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贺知章与李白的盛唐知己情(1 / 1)
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秋,长安的桂香刚弥漫过平康坊的青石板,“醉仙楼”的伙计正忙着挂新糊的灯笼。竹骨绷着的绛纱灯笼刚刚点亮,就被一阵清亮的吟诗声撞得轻轻晃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声音落时,楼上靠窗的位置,83岁的贺知章捻着银白的胡须温酒。他手上的银酒勺刚触到铜壶底,听见这诗,手一抖,勺子“当啷”撞在壶沿上,溅出的酒星子落在青布袍的袖口,晕开一小片浅黄。
贺知章扶了扶额前垂落的鬓发,眯着眼往楼下看:穿粗布青衫的年轻人背着手站在楼前,腰间挂着柄没出鞘的长剑,剑穗是蜀地特有的青麻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眉骨锋利,眼里亮得像藏了蜀地的星河,连额前垂落的碎发都沾着少年气。
“这后生的诗里,竟有仙气。”贺知章低声叹着,当即冲楼下喊:“伙计,把那吟诗的小哥请上来!”
伙计跑下楼时,年轻人低头往怀里揣一张纸——那是没写完的《将进酒》手稿,边角还沾着蜀地的泥点。他跟着伙计上楼,见榻上坐着的老者虽鬓发如雪,却穿着绣着暗纹的绯色官袍,腰间挂着个鎏金的小龟,龟壳上嵌着细碎的玉片,一看就是品级不低的官员。年轻人略一拱手,带着几分拘谨,说道:“晚生李白,字太白,见过老丈。”
“太白?”贺知章眼睛一亮,连忙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快坐!老夫贺知章,你叫我季真便好。”他说着,不等李白落座,就伸手要过那叠手稿,就着灯笼光读。
昏黄的光落在纸页上,贺知章的手指跟着诗句移动,读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时,拍着案几笑起来,笑声震得案上的酒盏都轻轻跳动:“你哪里是人间的诗人?分明是天上贬下来的仙人!”
李白本是来长安寻机会的。他从蜀地出发,经江陵、过洞庭,一路靠吟诗换酒钱,见多了官员的倨傲,如今见这老者虽身居高位,却毫无架子,反倒松了口气,起身敬了杯酒:“老丈谬赞了。晚生早听说长安有位贺秘监,能醉写狂草,笔走龙蛇,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什么秘监不秘监的,喝酒时不谈官职。”贺知章摆了摆手,指了指李白的手稿,“你这诗得配好酒!”说着就去摸腰间的金龟——那是玄宗三年前赐的三品官配饰,金壳是扬州的巧匠打的,里面藏着小机关,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叮铃”声,是长安文人圈里人人羡慕的“体面物件”。
贺知章的手指刚扣住金龟的绶带,伙计就慌慌张张跑过来:“贺秘监!这可使不得!金龟是陛下赐的,哪能换酒喝?”
“陛下赐金龟,是念老夫做事尽心;如今见着仙才,用金龟换酒,才不算辜负这盛唐的月色。”贺知章说着,一把解下金龟,递到伙计手里,“去,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新丰酒搬两坛来,再切二斤酱牛肉,剩下的钱,你留着买糖吃。”
伙计捧着金龟,手都在抖——那金龟的分量压得他手腕发酸,光龟壳上的玉片就值半个月的工钱。他不敢多劝,转身往楼下跑,路过楼梯口时,还听见楼上传来贺知章的笑声:“太白,你且等着,今日不醉不归!”
那晚的酒喝到三更天。贺知章借着酒劲,让伙计取来宣纸和狼毫,蘸了浓墨就写狂草。他手腕一扬,墨汁顺着笔尖流下来,在纸上拖出长长的线,像黄河的浪花,又像蜀地的栈道。
李白站在旁边看,见他写的是刚吟的“会须一饮三百杯”,忍不住拿起另一支笔,在旁边补了句“岑夫子,丹丘生”。贺知章见了,笑得更欢,干脆把笔递给李白:“你也写,咱们君臣(此处“君臣”为戏称,贺知章戏指两人诗中气象)同题!”
墨汁溅了李白一身,青布衫上染了好几片黑,他也不恼,反而借着酒劲站起来,一手按纸,一手挥毫,写的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贺知章坐在榻上,端着酒盏看着他,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几十岁——像年轻时在越州镜湖边,和乡邻们围着酒坛唱歌,不用想秘阁里的竹简,不用管朝堂上的规矩,只跟着感觉走。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满桌的酒坛都空了。李白趴在案上,手里还攥着笔,嘴里含糊地吟着“与尔同销万古愁”;贺知章靠在榻上,摸着肚子笑,银白的胡须上还沾着酒渍。
伙计来收拾时,见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墨色浓淡交错,像极了两人酒后的意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后来他才知道,那几张纸,成了长安文人争相传抄的“醉仙帖”。
这场“金龟换酒”,没几天就传遍了长安。有人说贺知章“老糊涂了,拿御赐的金龟换酒”,也有人说“贺秘监识才,这是盛唐的雅事”。贺知章不管这些议论,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李白的手稿进了大明宫。
紫宸殿的朝会刚散,玄宗正拿着《开元礼》的稿本翻看,见贺知章来了,笑着招手:“季真,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贺知章没顾上寒暄,直接把手稿递过去:“陛下,您快看看,这是臣昨日见的一个年轻人写的诗,是真正的仙才!”
玄宗接过手稿,纸页上的字迹飞扬,读了两句“黄河之水天上来”,眼睛当即亮了:“这诗的气魄,倒像当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比陈子昂更有仙气!”贺知章往前凑了凑,声音里满是急切,“这年轻人叫李白,从蜀地来,才高八斗,就是没个门路。臣活了八十多,从没见过这般有才华的人,若陛下不用他,是大唐的损失!”
玄宗本就爱才,当即让人去寻李白。三日后,李白被召入宫,在金銮殿上当场写了《和圣制春日出苑应制》,玄宗看了龙颜大悦,当即封他为供奉翰林,让他随侍左右,写诗作赋。
李白入宫那天,贺知章特地在宫门等着。秋风吹得他的官袍下摆轻轻晃,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暖手的玉牌——那是越州产的白玉,被他揣在怀里暖了好几年,玉面上刻着小小的“季真”二字。
贺知章把玉牌递到李白手里:“宫里规矩多,你性子直,说话别太冲。若是有人刁难你,就拿着这玉牌来找老夫,老夫替你撑腰。”
李白拿着温热的玉牌,能摸到玉面上的刻痕,心里忽然一暖。他刚入宫时,还有些拘谨,每次陪玄宗宴饮,都要先看贺知章的眼色。
有次玄宗让他写《清平调》,他借着酒劲写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杨贵妃欢喜得赏了他金钗,高力士却在旁边冷嘲:“一个布衣文人,也敢在御前放肆。”
这话被贺知章听见了。当天下午,他就拉着高力士去秘阁,翻出李白写的《蜀道难》,指着“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笑着问:“高公公,你读这诗,能读出蜀地的险吗?能写出这般气魄的人,放肆些又何妨?”高力士被问得哑口无言,往后再不敢刁难李白。
贺知章护着李白,却从不是单方面的“提携”。两人常约在长安的酒肆或秘阁见面,有时是贺知章翻出秘阁里珍藏的《楚辞》善本,指着“路漫漫其修远兮”,跟李白讲当年他在越州读这部书时,常对着镜湖发呆,想着要“致君尧舜上”;有时是李白拉着贺知章去城外的山野,秋天看农人收割,李白就蹲在田埂上,给贺知章唱蜀地的《采莲曲》,贺知章跟着哼,哼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时,眼睛里会泛起水光:“跟你在一起,老夫倒像回到了越州乡下,又能看见镜湖的莲叶了。”
有次两人在秘阁喝酒,贺知章借着酒劲写狂草,笔锋扫过宣纸,墨汁溅了李白一身。李白也不恼,拿起笔在旁边画了株柳树,柳丝垂到贺知章的字迹上,像极了越州镜湖边的春景。贺知章看着画,叹道:“太白,等老夫致仕了,就回镜湖去,种几棵柳树,酿几坛米酒,你要是想喝酒,就来越州找我。”
李白当即拍着案几应:“贺监放心,到时我一定带着蜀地的好酒来,还像今日这样,喝到天明!”
这约定,却没等到来年的春天。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初春,贺知章在朝会上请辞——他的眼睛越来越花,看竹简上的字要挨到鼻尖,连秘阁里珍藏的《昭明文选》,都快认不清上面的注疏了。
玄宗劝了好几次,见他心意已决,最终准了,还赐他道号“四明狂客”,让太子率百官送他到长乐坡。
贺知章离京前,特意去醉仙楼坐了半天。他还坐在当年见李白的位置,点了新丰酒,却没动筷子。伙计问他要不要等那位李公子,贺知章摇了摇头:“太白去梁宋游历了,怕是赶不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自己写的狂草,上面是李白的《采莲曲》,字迹比往常慢了些,却依旧洒脱。贺知章把纸折好,交给伙计:“若是李公子来,你把这个给他。”
他还留了封信,信里写着:“太白,老夫归乡后,会在镜湖边种棵柳树,等你来看春波。你说要带蜀地的酒来,老夫记着呢——当年换酒的金龟,老夫留在长安的秘阁了,到时就用老夫的草书换你的酒,可好?”
李白是在梁宋的客栈里听说贺知章归乡的消息的。那天他刚写完《梁园吟》,掌柜的拿着张抄来的长安消息,说“贺秘监致仕归越州,太子亲送”。李白手里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汁晕开一大片。他当即翻出包袱,买了匹快马,往长安赶。
等他赶到长安时,长乐坡的饯别宴已散了。李白骑着马,沿着贺知章归乡的路跑了半天,看见路边的柳丝刚抽芽,像极了贺知章诗里写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他勒住马,手里还攥着准备送贺知章的蜀地茶叶,茶叶的香气混着风里的柳花香,让他红了眼。
李白对着东南方向的天空,轻声吟起《采莲曲》,声音里满是怅然,连路过的农人都停下脚步,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后来李白在长安待了半月,去秘阁找过贺知章留下的金龟——那金龟被放在一个紫檀木盒里,旁边还压着张纸条,是贺知章的字迹:“留与太白,作饮酒资。”李白摸着冰凉的金龟,想起当年醉仙楼的夜晚,贺知章解下金龟时,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
这一别,就是五年。天宝八载(公元749年),李白终于来到越州永兴县(今浙江萧山)。他骑着马往镜湖去,刚到村口,就看见湖边的石头上刻着两行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是贺知章的字迹,笔锋依旧洒脱,却比长安时多了几分温和。
村里的老人告诉他,贺知章归乡后,就在镜湖边搭了个小茅屋,每天沿着湖边散步,看渔民采莲。去年秋天,他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弟子们把他的《回乡偶书》刻在石头上,还把他写的狂草整理成册,藏在千秋观里——那是贺知章捐出老宅改建的道观。
李白走到镜湖边,风掠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他蹲下身,摸着石头上的字迹,能感受到刻痕里的细沙,像贺知章当年落在他身上的墨汁。李白从包袱里掏出一壶蜀地的酒,洒在石头旁,酒液渗入泥土,带着蜀地的辛辣,混着镜湖的清甜。
“贺监,我来了。”他对着湖水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镜湖的春波,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美。只是这酒,没人再跟我一起喝了。”
那天傍晚,李白坐在镜湖边的石头上,写了两首《对酒忆贺监》。月光洒在纸页上,他的字迹比往常慢了些,写到“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时,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痕。
后来有人说,那天夜里,镜湖边传来两个人的笑声,一个苍老,一个清亮,像极了当年长安醉仙楼里的模样。或许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贺知章正拿着酒杯,笑着对李白说:
“太白,你的酒,老夫用草书换了——你看这镜湖的春波,可比长安的曲江池美多了。”
贺知章与李白的情谊,从不是官场的互相攀附,也不是文人的假意应酬。那是盛唐最珍贵的知己情:一个是阅尽世事的老者,用半生的声望与真心,给了后辈最珍贵的知遇之恩;一个是才华横溢的青年,用纯粹的赤诚与鲜活,唤醒了老者藏在心底的自在。
他们的“金龟换酒”,更是一场跨越年龄、无关身份的灵魂相遇——像两颗星,一颗在盛唐的夜空里已闪耀半生,一颗刚升起,却因彼此的光芒,共同照亮了那个最璀璨的时代,成了永远动人的盛唐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