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北境姓陈,也姓沐(1 / 1)
书印的很快。
沧州城里最好的印坊,被陈庆之的人整个包了下来,日夜赶工。
油墨的气味,混杂着纸张的清香,弥漫在整个王府别院。
陈庆之的亲卫们,将一摞摞刚刚装订好的,墨迹未干的书籍,用油布仔细包好。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肃穆。
一队队骑兵,从王府出发,奔赴沧州各处。
他们将这些油布包裹,挨家挨户地,送到了本地那些乡绅土豪的府邸门前。
起初,收到这份“礼物”的乡绅们,还以为是沧州王送来的什么奇珍异宝。
可当他们打开包裹,看到那一本本崭新的,书名怪异的书籍时,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些书,他们一个字都看不懂。
但书里的内容,却让他们每一个字都看得心惊肉跳。
七日后,沧州王府。
宴会厅内,早已人满为患。
沧州境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乡绅土豪,全都如约而至。
他们穿着绫罗绸缎,腰缠万贯,彼此之间低声交谈着,交换着复杂的讯息。
所有人的话题,都离不开那几本从天而降的“奇书”。
宴会厅的布置,很奇怪。
没有歌舞,没有佳肴,只有一张张桌椅,和一杯杯清茶。
最奇怪的,是在宴会厅的最前方,正中央的位置。
那里,没有摆放王爷的宝座。
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衣架。
衣架上,挂着一件金线绣蟒的华贵袍服。
是陈庆之身为沧州王的蟒袍。
它就那样挂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符号,压得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众人正猜测间,侧门打开。
陈庆之走了进来。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因为,走进来的陈庆之,没有穿那件象征着权力的蟒袍。
他身上,只是一件最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布衣。
就像城外那些在田里刨食的农夫一样。
这一下,所有乡绅都坐不住了。
这位王爷,到底是要做什么?
陈庆之走到大厅中央,环视一周。
他没有坐,就那么站着。
他没有说任何客套话,直接开门见山。
“想必,书,大家都看完了。”
众人面面相觑,零零散散地点了点头。
“那好。”
陈庆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也该说说我的想法了。”
他开始踱步,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回荡。
“诸位,都是沧州,乃至整个北境的豪强。家有良田万顷,库有金银满仓。”
“可那又如何呢?”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灾情来了,我,沧州王陈庆之,一纸令下,说让你们放粮,你们就得放粮。”
“我说要加征赋税,你们就得乖乖掏钱。”
“你们的财产,你们辛辛苦苦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业,受不到任何的保护。”
这番话,像一根根针,扎进了在场所有乡绅的心里。
是啊。
他们再有钱,再有势,在绝对的王权面前,也不过是养肥了待宰的猪。
陈庆之停下脚步,看向众人。
“我给你们写了欠条。”
“我向你们许诺了盐引,许诺了官身。”
“你们也只能接受。”
“因为我是王爷,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
陈庆之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陈庆之,承诺的东西,如果始终兑现不了呢?”
“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乡绅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是啊。
他们能怎么样?
去京城告御状?别说能不能见到皇帝,就算见到了,皇帝会为了他们这些商人,去惩罚一个手握兵权的王爷吗?
“就算你们联合起来,把我杀了。”
陈庆之的话,愈发残酷。
“你们的粮食,也回不来了。”
“我画下的那些大饼,依旧只是一张废纸。”
“不会有任何人,给你们兑现。”
他走到那个挂着蟒袍的衣架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冰冷的金线。
“你们好好想一想。”
“这样一个世界,真的是正确的吗?”
“一个你们的财富、地位、甚至身家性命,都完全不属于自己,而是系于某个人一念之间的世界。”
“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这最后一句问话,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短暂的死寂之后。
整个宴会厅,炸了。
“王爷说得对!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的钱就不是钱了!”
一个平日里最为吝啬的盐商,激动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那书上写得好!‘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这才是道理!这才是天理!”
“对!我们的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什么皇权天授!狗屁!老子只信我手里的银子!”
“王爷,您就说吧!要我们怎么干!我们都听您的!”
之前,他们只是觉得那些书写得有道理。
现在,他们才真正明白,这些书,写的根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
所谓的皇权,所谓的封建。
就是悬在他们这些富人头顶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们过去所做的一切,巴结官员,捐钱修路,都只是在给这把刀,涂抹防锈的油罢了。
而现在,陈庆之,这个手握刀柄的人,却告诉他们。
我们可以一起,把这把刀给砸了!
这如何能让他们不疯狂!
整个大厅,群情激奋。
他们看着那个穿着布衣的年轻人。
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沧州王。
而是为他们指明了一条活路,一条能让他们真正当家做主的金光大道的引路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乡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是在场所有人里辈分最高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对着陈庆之,深深地,躬身一礼。
不是跪拜。
而是平等的,发自内心的敬意。
有了他带头,其余的乡绅们,也纷纷站起身。
他们学着老者的样子,对着陈庆之,郑重行礼。
“我等,愿凭王爷差遣!”
“我等,愿为这新世界,赴汤蹈火!”
整齐划一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宴会厅的屋顶掀翻。
陈庆之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一张张激动的,狂热的脸。
他缓缓直起身。
他知道。
云娥交给他的第一份答卷,他答对了。
北境的这把火,从今天起,算是彻底点燃了。
山呼海啸般的效忠声,在宴会厅内回荡,经久不息。
陈庆之抬起手,轻轻下压。
喧嚣的大厅,瞬间恢复了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一张张平日里精于算计的脸上,此刻都写满了狂热与期待。
他们等待着,这位给他们指出一条全新道路的王爷,接下来的指示。
“很好。”
陈庆之开口了。
“既然诸位愿意信我,那陈某,便不会让诸位失望。”
他踱步走回大厅中央,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光有决心,是不够的。”
“我们需要的,是规矩。”
“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全新的规矩!”
那个最先站起来的盐商,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您说的规矩,是指……”
“是新法。”
陈庆之吐出两个字。
“一部保护诸位财产,保护诸位权利,保护诸位身家性命的法律。”
“在这部法律之下,任何人的私有财产,都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谁,包括我陈庆之在内,都无权随意剥夺!”
这句话,比刚才所有的煽动,都来得更加震撼。
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乡绅们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这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有了新法,我们还需要一个能够推行新法,维护新法的组织。”
陈庆之继续说道。
“在京城,一个全新的政党,正在组建。”
“它的纲领,便是推翻旧制,建立共和。”
“而我们沧州,将成为这个政党,最坚实的臂膀和后盾!”
政党?
共和?
这些全新的词汇,让乡绅们感到一阵迷茫。
但他们听懂了后面那句话。
京城里,有人在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
他们不是孤军奋战!
“王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乡绅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您说的政党,是……是贵妃娘娘?”
除了那位连皇帝都敢硬顶的奇女子,他们想不出第二个人。
陈庆之没有正面回答。
他只是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默认。
“我们不仅要有新法,要有政党。”
“我们更要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武装。”
陈庆之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一支不再为皇权卖命,而是为守护我们共同利益而战的军队!”
“这支军队,将由我们自己供养,由我们自己掌控!”
“它的刀剑,将保护我们的田产和商路。它的枪口,将对准所有企图侵犯我们利益的敌人!”
如果说,前面的新法和政党,是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愿景。
那么这支属于他们自己的军队,就是将这个愿景,化为现实的保障!
所有乡绅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支由他们的金钱武装起来的大军,正在北境的大地上驰骋。
再也没有官府的勒索,再也没有苛捐杂税的压迫。
他们的财富,将真正属于他们自己!
“王爷!”
“您就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钱,我们有的是!要多少,您开口!”
“没错!我李家愿出白银十万两,支持王爷组建新军!”
“我张家也出十万!再加粮草三千石!”
“还有我……”
整个大厅,再次沸腾。
这一次,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真金白银的承诺。
为了那个全新的世界,他们愿意赌上一切。
陈庆之看着这一切,脸上依旧平静。
他缓缓走到那个挂着蟒袍的衣架前。
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他们看着陈庆之的动作。
只见他伸出手,将那件象征着皇权与地位的华贵蟒袍,从衣架上取了下来。
没有撕碎,也没有丢弃。
他只是将它,工工整整地,叠好。
然后,他将叠好的蟒袍,递给身旁的亲卫。
“收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
“以后,用不着了。”
亲卫躬身接过,退了下去。
这个动作,像一个仪式。
一个与过去,彻底割裂的仪式。
从今天起,这里再也没有沧州王陈庆之。
只有新世界的开拓者,陈庆之。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众人。
“钱,我们需要。”
“人,我们更需要。”
“我提议,即刻成立‘沧州议事会’,由在座的诸位,共同组成。”
“从今天起,这沧州的大小事务,不再由我一人说了算。而是由我们议事会,共同商议决定!”
议事会!
共同决定!
乡绅们彻底疯狂了。
这位王爷,不,这位陈大人,他竟然愿意,将权力分享出来!
这在他们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里,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等,愿遵从大人号令!”
“请大人示下!”
“好。”陈庆之点了下头。
“那么,现在,我以议事会临时议长的名义,召开第一次议事会。”
他环视一周,声音沉稳。
“我们讨论第一项议案。”
“即刻起草并颁布《沧州私产神圣不可侵犯条例》。”
“凡我沧州境内,所有个人田产、商铺、作坊、金银,皆受本条例保护。”
“任何组织,任何个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强行征收、勒索、霸占。”
“违者,由议事会所属新军,就地正法!”
“诸位,可有异议?”
“无异议!”
“我等,完全赞同!”
“就该如此!早就该如此了!”
这一次,他们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响亮,更加坚定。
因为陈庆之讨论的,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是在用行动,兑现他刚刚许下的诺言。
陈庆之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继续说道:
“条例的细则,明日再议。”
“现在,讨论第二项议案。”
“组建‘沧州自卫军’。”
“钱,由议事会共同出资。兵员,从灾民中招募。军官,由忠诚可靠之人担任。”
“这支军队,只听从议事会的调遣。”
“诸位,可有异议?”
“无异议!”
“我等愿倾尽家财,支持自卫军!”
“好!”
陈庆之连说三个好字。
他知道,大势已成。
北境的这把火,已经从一颗火星,烧成了燎原大火。
再也无人,能够扑灭。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当乡绅们离开王府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亢奋、激动与些许不安的复杂表情。
他们知道,从他们踏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
他们不再是待宰的肥羊。
他们是新世界的股东。
整个宴会厅,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陈庆之,独自一人。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张刚刚由众人联名签署的,成立议事会的盟约。
上面那一个个鲜红的名字和手印,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他将盟约仔细收好,走到窗边。
他看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云娥。
你看到了吗?
你交代的答卷,我完成了。
从今天起,北境姓陈。
也姓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