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丞相你欲何为(1 / 1)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空气凝滞如冰,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刘协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皇后,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伏寿的目光犹如两道冷电,穿透昏暗的殿堂,牢牢锁在许褚的脸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许将军!你今日杀我,他日曹丞相九族被诛之时,可有人为你求情?!”
话音落下,满室皆惊!
许褚那张素来只有杀伐之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但那话语中蕴含的某种穿透力,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妖言惑众!”许褚身旁的内侍尖声呵斥,“死到临头,还敢诅咒丞相!来人,给我灌下去!”
“慢着!”
出乎意料的,开口制止的竟是许褚本人。
他不是个有谋略的人,但他跟随曹操南征北战,最懂一个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眼前的皇后,太过反常了。一个被圈禁数月、形销骨立的弱女子,在刀架脖颈、毒酒临唇之际,不仅毫无惧色,反而说出如此石破天惊之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事,有他不懂、但却至关重要的事。
许褚赶紧挥手斥退了内侍,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俯视着伏寿,声音低沉如雷:“皇后娘娘,末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丞相大人雄才伟略,扫平奸佞,匡扶汉室,天下归心,何来九族被诛之说?”
伏寿心中冷笑。她知道,她赌对了。许褚这种人,勇则勇矣,忠则忠矣,但正因他不是荀彧、郭嘉那样的智谋之士,反而更容易被她这种超越时代的“信息差”所震慑。
她不给许褚思考的时间,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精准射出的钉子:
“匡扶汉室?许将军,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这天下,究竟是姓刘,还是姓曹?”
许褚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放肆!”
“我放肆?”伏寿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向前迎了半步,尽管身形瘦弱,气势上却丝毫不输,“真正放肆的,是让你一个外臣武将,带甲持兵,闯入皇后寝宫!是让你用刀对着大汉国母!许褚,你可知按照汉律,你现在犯的是什么罪?是死罪!诛三族的死罪!”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无比:“你以为你奉的是丞相之命,便可高枕无忧?我告诉你,为何丞相自己不来,为何不派夏侯惇、曹仁这些宗亲大将前来,偏偏派了你许褚?”
许褚的瞳孔骤然一缩。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因为!”伏寿的声音再次拔高,“杀皇后这种事,是会载入史书,遗臭万年的脏活!夏侯家、曹家是曹氏宗亲,丞相要为他们留后路,留名声!而你许褚呢?你不过是丞相麾下一员猛将,一把好用的刀!刀脏了,可以换;刀钝了,可以扔!今日你替他杀了皇后,他日他若要登基称帝,需要安抚天下人心,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个‘逼死国母’的酷吏!届时,他只需流几滴眼泪,说一句‘皆是许褚擅自所为’,你的人头,就是他收买人心的最好祭品!”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许褚的天灵盖浇下,让他瞬间遍体生寒。
他虽然是个武夫,但不是傻子。曹操集团内部的亲疏远近,他心里有数。宗亲将领和他们这些外姓将领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伏寿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担忧。
伏寿看着他动摇的眼神,知道火候已到,立刻抛出更重磅的炸弹。
“你以为丞相现在权倾朝野,便可高枕无忧?北有袁绍,虎踞四州,兵精粮足;南有刘表,坐拥荆襄,甲士十万;江东孙策,更是少年英主,尽得江东豪杰之心!你以为官渡之战,丞相稳操胜券吗?”
“官渡”二字一出,许褚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了。
这是曹操目前最大的心腹之患,是丞相府的最高机密!他一个深宫皇后,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还敢断言“官渡之战”?
“我告诉你,此战,丞相看似势强,实则粮草不济,兵力处于绝对劣势!胜负,不过五五之数!”伏寿步步紧逼,“若丞相胜,他声威无两,你这把杀过皇后的‘脏刀’,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若丞相败……”
她故意一顿,声音变得幽深而冰冷:“袁绍四世三公,乃士族领袖。他若入主许都,第一件事便是要‘清君侧’,杀尽曹氏鹰犬。届时,你许褚,手握兵权,又身负弑后恶名,你猜,你是袁绍拉拢的对象,还是他用来祭旗的第一个祭品?!”
“你……你胡说!”许褚的声音开始因愤怒而颤抖。
伏寿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来自地狱的预言,精准地剖析出他所处的政治生态位,以及所有可能的悲惨结局。无论曹操是胜是败,他许褚,似乎都难逃一死。
“我胡说?”伏寿凄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走向深渊而不自知的人,“许将军,你我今日素昧平生,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我只是不忍心看你这样一位忠勇之士,不明不白地成了别人的垫脚石,死后还要背负千古骂名,连累妻儿宗族。”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声音陡然变得威严而庄重,带着一股母仪天下的气度: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立刻执行曹操的‘命令’,杀了我。然后,等着你的,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无论官渡战局如何,你都必死无疑。”
“二,你现在收刀,回去如实禀报丞相,就说……皇后以大汉气数起誓,称丞相若想打赢官渡之战,需解一人之忧,方能后顾无忧。至于解何人之忧,让他自己来问我。”
“我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话,他信与不信,毫无损失。但若我说的,能助他赢得这场决定他生死存亡的大战呢?许将军,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这其中的利害,你自己掂量!”
说完这番话,伏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强撑着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许褚,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许褚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巨大的身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却早已是惊涛骇浪。皇后的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逻辑太过严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一个武将的理解范畴。
他不知道皇后为何能一语道破天机,但他知道,这件事,他做不了主了。
杀了她,风险太大。万一她说的是真的,自己就是千古罪人,家族陪葬。
不杀她,回去禀报,最多受一顿责罚。但如果……如果她真有什么惊天之策能助丞相大败袁绍,那自己就是天大的功劳!
两相权衡,高下立判。
许褚死死地盯了伏寿半晌,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惊骇,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敬畏。
终于,他猛地一挥手,沉声下令:“收兵!”
那架在伏寿脖子上的刀锋,应声而撤。甲士们如潮水般退出了宫殿。
许褚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用闷雷般的声音说道:“娘娘的话,末将会一字不漏地转告丞相。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殿内,死里逃生的宫女和内侍早已瘫作一团。
直到殿外再无声息,伏寿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她双腿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身旁的案几,几乎要跌倒在地。
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但却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伏寿回过头,对上了刘协那双写满了震惊、狂喜与迷茫的眼睛。他看着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眼前的妻子,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伏寿看着他眼中的希望火苗,那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看到的,不属于绝望的光。
她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陛下,从今日起,没人能再欺辱我们。”
“这江山,臣妾陪你,一起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