份战报,看着上面冰冷的数字,内心之中五味杂陈。
赢了。
赢得太轻松了。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战争。
她预想中的相箕山,应该是一台真正的绞肉机,用连绵不绝的血战,将双方的血肉和意志都消磨殆尽。
她要用这场战争,消耗南方的少爷兵,也要告诉那些农民和工人,工业才是国之根本。
同时也要用这场战争,告诉后方的资本,打仗,打的就是命和钱。
要赢,那就得接着掏钱。
势均力敌,双方都付出惨痛代价,用血的代价,去反思。
再将双方拉到谈判桌前,好好的谈谈,接下来两党到底该何去何从。
可现在,这算什么?
单方面的屠杀。
她还是太高估陈庆之了,或者说,太高估那支所谓的工农革命军了。
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
仔细想来,倒也正常。
毕竟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和锤子的工农组成的部队,空有一腔热血和所谓的信仰,却对现代战争一无所知。
他们甚至不知道在面对重机枪时应该卧倒,只知道呐喊着向前冲锋。
打仗这种事情,太专业不好,不专业也不好。
这样的结果,不是沐瑶想要的。
沐瑶揉了揉眉心,将那份总结战报丢到一旁,开始一份一份地,仔细查看来自基层的详细报告。
这些报告,比总结要详实得多,记录着每一场战斗的细节。
“……敌军悍不畏死,三次冲锋,皆被我部重火力击溃于阵前三百步……”
“……敌军组织混乱,各自为战,被我部以交叉火力轻松分割消灭……”
大部分的描述都差不多。
就在沐瑶感到有些不耐烦时,她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份之上。
“第三集团军,第八军,第十六师,第六十三团。”
这份战报与众不同。
“……于七号高地侧翼,遭遇敌军约六百人进攻。我部以精准射击,歼敌三百二十一人,敌军崩溃后,我部主动出击,俘虏剩余敌军二百三十二人……”
俘虏?
沐瑶的动作停住了。
她又翻看了前后十几份战报,无一例外,全都是“全歼”、“击溃”,根本没有“俘虏”这个字眼。
她的命令,是将相箕山变成绞肉机。
所有将领都心领神会,执行得不折不扣。
在那种密度的火力网下,根本不可能有活口,更别提俘虏。
可这个第六十三团,不仅有俘虏,而且数量还不少。
这就有趣了。
是无视军令,还是……另有缘由?
“来人。”
一名参谋立刻从帐外进来。
“去查,第三集团军第八军第十六师第六十三团的团长,是谁?”
“是!”
参谋领命而去,很快便返回。
“回总统大人,第六十三团团长,名叫程耿。”
程耿。
沐瑶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有些耳熟。
她闭上眼,在记忆中搜索。
很快,一个年轻、瘦削,但双眼亮得惊人的青年形象,浮现在她脑海里。
汴京讲武堂。
她偶尔会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给那些未来的共和国军官讲授一些超越时代的战术思想。
当时,沐瑶就对他印象深刻。
那个学员,好像就叫程耿。
讲武堂第一期陆军系,以各项科目全优的成绩,名列第一的天才毕业生。
原来是他。
“把程耿的资料拿过来。”
“是。”
片刻之后,一份档案袋被送到了沐瑶的桌案上。
她打开档案,里面是程耿的详细履历。
履历很干净,也很励志。
二十三岁,大溪山人士。
农民出身。
上过几天私塾,识得几个字,后来跟着村里的老篾匠学手艺,靠编织竹器在城里讨生活。
十六岁那年,被前朝的军队强征入伍。
十八岁,在萧逸尘麾下,于一场战役中被自由民主军俘虏。
再后来,响应号召,加入了这支曾经的敌军。
他在军队里表现优异,通过了严苛的考核,成功进入汴京讲武堂,成为第一期学员。
并且,以全科第一的成绩,毕业。
这是一份完美的,从底层爬上来的共和国军官范本。
沐瑶合上档案,终于抬起头。
指挥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程耿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军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进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沐瑶一直在看文件,他便也一直站着,一动不动。
“总统大人。”
见沐瑶看向自己,程耿立刻抬起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献上心脏。
这是沐瑶设计的军礼,取自‘进巨’。
她要她的军人,拥有为理想献出一切的觉悟。
“坐。”
沐瑶的决断很轻。
“是。”
程耿没有丝毫犹豫,拉开沐瑶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依然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学生。
沐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年轻人,瘦削,但很精神。
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黝黑,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篾匠和士兵留下的共同印记。
最特别的,是他的姿态。
没有寻常军官见到她时的那种敬畏和紧张,也没有李世忠那种刻意压抑的狂热。
他很平静,也很严肃。
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接受一项任务。
“程耿。”沐瑶开口。
“在。”
“我找你来,没什么特别的任务。”
沐瑶的开场白,让程耿有些意外。
“就是想找你聊聊。”
她将那份档案推到桌子中间。
“你是农民出身。”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是。”程耿点头。
沐瑶的身体微微前倾,帐内的烛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
“作为农民出身的你,却在这里,帮着资本主义打另一帮农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不觉得,讽刺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程耿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总统大人要给他升官,要交给他秘密任务,甚至是要敲打他,因为他擅自接受了俘虏。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诛心之问。
讽刺吗?
当然讽刺。
对面那些呐喊着冲锋,然后被打成血雾的士兵,他们身上的粗布衣服,他们黝黑的脸庞,他们眼里的那种悍不畏死,和自己十六岁被抓壮丁时,又有什么区别?
他以为沐瑶是因为他私自接受俘虏的事情,要找他的麻烦。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正想开口解释。
“你……”
“既然是农民,”沐瑶却直接打断了他,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你应该去对面。”
程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去对面?
这是什么意思?
“对面那支队伍,才是农民的队伍。”沐瑶的决断,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程耿彻底慌了。
他“豁”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一次将拳头捶在胸口,力道之大,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总统大人!我对共和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以为,这是总统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来考验他的忠诚。
沐瑶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程耿感觉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冰冷。
“我让你去,你就去。”
“对面需要一个学院派的人物,去教教他们,仗该怎么打。”
程耿人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无法理解沐瑶话里的意思。
哪有这样的道理?
哪有逼着自己最优秀的团长,去投靠敌人,还教敌人怎么打自己的?
这是什么荒唐的命令?
程耿的脑子飞速运转,一个念头猛地闪过。
他反应过来了。
“总统大人,您是……要我去做卧底?”
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派他假意投降,潜伏到陈庆之的身边,窃取情报,然后在关键时刻,从内部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不。”
沐瑶的回答,再次击碎了他的猜测。
“不是卧底。”
她的决断清晰而冷酷。
“是让你投敌,完完全全的投敌。”
“去了解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纲领,他们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沐瑶看着他那张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继续说道。
“了解了以后,你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程耿彻底不会了。
他感觉自己的认知,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碾成了粉末。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沐瑶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疑惑。
“现在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但这件事情,是我指使的这种话,就不要说了。”
“说出来,别人不会信,反而会给你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至于怎么投敌,用什么方式,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
沐瑶顿了顿,抬手,指向帐门的方向。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出去吧。”
逐客令。
程耿的身体,还僵在原地。
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混沌。
他想问,还想再问。
可看着沐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他忽然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那是神的眼睛。
俯瞰众生,布局天下,凡人无法揣度,也无权质疑。
他默默地,最后一次,将拳头捶在胸口。
这一次,他没有再喊口号。
然后,他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帅帐。
帐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涌入肺里。
程耿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相箕山脉那漆黑的轮廓,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一片茫然。
他的人生,在刚刚那短短的一刻钟里,被强行拐进了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诡异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