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包公审鬼(1 / 1)
戏台上,阴风倒旋,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的脸。
却唯独照不出她的影子。
伴随着凄如裂帛的弦音,她终于启唇,唱腔却已截然不同。
“有日月朝暮啊——”
此时的嗓音有种说不出的缥缈空灵,声音久久回荡在戏台上下。
“却照不见——孤魂野鬼眼!”
声音陡然尖利,宛如一根铁刺扎入喉间,与此同时,她的双眼缓缓流下血泪。
最骇人的是那句“怎遣得茫茫碧落,沉沉黄泉皆不见”,唱至此时,她的脖颈竟发出绞索勒紧般的吱嘎声,浮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不断淌血。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然在唱,原本的白衣渐渐被染成血衣。
她的身影飘忽不定,脚下根本看不出步法的移动,犹如一缕青烟在戏台上飘荡。
戏曲有一门绝活,名为鬼步,是表演者在模仿亡魂或妖怪的走路状态,讲究上身平稳,脚下无根,节奏顿挫要忽快忽慢,忽进忽退。
高明的鬼步表演者,通常会给人一种身体离地半寸,飘然飞行的错觉。
然而此刻无论是再厉害的名角,看到这种鬼步也要自惭形秽。
台上众人非常清楚,这样的鬼步,连曾经活着的沈金花也做不到。
此刻的青衣,无疑已经被沈金花的冤魂附体!
他们想逃,然而无形又冰冷的阴气如六月飞雪般涌入身体,让他们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金姐……我们,我们真不知道是谁害死的你……”
“金姐,你以前那么照顾我,我怎么会害你……”
“求求你别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他们此刻能做的,只有苦苦哀求。
女鬼漆黑的双目死死盯着众人,仿佛在审视着每一张脸,水袖无风自起,以戏腔念白。
“不是诸君——不是诸君——”
声音渐渐变得诡谲和阴冷。
“那究竟是何人?”
“是那负心郎?是那长舌妇?是那冷眼官?”
每问一句,鬓边绢花便渗出血珠,漆黑眼眸中的血色也更加浓郁了几分。
“冤有头呵,冤有头,可怜我唱窦娥,却失了头~~”
“若再无应声——”
声音骤然一静,而后她双目赤红,声音瞬间凄厉到了极点,刺得人耳膜生疼。
“休怪妾身……借满场生魂——”
“挨、个、问、个、明、白!”
最后八字声声滴血,戏台梁柱上竟也渗出血迹,仿佛又回到了假戏真做,冤死断头的那天。
但就在这时,戏台一侧‘出将’的门帘处,一道身影突然走出,踏着急急风的拍子,龙行虎步,威武轩昂。
“呔!何方怨魄,敢扰法堂!”
声若惊雷,从天而降,刹那间阴风骤歇,鬼气退散,众人只觉身子一轻,竟又能恢复行动了。
周生扮演的包公终于登台亮相。
头戴乌纱帽,身穿黑蟒袍,腰悬玉带,足踏官靴,手持一节笏板,黑面银月,法度森严。
特别是他眉心的那轮银月,似是在夜色中绽放着皎皎光华,仿佛为他渡上了一层辉光。
女鬼眼中的血色瞬间淡了许多,怔怔地看着包公。
周生登台亮相,瞬间震慑住了厉鬼,场面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他继续龙行虎步,迈向戏台,就从女鬼身边走过,却看都不看其一眼。
直到坐在椅子上,才微抬双目,注视着女鬼,静静说了一个字。
“跪。”
一字之重,却宛如泰山,似是有种无形的神力,压得女鬼双膝缓缓弯曲,最后竟真的跪了下来。
啪!
惊堂木一响。
“沈金花,你道无处伸冤,怎不见本府铡刀三口,怎不闻汴州开——封——府!”
最后三个字周生唱的是节节高、楼上楼的板式,唱的满弓满调,势如奔雷,浩浩凛然气也在这唱腔之中喷薄而出。
四周飘摇的烛火瞬间挺直,变作煌煌青天白日光!
这一刻,女鬼似乎终于确信了,眼前之人乃是传说中能为鬼伸冤的开封府尹,包公包青天!
她满腔的怨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立刻以头抢地,血泪流淌。
“启禀包青天,民女沈金花,素未与人结怨,却在戏台上遭人陷害,断头而死,民女死得好生冤枉,竟比那窦娥还冤!”
“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
这一刻,包公脸谱下,周生的内心深处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信了,那这出戏就成功了一半。
所谓唱阴戏,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职业,当阴戏师在台上唱念做打时,通过其所扮演的角色,会获得一种类似于请神上身的状态。
扮演不同的角色,便能施展不同的能力。
比如他现在所扮演的包公,便能震慑鬼魂,特别是冤死之鬼,往往会主动找他伸冤。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肆无忌惮。
唱阴戏的同时,也伴随着可怕的危险。
一旦台上露出破绽,被鬼神识破,顷刻间便会死无葬尸之地。
当然,若是扮演关公、钟馗这类狠角色,道行高的阴戏师,未尝不能强行斩杀恶鬼妖邪。
不过周生虽然跟着师父学了整整十六年的阴戏,却尚未完全出师,道行较浅。
因此他一直站在后台等女鬼现身,好观察一下对方的实力,再决定登不登台。
戾气不小,已经称得上是厉鬼了。
还好对于冤死之鬼来说,包公戏有种超乎寻常的吸引力,那女鬼一开始还有些怀疑,但最终还是跪了下来。
这一跪,便成了大半,接下来就是如何收尾。
“沈金花,且将你的冤、你的苦、你的恨——”
“从、实、道、来!”
周生此处长长拖腔,如江河奔涌,最后四个字更是宛若昆山玉碎,余音绕梁,激荡回响。
此刻台上的都是多年的老戏骨,听到这唱腔也不得不心中惊叹。
真是一个祖师爷赏饭吃的好嗓子!
“民女虽不知害我之人是谁,但那刽子手和检场人都并非真凶,另外……”
女鬼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血色居然又开始加深。
“民女被下葬后,有人盗走了我棺中的头颅!”
听到这话,周生心中电光一闪。
难怪这沈金花的戾气这么大,冤死断头也就罢了,下葬后,居然连头都丢了……
等等,头丢了?
周生心中一震,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把假刀换成真刀,害死沈金花的幕后真凶,其目的或许并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
对方一开始就盯上了沈金花的头!
‘借’头一用。
而能在沈金花冤死后,还悄无声息地拿走头颅,让一位厉鬼都无处复仇,可见对方绝不是普通人。
这案子的水很深,周生目光一闪,已有了定策。
尽管对女鬼也有着同情,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解决好眼前的麻烦,完成师父的嘱托。
他也不算是初出茅庐的阴戏师了,见识过鬼物的狡诈与无情,师父更是多次给他讲过,许多出色的阴戏师,因为一时的不忍和同情,最后都死得很惨。
千百年来,历代阴戏师都要遵守两大原则。
一是不要出戏,二是不要出不了戏。
“杀人偿命,窃头罪加一等,当判入十八层地狱,受剥皮拔舌,刀山火海之酷刑!”
周生先是义正言辞地判罚,继续获得女鬼的信任,而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小坛子,将手一指。
“本府会调阴司鬼神缉拿真凶,沈金花,你先入此瓮中,暂压怨气,待缉得真凶,本府定让你亲报血仇,伸张冤屈!”
沈金花猛地抬头,眼中有着几分激动,却也露出一丝迟疑。
她缓缓起身,飘然向前,慢慢接近了那个黑色的小坛子。
迟疑中,她抬头看了一眼包公头上的月牙。
不偏不倚,正大光明。
“怎么,你不信本府?”
目光灼灼如电,令她难以直视。
血色的瞳孔垂下,闪过一丝挣扎,终于,她艰难地点点头,魂魄开始缓缓从附体的肉身中抽离。
请君入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