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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老皮和哑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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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颠簸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剩车头两道昏黄的光柱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像两柄吃力劈开黑暗的钝刀。

司机是个闷葫芦,除了偶尔和副驾上的泥鳅用极快的陕北方言低声交换两句,全程几乎不吭声。

他嘴角总是叼着根烟,烟雾缭绕,熏得他那张黑瘦的脸更加模糊不清。

车厢里挤得慌,弥漫着一股汗味、土腥味、汽油味还有死面饼发酵般的酸味。

斌子靠着车窗打盹,脑袋随着颠簸一下下磕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老柴依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每次车子剧烈晃动,他搭在膝盖上的手都会瞬间绷紧,青筋毕露。

老范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看样子晕车晕得厉害,厚眼镜片后的眼神都有些涣散。

三娘靠在我身边,闭目养神。

她的头偶尔会因为颠簸滑到我肩上,发丝蹭着我的脖颈,有点痒,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同于车里其他味道的皂角清香。

我一动不敢动,身体僵硬,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既盼着这路一直开下去,又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充满恐惧。

黄爷坐在最前面,和泥鳅、司机挤在一起。

他很少回头,只是偶尔会抬起手,用手指敲敲车窗框,司机便会意地调整方向或者减速,仿佛他们之间有种无声的默契。

窗外的世界彻底沉入墨一样的黑暗,只有车灯偶尔掠过路旁孤零零的、黑黢黢的土坯房,或是几棵被风扭曲了形状的老树,像鬼影般一闪而过。

风更大了起来,卷着沙土,呜呜地拍打着车窗。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离北京有多远,只觉得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荒凉冰冷的异世界。

终于,面包车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住,引擎却还没熄火,像个喘着粗气的肺痨病人一样突突作响。

“到了。”

司机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泥鳅率先跳下车,四下张望了一圈,学了几声夜猫子叫。

黄爷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一股强烈的、干冷的黄土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品品这地方的“味道”。

我们都跟着下了车,脚踩在实处,腿却因为长时间蜷缩而有些发麻。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能隐约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像一头头匍匐的巨兽。

“这啥鬼地方?”斌子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低声抱怨,“比他妈北大荒还荒凉。”

“少废话。”黄爷低声斥了一句,转向泥鳅,“联系上了吗?”

泥鳅点点头,也从怀里摸出个手电,对着远处有节奏地晃了几下。

没过多久,远处黑暗中同样亮起一点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点,回应了几下。

“来了。”

泥鳅收起手电。

我们屏息等待。

风刮过耳畔,带着哨音。

黑暗中,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黑影从土坡后面闪了出来,个子不高,裹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袄,头上戴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和一双在黑暗中精光闪动的眼睛。

他警惕地扫视了我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黄爷身上,抱了抱拳,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

“黄爷?”

“老皮?”黄爷回了个礼。

“是我。”那人点点头,“路上还顺利?”

“还算顺当。”黄爷道,“锅子怎么样?”

“稳着哩,就是味儿有点冲,怕招狼。”老皮说话简短有力,“这边走,不是说话的地儿。”

他转身带路,脚步轻得像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如履平地。

我们赶紧跟上。

司机则留在车里,熄了火,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黑暗,一动不动。

跟着老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里走了大概一里地,绕过一个巨大的土坎,眼前出现一个低矮的、几乎与土坡融为一体的窝棚。

窝棚用枯树枝和黄土坯垒成,外面苫着破草席子,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

窝棚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火光。

老皮掀开草帘子,侧身让我们进去。

窝棚很小,挤得慌。

中间地上挖了个小坑,坑里燃着几根枯树枝,火苗不大,勉强提供一点光和热,烟却很大,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角落里铺着些干草,算是地铺。

空气里混杂着烟味、羊膻味、土腥味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

火堆旁还坐着一个人,同样裹得严实,见我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在默默削一根木棍。

“都是自己人。”

老皮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句,指了指那个沉默的汉子。

“哑巴,跟我搭手的。”

那位名叫哑巴的汉子头也没抬,只是将手里的匕首顿了顿。

我当是以为他是真哑巴,后来才知道他是不爱说话。

我们挤在窝棚里,几乎转不开身。

黄爷、老柴、老范凑到火堆边,泥鳅斌子和我靠边站着,三娘则站在门口附近,撩开一点草帘透气。

“具体啥情况,再说说。”

黄爷搓了搓手,凑近火堆,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老皮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

里面不是明器,而是一小撮泥土。

这土颜色很深,近乎黑褐色,但在火光照耀下,能隐约看到里面闪烁着极其细微的金色反光点,像是掺了极细的金粉。

更奇特的是,这土似乎带着一点粘性,而且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朱砂又混合了某种矿物的辛辣气味。

“金屑。丹砂泥。”

老皮用手指捻起一点,递给黄爷,“探洞打到七丈二(约24米)深带上来的,就这一点点。底下夯土瓷实得像铁板,还掺了糯米浆,牙口(洛阳铲)都快崩断了。就这,还是哑巴耗了三天两夜,避开最硬的主夯层,从侧面斜着打进去才取到的样。”

黄爷接过那点土,仔细看了看,又递给老柴和老范。

老范掏出个放大镜,就着火光仔细辨认,手指微微发抖。

“错不了......这金屑......非王侯不敢用。这丹砂泥......墓主怕是痴迷长生之术的方士之流,或者身边有极高明的方士......”老范喃喃道。

“墓道口呢?定位准确吗?”黄爷问。

老皮摇摇头,面色凝重:“邪乎就邪乎在这儿。依山为陵,按理说神道、封土、墓门朝向都有规制。可这地方,我们哥俩猫了小半年,把周边几个山包子都摸遍了,硬是没找到明显的封土堆和神道遗迹。像是......像是故意藏起来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最后是靠‘闻’和‘听’找到的点。”

“闻?听?”

斌子忍不住插嘴。

老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嗯。那一片地气不一样,草木长得都比别处稀疏衰败。夜里趴地上听,能听到极深的地下,好像有......有水声,又不像,咕噜咕噜的,有时候又像有人叹气。”

我心里猛地一紧,又想起了第一次下坑时那声诡异的叹息。

“我们怀疑,墓道口根本不在平地,可能在山腰,甚至更刁钻的地方,而且被用极巧妙的手法伪装或者封死了。”

老皮继续道,“打那个探洞,已经是冒了天大风险。最近这附近来了几波生面孔,像是‘逛山客’(其他盗墓团伙),也闻着味儿了。再不动手,怕是要炸锅。”

窝棚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火堆里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呜呜的风声。

情况比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凶险。

一个找不到明确入口、深达二十多米、夯土坚硬如铁、还可能被其他团伙盯上的疑似王侯大墓。

黄爷沉默了很久,手里的核桃慢慢转动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山势图有吗?”他这才开口。

老皮从羊皮袄内侧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摊开在地上。

是用铅笔手绘的简陋地图,上面标注着周围的山形地势,还有几个红点和箭头。

“这是我们推测可能入口的几个点。”老皮指着图,“但都不敢确定。妈的,修这墓的是个高人,把风水术和障眼法玩绝了。”

黄爷、老柴、老范都凑过去仔细看图。

泥鳅也挤了过去。

斌子和我插不上手,只能干看着。

三娘也默默走过来,站在黄爷身后看着地图,眉头微蹙。

“明天天亮,实地踏勘。”

黄爷看了半晌,抬起头,眼神在昏暗中亮得吓人,“老皮,哑巴,辛苦二位带路。所有可能点,都走一遍。泥鳅,家伙事准备好,可能要打几个‘浅眼’(小探洞)确认。”

“明白!”泥鳅应道。

老皮和哑巴都点了点头。

“今晚就在这歇脚。”黄爷安排道,“轮换着眯会儿,警醒点。”

窝棚太小,根本躺不下。

我们只能靠着土坯墙或者互相靠着打盹。

地上冰凉刺骨,冷风不断从草帘缝隙钻进来。

老皮拿出几个硬得能砸死人的杂面馍,又在火堆上架起个小铁壶,烧了点开水。

我们就着热水,啃着冷馍,算是晚饭。

哑巴一直没说话,默默地拿出块磨刀石,开始打磨他那把匕首,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火光映照下,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后半夜,轮到我和斌子望风。

我们俩缩在窝棚外的一个背风土坳里,裹紧衣服,还是冻得直流鼻涕。

四下里黑得纯粹,只有头顶几点寒星,闪着微弱的光。

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颊生疼。

远处黑暗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物的嚎叫,悠长而凄厉,听得人心里发毛。

“操他妈的,这鬼地方......”斌子低声骂着,跺了跺冻麻的脚,“比丹江河那会儿还邪性......”

我没接话,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耳朵竖得老高,听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手里紧紧攥着我的成双成对钱,冰冷的触感让我保持清醒。

第一次离乡背井,来到这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面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凶险大墓,还有可能存在的其他觊觎者......那种恐惧和压力,比前两次下坑要强烈得多。

但奇怪的是,恐惧深处,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贪欲,像火苗一样窜动。

金屑......丹砂泥......王侯大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蒙,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了一些。

风也小了些,但更冷了,是那种沁入骨髓的干冷。

窝棚里有了动静,黄爷他们都起来了。

新的一天开始,真正的考验,才刚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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