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番外完结(1 / 1)
(一)秘密
“哗”的一声,杯中满满的水泼到他的胸襟上,她反应迅速地向前屈了屈身,歉意地为他擦试,却被他压住了手。
甚至反应更快地后退了几步,他自己试干了胸前的水迹,看着还有些愕然的她道:“这是个秘密。”他这样说,食指竖在唇前,眉眼弯弯。
后来,他又说,他虽不是纯粹的好人,却也不是个纯粹的恶人,因为他还是选择了坦白。
那一年的冬天,上海很冷,下了一场雪,她穿着水貂大衣,伫立在繁华街头,缓慢地,迟疑地,听着他的消息。
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因为一开场,她这个傻子,就为他大开后门,造成了这场不可挽救的败局。
是啊,他从未说过任何蜜语甜言,连承诺都吝惜给她,他们之间,只有她一厢情愿的追逐,自以为是的情深。
挥退了司机,她背转过身。
“小姐,天冷。”司机讷讷地说着,看着她挺直的背,和稍显寂寥的身影倔强地前行。
天空中落下小小的雪子,落下来便快速融在头脸上,她看着四周熟悉的场景,只是有股大笑出声的冲动。
他解下围巾,正要替她围上,她怔怔地看着他。“是不是你做的?”围巾还余有他的温度,他指尖些微的茶香幽冷的灌进她的鼻息之间,她只是看着他微微勾唇,毫不愧疚道:“你发现了?”
心底就像破了一块洞,呜呜地吹了冷风进来,丝丝的痛。
恨不得,失去知觉,不再去感受。
“阿蛮,他利用了你!”叔叔长长叹息。
“这算什么?这上海的市场,是我们白送出去的!”堂妹冷冷的开口,“蛮,你怎么这么轻信?”
恨不得捂上耳朵,不去听。
“你知道吗,陆尔学的妈妈郭瑗,原来是姓谢!”厚厚的资料被摔在她的桌上。她镇定自若地抽出一张,静静地看着。
谢秦两家的恩恩怨怨,刺痛了她的眼睛。
恨不得闭上眼睛,不去看。
蹲下身,她冰凉的手指伸进积雪里,抓了一把雪,狠狠地打到树枝上,上面刷拉拉地掉下一层雪来,全数覆在她的身上,她仰着头,眼泪突如其来。
“什么都是假的?”
“……是,都是我安排的。”
“我不问从前,我只问现在,你有没有对我,动一点点心?”
“……我根本不可能爱你。”
“陆尔学,我可以不计较的,真的,我们,不能回到从前吗?”
她错了,就算是从前,也是他设计的从前。
“阿蛮,这里这里。”交好的刘歆挥了挥手。
秦满羽四下扫视一番,眼中闪过厌恶,“怎么走这里?”小巷子曲折幽深,却又脏又臭,到处堆满杂物,勉强可供两人行走。
刘歆对她大小姐的样子不以为意,“你忍一忍啊,这里走快一点,不然要绕圈子,走很远唉。”
“那又怎么样,找个黄包车不就好了。”秦满羽看着刘歆一脸肉疼的样子,忍不住笑骂道:“又不是你的钱,你心疼什么!”看了看黑洞洞的楼梯口,说道,“这里可不大安全。”
“没关系没关系,在大上海,就连个混混都要给你几分薄面不是吗?”刘歆满不在乎的说道,虽同样是世家贵族,刘大小姐却习惯了狐假虎威,还颇以为乐。
两人说说笑笑,可能还是白天,一路太平,走至巷尾,就看到一个穿着破烂,头戴一顶旧帽的乞儿盘腿坐在冰凉的地上,面前摆着一只破碗,从露出的皮肤就可看出这人长的白净,也难怪现在还没一个铜子。
刘歆目不斜视地走过,秦满羽被她挽着,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的瞬间,便瞧见乞儿勾起笑来,虽则被破帽遮了半张脸,却还是不妨碍她被惊艳。
那笑容太过灿烂明媚,引得她不由站定,从袋里掏出钱来,本想扔在地上,想了想,包了块帕子,走到他面前,弯低了身放在碗里。
那乞儿往下扣了扣帽檐,容貌越发看不清了,虽然小小鞠了一躬,却并不让人觉得他低微自卑,只听得他笑了一声,轻轻的,而嗓音也有些低哑悦耳,“谢谢。”
秦满羽不自在地哼了一声,“要钱还要有骨气,怪不得拿不到钱!”
其实她不过是有一种感觉,他并不该是一个乞讨的人罢了。
那乞儿又笑了一声,背脊笔直地站起,“有机会的话,必当全数奉还。”这一身翩翩气度,谁料得到他是个乞丐?
“随便你。”秦满羽倨傲地转身,只觉他是奇怪的人,胸口有些发闷,便生着气,头也不回地携着刘歆的手快步离开。
“上勾了。”那人背靠在墙上,帽子被反扣,露出他苍白的脸来,他枕着手臂,吃吃一笑,掀起唇角,眼神幽深到见不到底。
彼时的上海城,正是秦氏和杨氏两分天下。对秦氏名下的赌坊来说,这几天注定不太寻常。
八点钟,赌坊里一阵安静,这显然不合常理,哪家赌坊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显然,拼命屏住呼吸的赌徒早已忘却了这点,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的动作,企图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他们注定是要失望的。
“哦!又赢了!”当他在千百双眼睛的监视下翻开扑克牌时,所有人都见怪不怪。是的,又赢了,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赌技高超,虽然每天只赌七把,但由小到大,赌到最后一把,眼看着快要把整个赌场都赢过去了,他却收了手,只淡然道:“我赢的这些钱,就替我记在秦小姐名下吧。”
若第一回还可说他是运气,第二回也可说他是走了狗屎运,第三回便有人猜他出老千,然这几天被人从头看脚,旁人包括最着急的赌场都拿不出证据来,也只能说他赌技出色,叹服不己。
今天己是他赌的第六天,众人看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筹码,不免口干舌燥,这可是钱啊,为什么他不要呢?有人耳尖地听到嗒嗒的声响,转头一瞧,吹了声口哨,“这不是秦大小姐吗?”
秦满羽慢腾腾地走着,赌场里的人早就好奇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纠葛,又加上她的身份,自动自觉地为她分了一条道出来。
秦满羽看着不远处的瘦削身影,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好奇极了。
她听了好几天这人的传奇事迹,忍到今天实属不易,所以她不惜亲自来上一趟,看看那个赢了全场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那人也听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微微一哂,半转过头,秦满羽一见之下,停了一停。
来之前她想象过他的模样,却万料不到,是这样年轻,清秀寡淡,甚至有些病弱之气。
这自然跟她想象中大不相同,她有些不爽快了,只冷眼觑着,心里再无初时听到的小小悸动。
“秦小姐,当日你借我的钱,我己全数归还。”那人瞧见了她,朝她笑了笑,这笑容倒如雨过天青般俊逸不凡,秦满羽初时不解,随即惊讶,“你是……”
那人摘下旧帽,浅笑一声,“不记得了吗?”
秦满羽怔忡,从容优雅的气质,他又哪是乞儿呢,或许该说是大家公子遇到难事还差不多。
眼睛不自觉往上抬了抬,正要摆出本小姐不希罕你这点钱的表情,却见那人一脸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神情却是了然,好似已经知道她接下来的反应。难得的,俏脸上爬上微红,秦满羽狠瞪了他一眼,郁郁走了。
第七日,那人赢了许多钱,却没有说“记在秦小姐名下”,携了大量钱财扬长而去。
两天后,秦满羽再次遇见他。
难得没有坐洋车,她撑着伞,悠然地走出刘歆家,不过是一个转角的距离,就看到那顶熟悉的旧帽。原想当做没看见,却听到他发出一声痛呼,她侧过脸,看见两个人抢了他的东西逃走。
不自觉地走向他,“被人打劫?”
那人只是盘腿坐着,好似没有反应。
她见他不理,也觉得无趣,正想回头,他却说话了。
“秦小姐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第七天不记在你名下了?”
“哦?为什么?”
那人轻笑,“你不是不要吗?”
秦满羽脸涨的通红,随即便发现了他脸颊上的大块乌青,“被打的?”
那人摊手,“人单力薄,又是一笔不义之财,被人抢了也是难怪。”
“你!”秦满羽脸上全全是恨其不争的神情,“你这样子也是难怪,谁让你看起来就是个好欺负的主!”
那人呵呵一笑,“这是关心?”
“哈,我是脑子有病才会关心一个穷鬼。”秦满羽讽刺一笑,正要往前走,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让一让,让一让!”
“碰”的一声,她被莽撞地撞倒,头晕目眩地听到有人一叠声的说对不起,又快速离去。
她睁大眼睛,看着雪白的伞骨碌碌转了一圈,边缘已经全黑,而肮脏的水溅在她华丽的衣服上,形成难看的斑点,脸上一变,正要尖叫,却被一条素白的帕子掩住了嘴。
“不要叫啊,这么美的人,尖叫可是很煞风景呢。”他笑着,毫不犹豫的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隔着衣服横抱起她来,“你是傻瓜吗,漂亮的衣服难道比脚还重要?到现在还没发现脚扭了啊。”
他的衣服并没有酸腐味,反而有些淡淡的皂香。她几番想挣扎,他不过笑笑,“秦小姐愿意穿这身回家,我也没什么意见。”
这可是威胁!她爱穿哪件穿哪件,干他什么事?!而且被他这么抱着,她还有脸吗!
然而,她只是把头垂了一点,再垂了一点,慢慢地遮住了脸。
他带她去看医生,分明没几个钱,却又带她换了新衣。
然后在黄昏时请她吃了一碗小馄饨,他微微苦笑地翻着口袋,“秦大小姐,为了你,我再一次身无分文了。”
秦满羽想,就是那个时候吧,黄昏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无奈的很,眼睛里却透着笑意,那温暖的笑容,一直熨到她心里。
之后,她邀请他参加舞会,介绍他和长辈朋友认识,甚至他说要创业,她都毫不犹豫的拿出钱来借给他,甚至直接用秦家的名头来支持他。
她是这么全身心地爱着这个男人,爱着这个名为——陆尔学的人。
直到有一天,陆尔学以黑马之势,夺走了秦家手头的地盘,上海城三分天下,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扯开了遮羞布,知道那丑陋的真相。
她质问他有没有动心过,他没有回答,一直没有回答。他真的没有心吗?
她绝望转身的时候,他说:“有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呢?”
然后她才知,地狱之下,还有无间。
“这样的条件,倒像是在卖女儿了!”爸爸哼了声。
“这一家倒真是古怪,我倒是觉得可以考虑,现在秦家正是需要联盟的时候。”叔叔沉吟了一下,“派人去查查他们在玩什么花样……”
“不用查了,我知道。”堂兄含了口红酒,眼睛眯了条缝,“这也是豪门秘辛,我以前留学时和他家的女仆约会过,小时候出了点意外,他家算是绝了后了。这次说要联姻,恐怕还有些条件。”
“我嫁他。”秦满羽淡淡说道。
“蛮!”堂妹有些急了,“你没听到哥哥说的话吗?”
“正是因为我听到了。”秦满羽一字一顿道,“当初是我引狼入室,现在也该是我为秦家做事的时候。”
她频繁出入于剧院,只为找一个漂亮的男人。
之后便遇见陆尔豪,其实他们的长相天差地别,但他们有这般相似的姓名,笑起来同样有温暖的感觉,秦满羽想着。真是讽刺啊,心机那么深沉的人,为什么会拥有那样的笑容?
深入调查,才知他们是亲兄弟,忽然就发疯一般想再见他一次。即使他们已经水火不容,即使他们之间已经横亘这么多的欺骗和谎言。她竟然,还是想再见他一次。因为她不愿意相信那个秘密。
只不过,陆尔豪实在太弱了,与陆尔学完全不能比。
她失望了,曾经给过陆尔豪机会,曾经也想拉他一把,虽则,她心底明透得很,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陆尔学。
既然如此脆弱不堪,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旁边?既然如此卑微低贱,我为什么不能踩你于脚底,碾落入尘埃?
当初,当初,那人啊……
她眸光一黯,身旁若曾经有那样一个人陪伴过、屹立过,就会知道,换做其他任一个人,都是不配。
(二)他她
一直记得,妈妈守望的姿态。
手上捧着一杯花茶,眼睛明亮地看着门口,从日出,看到日落。
她偶尔会看着自己纤纤的指尖,以为自己已经苍老,留不住人。
每当此时,自己就加倍努力,只为了她展开愁眉,对自己笑上一笑。
但成年以前,都是无用功。
儿子里面,爸爸喜欢双生子,女儿里面,他最疼爱心萍。虽明知如此,却还是想要努力求得爸爸赞赏的一眼。
直到连妈妈都放弃,“尔学,你恨不恨我?”她那时难得温柔,说要为自己梳头,短而硬的头发,让她有些哽咽。
自己只是摇头,微带享受地闭上眼睛。
恨谁呢?事己至此,盘根错节,再无挽回的余地。
成年以后,他自请留学,妈妈握紧了他的手,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在外,你便恢复……”“妈妈,”他淡淡地,“我是陆尔学。”
不是什么什么萍,他是陆家长子,从出生开始,一直都是。
走出国门后,那久未联络的舅舅忽然浮出水面。
“尔学,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中年男子锲而不舍地跟在外甥背后,看着前方步伐不慢的身影,抽抽嘴角,“这可是谢家不传之秘。连你妈妈都不知道。”
看着陆尔学依然不动如山的模样,他先撑不住了,“咳,哎……”清了清嗓子。
“你外公没有传她,也有原因。你外公早年就说你妈妈虽然聪明,但感情上却是一根筋,且素来女子外向,也就没有传她。她原是姓谢的,只是她对那陆司令情根深重,不惜毁了当初订下的婚事,你外公差点被她气死,也就剥了她的谢姓,省得她败坏谢家的名声。”
陆尔学脚步不停,走入一家餐厅,舅舅紧跟其后,继续喋喋不休,“尔学,你也不想想,我孤苦伶仃,除了你这个外甥,还有谁?”
牛排摆上餐桌,中年男子子皱着一张脸,嫌恶地吃着西餐。
“舅舅,你大可以回国的。”陆尔学安静地吃完,优雅地拿起帕子轻试嘴角。
“尔学,”静默一阵,舅舅紧盯着他,“你难道想让谢家的绝技失传吗?”
“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份?”陆尔学慢条斯理的说道,喝了口红茶,微眯了眼。
“尔学,你之胸襟气度,比之其他人还有余呢,怎么就传不得了。”
“呵,你就不怕……”口型做着“女生外向”,眼神黑沉如海。
“无妨,无妨,你之秉性,暂还看不出外向。”中年男子喜笑颜开,一时觉得这西餐也不是那么难吃了。
八年时间,留学期满,他本是想回东北,却被舅舅极力说服去上海。
“尔学,你舅舅我活了这么多年,唯有一件事到现在还看不开。”似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舅舅加速地变老。
“你说便是。”舅舅的眼睛里,划出一道灼眼的亮光。
“当年我十赌八赢,平生最惨的两把,就输了老婆和谢家产业。你外公呢,虽是十赌九赢,但唯输了一把,代价就是自己的命。谢家自诩赌技出众,偏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了两回,你若是我,你甘心吗?回国之后,便替我们赢回来吧。”
“……你教我八年,忍耐策划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亲手赢回来?”
舅舅自嘲一笑,“我啊,头发白了,眼睛呢,也花了。瞧我这手,抖啊抖的,怎么可能赢得回来?何况,那与我水火不容的秦大竟然这么早就去阴间报道,没有仇敌,报仇有什么意思呢?”
咳了几声,却是病虚,勉力继续说道,“只不过我谢家也容不得秦家独大,那上海城虽说是两分天下,但谁不知道背地里秦家还压杨家一头?”
之后,舅舅猝然离世。
之后的之后,他设下圈套,层层算计,将秦家小姐玩弄于股掌。终有一天,翻手为云覆手雨,一夜间让上海的地盘重新洗牌。而秦家几番周折,终知其与谢家的渊源。
秦满羽只得惨然一笑,“我真是傻。”
为她一人,因她一人,秦家差一点因陆尔学覆灭。但还是因此改朝换代,上海三分天下。
秦满羽自出生便被捧至云端,这一次,却被他狠狠地自高处拽落,跌的很重,亦痛到极致,从此之后,像是脱胎换骨。
因而她毫不犹豫地摧毁陆家,全无障碍,只在心内冷笑,陆家的繁华,难道就没有秦家“银元”的作用?
秦满羽对陆尔学,感情深刻到复杂,爱与恨,早已经相互纠缠,连绵不绝,痴与嗔,同样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可惜,这样深情,错付了人。
而她陆尔学,或许此生注定,孤老一生。
她早知,世上不可能有这样一个男人,能爱上这样的“他”,能容忍这样的“他”,甚至,能与她比肩而立的人,都少到可怜。
她其实并不遗憾,这世上她唯独遗憾的事,恐怕就是谢家不传之秘终是失传。
(三)迷途
她出生渔家,天生丽质,懵懂纯朴。
十六岁,她在溪边洗衣,露出皓白柔软的手腕,被回乡探亲的尤节夫瞧见,自此便对她上了心,花言巧语不绝,她初时只是不理。
但彼时纯善,不知险恶,也不懂严拒,只当他好,他送她重礼,赠她华服,护她周全,种种示好,她便以为,这是爱了。
他这般对她,她也该回报他百般的好。
无媒苟合,她原是不愿,但他如何肯依,半哄半骗,她失了身子。
她那夜痛极泪流,他隐有不耐,连温柔都懒得。
之后不久,他忽然销声匿迹,而她苦等了他一年,直到生产,也没有等到他。
乡亲的责难与漠视,让她悔不当初,但为了孩子有个父亲,她只能去找他。
可是原来,他己入赘成亲。在门口坐等一月,可就算是等到他,他也已经翻脸不认。
他毫不怜惜她一路的艰辛,只顾冷嘲热讽,说她命该如此,谁都可轻践。她才如梦初醒,愤愤不平,此时便意识到,她竟是玩物,是他闲时的消遣,一时无聊的戏耍。
虽不甘,虽痛楚,但她怎么能回去呢?她已经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本就该,给她一个交代。
她却没有再遇见他,他的新妻,也并不是无知无觉的人。她第二天便被下人驱赶,逃跑时跌断了腿,行走不便,又因貌美差点被人抓去卖给窑子,几度饥寒交迫,她差点病死在上海,直到遇见杨九千。
他打量着肮脏的她,低低一笑,“被男人抛弃了?”他邪气地望着她的眼睛,“这里有仇恨,有愤怒,还有,想要原谅?”
“你跟着我,我必定让他对你目不转睛。”他有如魔鬼,诱惑着纯白的灵魂。
她点头,只是别无选择。
再次见面,她再不是村妇,改头换面到彻底。她已见惯奢迷的场面,习惯了男人爱慕的眼光,也看遍了男人这种虚伪的生物。
尤节夫对她惊为天人,急切示好,她虚与委蛇,探问之下,他己不记得她。
忽然就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她怎能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男人?且现在的她,又怎能容忍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她彻夜不眠,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放弃。
到底,尤节夫在她眼中,早已经俗不可耐,粗鄙不堪。
原不想再做纠缠,只是后来他竟认出了她,就此威胁。她那时便觉得,当初果真是瞎了眼,迷了心,怎会为他做这么多事?
她想起杨九千教给她的话,在这世上,不是单纯原谅就可以。有时候,你不去害他,他也会来害你。
为了摆脱这场噩梦,她只得出手,亲自葬送他的性命。
还记得那晚她哆嗦地瘫软在地上,连走路的力气都无,是杨九千抱起她,在她耳边赞了一句:“做的好。”眼泪一下子奔流。隐约间明白,她已经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而这正是杨九千希望的。
她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孩子,但每每想起,亦会联想起自己污秽不堪的过去,和那个丑恶的男人。
痛过,恨过,最后,她选择遗忘。
她给乡下送了一大笔钱,足够他长大成人,而她只想再也见不到可能儿。想不到,亲友贪图钱财,还诱骗可能儿去上海找她。
这一段不堪,终是被人揭了出来。
就好比一匹白缎,染上浓黑的墨迹,她拼命搓洗,那墨斑却越来越大。
有时她亦会想,杨九千是真的喜爱她吗?
或许,毕竟她是照他的喜好培养成名媛。
但她再不可能再把心交出去,天下人负她之前,她更愿负尽天下人。这,亦是杨九千的教导。
(四)得失
他为人薄情,也极为寡性,自成年以后,女人不断。
他知道女人喜欢怎样的体贴,知道女人会被怎样的男人诱惑,这么多年,他捉摸女人的心思,只觉得好猜的很。
遇见她,着实是个意外。
闲来无事,他偶尔会坐着轿车游城。他自是看见她锲而不舍,傻傻的只知道守株待兔,他亦看见她落迫凄凉,却依然没有选择回头,他也看见她恨恨不平,却依然还在为那负心人留有一份柔软。
他只是忽然,非常的好奇。这个传统的良家女,会不会有改变的可能,这个纯朴良善的女人,会不会心狠如他?
所以他在她最脆弱时出手,换来她的点头。
他见过各种面貌的女人,无一不是养尊处优、美丽可爱,唯她,艰难地生存,容颜苍茫。彼时,她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眼睛却晶亮纯粹。
细心调养与教导,她一点点蜕下粗俗,浸染优雅,一点点失去纯粹,眼眸深遂,最后变成大上海的尤物。
她变了很多,但她眼中的执着坚强,一点都没有变。
不知不觉,他的眼光已经离不开她。
他设计让尤节夫认出她,只为探出她的过去,没有想到,竟加速了她的变化。当她真如他预想时的心狠,他还是深感意外和挫折。
此时方知,她回不到从前,她已经在这样的过程中,慢慢磨损了善和爱,这算不算他自作自受?
(五)双生
你有没有试过,从出生起,就有人分享你的一切?
呼吸、食物、衣服、生活的空间以及,父母的关爱。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想要那人生,生活便不孤单,想要让那人死,自己就可独享一切。
他曾经为尔嵘打过架,把尔嵘死死地护在身后,他也曾恶毒地想象,尔嵘会在繁华的街头被人贩子拐走,从此只留一个他。
双生子的矛盾心理,或许很少有人明白。幸好,他们长的并不十足相象。幸好,他们也没有恶俗到连爱人也要分享。
他妈妈曾经和他说过,如果父母都离开人世,就只有他和尔嵘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他听着,然后想,真好,真好,这世界上,并不会孤身一人。
赤条条来到世上,他已经和尔嵘抱做堆,也曾戏言,有人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他和尔嵘就算以后百年终老,何必也在一起?
漫长的人生中,已经相伴走过三分之一,就算没有其余的三分之二,也会心头温暖,还有一人,与我命运相连。
尔嵘喜欢李可云的时候,尔峥一阵不可思议。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心有所属,有一种复杂莫名的心情。
笑闹的时候,尔嵘偶尔会露出深思的表情,一起眺望远方的时候,会流露怀念,就像是随时灵魂出窍一般。
尔嵘喜欢李可云,他想办法是理所当然。但想办法搓和?怎么可能!
先不论以前,单论现在,尔嵘和李可云就是毫无可能,李可云忍不了勾心斗角,尔嵘也忍不了她伏低作小。这绝对,是出悲剧无疑。
也曾试想,尔嵘与可云情深后分离比较好,还是未曾开始比较好。他几乎是立即选择了后者,但多年兄弟,他便任由他们顺其自然。
只是李可云,却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尔嵘。
于是他假意做参谋,暗地里授意下人透露消息给妈妈,果然,妈妈以雷霆之势,阻止了尔嵘。
在火苗达到燎原之势以前,本就该一脚踩灭,以绝后患。
李可云很好,尔嵘在他眼中,哪里又不好?人本就有亲疏之分,他不过本能的选择保护尔嵘而己。即便如此一来,尔嵘会受伤,但伤口很浅,尚能抽身。
如此,才不枉他这般计算。
(六)扑火
她曾是名媛淑女,大家闺秀。谢家虽以赌发家,但到她那一代,已成钟鸣鼎食之家。吃喝用度,皆非凡品,而她亦是自视甚高,不是英雄,她便不嫁。
十五那年,她被许给一户书香世家。也正是那一年,她遇见陆振华。
他那时高高坐在马上,气质冷峻,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她,似要逼迫她垂下头去。而她懒懒的抬头,不闪不避的回看。
他动了动唇,或许原是想说“带走”,只是话到嘴边,便是“跟我走!”
“为什么不是你留下来?”她俏皮的问。
“好。”他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你喜欢我?”她大胆反问。
“不,只是喜欢你抬头的表情。”
她愣了愣,吃吃笑出声来,竟真的没有抗拒,放在他早己准备好的掌心上。
她以为上天注定,飞蛾扑火般爱上陆振华,为此,她推了婚事,也舍弃谢姓。
她如愿嫁给他,那时以为,自己会幸福的。
但不到一年,陆振华又接连娶了三房,她怔然失语,想起当时对谢家牌位发下的誓言:“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即使陆振华负我,我亦无悔!”
思前想后,只以为他想一个子嗣,百般努力,却在生下孩子时大惊失色,讷讷无言。
“夫人,又有一房被抬进来了!”陪嫁的丫环惊慌而来,她情急而大声道:“告诉振华,我生了个儿子!是儿子!”
她只想留住他,可他依然一个个的娶进陆府。她只当尔学不够优秀,因而要求极严,小小年纪,却从未嬉戏过。幸而,尔学极其懂事,很少违逆她。
但陆振华,却已经不愿再为她停留了。
她冰冷着手指,看着茶盏中的花茶渐渐没了热气,扯了淡笑饮下,纵是花茶,也有些苦涩难当。
可她,怎么能后悔呢?爱这一字,本就覆水难收。
(七)凤凰
她是父母的独女,个性嚣张泼辣,少有人说的过她。东北马场的鲜衣怒马,惊艳了无数人,也让她成了陆府的三夫人。
整个陆府,对三夫人尤为忌惮,因为新婚之夜,三夫人就和陆司令扭打在一起,咬鼻抓手,她凶悍如一头母兽,甚至狠狠刮了陆振华两个耳光。因为陆振华抱着她,叫着“萍萍”。
她可以嫁一个陌生人,却绝不容许成为某个人的替身。因为她莫岚凤,难道不是举世无双?
看透了陆振华,她冷眼看着其他女人沦陷,张狂而放肆地挑战陆振华的忍耐力。
她喜欢着红衣,艳丽灼人,每每都让见到她的人有一瞬呼吸停滞。而生下孪生兄弟后,她便宠他们上天。
“夫人,再这样下去,司令恐怕……”身旁的下人忧心忡忡,却也是忠心一片。
“怕什么!”莫岚凤笑道,“陆振华这厮,老婆娶了九个,当初是越看越像,现在有些么,却是越看越不像!”
莫岚凤咬了块桂花糕,浅浅喝了口茶,“这些个女人啊,忍是好事,可当初人家娶你过门,看的可不是忍,而是像不像,你越是忍,就越不像,就像那大夫人;可有些人一忍,却是越来越像,就像那八夫人,哼,我是个运气好的,不用忍。”
下人有听没有懂,默默的替莫岚凤斟茶。却听莫岚凤的长指甲在小几上扣了几下,轻笑几声,很是悠然。
“妈!妈!”尔峥尔嵘跑进来,争相抱住莫岚凤的大腿。莫岚凤心情大好,一边搂住一个,“今天又怎么了?”
尔峥尔嵘对视一眼,捧腹大笑,“妈妈,太多啦,先是烧了尔豪的作业,又拆坏了学堂的课桌,今天上课,可是热闹的很!”
“不愧是我的儿子,聪明能干,胆大心细,不愧是莫家的孙子!”莫岚凤并无丝毫不悦,看着两个面团似的孩子,心内满是柔软。
莫家的儿孙,向来便是宠大的,她从不意外他们的血脉,那是天生的唯恐天下不乱,但尚余冷静聪睿,所以,即便她宠他们上天,也知道他们的本质并不坏。
而且,她笑意加深,最好搅得陆家鸡犬不宁才好,这样才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上海莫家。
(八)相思
他最近总能梦见从前,年少气盛且轻狂桀骜,他算不得一个好人,却也非坏事做尽,许多事情,他不屑于推脱和解释。
他也总是梦见她少女的模样,通常是款款的朝他走来,却又与他擦肩而过。
醒来,他便跟老伴说,他想回祖国去看看。
八十高龄的他在孙子陪同下再次登上故土,他最想去的,不是东北,是上海。
上海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脚步蹒跚,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一点点费力的辨认出几十年前的道路,缓慢前行。
几十年前,这条街是上海最繁华的商业街,而几十年后,已然变的破败冷清。
走了许久,他忽然就停伫,切切地看着那家破落的门店。
大门半开着,微露出里面杂乱的商品和衰老的店主。
“吱——呀——”门被急风带起,又微微的敞开了些。那店主也听到声响,往外侧了半张脸。就在那张脸即将明晰的时刻,他却闭上了眼睛。
不是她,绝不会是她。
她己经死去了,早在三年以前。
慢慢地回头,他对孙儿说道:“回去吧。”
他真的老了,佝偻着背,发须皆白,拄杖的手不自禁的发抖。然而,他却执意要回国看上一看,因为他深深的恐惧着。
他怕有一天,他长眠不起,尸骨埋葬在异国他乡,再不能踏足上海。
往夕的一幕幕鲜活的在他脑中重演,似乎他快速消散的记忆力惟独对这段回忆眷恋不舍,深深铭刻。
“本少爷去打日本人了!”他曾这样对她说。
“你若愿意,等我好不好?”千百次,他亦想对她这样说。
最后,她嫁了舒尔觉,而他娶了赵小姐。今生,已注定了无缘亦无份。
隐隐约约地,耳边响起孙儿小时无意间背诵的诗句:“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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