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三 尊亲不待(1 / 1)
天,不知为何会如此的阴霾,浓云遮遍天幕,没有一丝阳光。落叶萧瑟,随着阴冷的风在空旷的庭院中盘旋,我沿着落满灰尘的路前行,一路走来,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江家,怎会变得如此荒芜?我已经离开了多久?十天?十月?亦或是十年?
循着记忆一路走过,对自己身处的时空越发迷惑。这破败的荷塘,这满是蛛网的房檐,昔日的花坛杂草丛生,乌鸦在枯枝上鸣叫,眼角撇过一重白色的纱幕。
脚步,终于停下,眼中的一切被飞扬的白布所替代。
大厅之中,垂满哀挽的帘幕,正中一具漆黑的棺木好像在沉闷的等待着什么。我缓缓走近,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在接触到棺木的那一刹那,堂正中的灵位冲撞进了视线。
“江熠……”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猛然放大,心脏收缩在一起,不再跳动,唯有呼吸沉重得喷在棺盖上,吹落一地尘埃。
“爹!”我失声呼出,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使劲掀开棺盖,只见棺内只有一颗头颅,了无生气,惨白如纸,浸在泛黑的血水中,时起时伏,两只圆睁的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像是愤怒,像是心痛,像是不甘,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爹……”周身骤然冰冷刺骨,连打几个激灵,双目陡然睁大,翻身坐起,看着漆黑的房间,清楚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心还在跳,冰凉且激切,重重撞击在胸腔内,有些生疼。我定了定神,下床喝了一口凉茶,这才平息下脑中翻涌不断的噩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不过是有点担心,夜里居然就真做梦了。梦里的片段实在太过可怕,一想起那双无神的眼,就感到冷汗顺脊背而下。这么一闹,这觉也别想睡了,开门坐到外面栏边,没精打采发了一夜呆。天还没亮,便听到前院一阵喧哗,接着便是有人大声的敲打院门,吵吵嚷嚷,惊醒了这琳琅雅舍上上下下所有的人。
“谁啊谁啊,一大早的是死了娘啊!”慧娘一边扣扣子,一边骂骂咧咧的前去开门。我躲至屋内,听到下面有人急切得喊道:“慧娘,少爷呢?快喊他回去,出大事了!”
心瞬间抽动了两下,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梦境,听慧娘问道:“怎么了?”
“老爷……老爷他不行了……”来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三步两步冲下楼去,也没看到前来传信的人是谁,便径直的冲出了院门。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实在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个不祥的梦,更恨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和江熠吵那么一架。倘若那次的争吵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会是以离家出走来逼他退婚。
可笑,可恼!我以为自己是个成年人,可在他面前,永远都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孩子。
爹,你的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只盼你千万不要有事。
爹,对不起!
我一路的自责,冲回了江家,家门大开,不少人还在出出进进,各个面色凝重,当真是出了大事。希望破灭了一半,在众多人的问候声中,再一路冲到江熠房间,拨开门口堆积的人们挤了进去,里面已经跪了一屋的人。
江廉立在床边,手捧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块玉佩,老泪纵横,颤颤巍巍,见我前来,哭泣出声,一抹眼泪,哽咽着轻声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我不敢说话,放轻了脚步来到床边,看到我的父亲安静的躺在那,面无血色,略有些发青,双目半睁,直直的盯着上方,失去了往昔一切的神采。
“爹……”声音已然沙哑,我握住他冰凉的手,没有探到脉搏,深吸了一口气,又唤了一声:“爹……”
他没有任何回应,既不说,也不动,只是直愣愣的睁着眼,僵硬的像一块坚冰。
膝下一软,我扑通跪倒在地,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只是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发呆。脑子一时有些迟钝,旁边的人说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总觉得这个狡猾的老爹又布置了什么局。以他这么厉害精明的人,怎会在正当壮年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死去?他是不是想引我回来?他是不是想坐山观虎斗的看那两人自相残杀?他是不是想让云岚带着两个女儿回江家?他是不是想隐身幕后再于江湖掀起千重浪?
可是……可是……他为何会装的这么像?像到呼吸心跳血液流动一并停止。
“爹,我回来了,你不要再玩了,自绝经脉不是你能玩的,最多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起来吧……”我两手发抖,握紧了他的手腕,冷冰冰得,令我随他一起僵硬。声音虽然发颤,却异样柔和,就像是在哄个淘气的孩子。
江廉在一旁哽咽道:“少爷,老爷他已经去了……”
“你胡说!”我一扭头,大吼出声,蒸腾的火焰轰然爆发,从心窝的最深处,一直席卷至每一根毛发,如被丢在火中炙烤,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毁去眼前的一切。
“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就在昨天他还活蹦乱跳,怎得一觉睡醒就成了这样?你们是怎么照顾他的?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他的!?”我揪着江廉的领子不停大吼,眼里看谁都是一片昏暗的血红。
江廉被我摇晃得连连喘气,挣扎着说道:“少爷,你冷静点!老爷去了,江家就全靠你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赶紧替老爷报仇才是啊。”
“报仇?”我愣了愣,松开了江廉,回头看看江熠,这才注意到他面上的青黑,并不止血块凝结这么简单。
“大夫说了,老爷是中毒,可中的什么毒,却查不出来。我是眼睁睁的看着老爷从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短短一个时辰,他就……”江廉说完,声音完全被哭腔淹没,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深吸了口气,止住鼻子的酸涩,问道:“爹他是怎么中的毒?”
江廉抽了两下,没说出话,我往旁边找了找,寻到平时服侍江熠起居的丫头,那丫头到也机灵,立即说道:“昨天夜里我服侍了老爷睡下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到半夜忽然听到老爷喊人,过去了之后,就见他一直的抓胳膊抓后背,说痒。我帮他抓了几下,他又忽然说疼,然后就痛得直打滚,大夫来了只是看了一下就走了,那会老爷已经起不来了。他只让我们赶紧把少爷你找回来,然后就是……就是交代遗言……然后就不行了……”
我一皱眉,问道:“爹说的哪里痒?”
丫头一指江熠靠着床外的左臂,说道:“我进来的时候,老爷就在抓那只胳膊。”
我解开他的衣服,拿起他的左臂细细查看,只见这条手臂已呈现出异样的青黑,血脉如蛛网一般缠绕其上,条条坚硬似藤,一根根皆集中于上臂的一点。我按住那一点,向旁交代道:“拿一碗清水,一块磁石来。”
跪在地上的,立即有人去办,江廉肿着眼睛在旁问道:“少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答话,撕下袍角缠绕于手,待旁人拿来磁石,置于那一点上,推拿片刻,只见一枚细如牛毛的针缓缓浮现出来。针身很细,不仔细看实在难以辨认,小心的取出置于清水当中,白瓷的碗立即如盛浓墨,黑不见底。
“最近家中可发现什么异常?有没有什么江湖人物出没?”我惦着那碗□□如坠冰窖,他的死居然跟江湖牵扯在一起,迷雾重重,千头万绪,该要如何去追查?
江廉对着那碗毒看了半天,摇头道:“这……府里没什么异常啊。昨天晚上晚饭过后,只有明掌柜来过一趟,但这之后都好好的,老爷是在夜里才发作,这实在是……”
我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看了江熠一眼,问道:“去通知明叔他们了吗?”
江廉擦擦眼泪,说道:“已经派人去了。”
我点点头,又问道:“魏霖呢?”
江廉叹了口气,说道:“自打出了那件事,魏少爷就很少回来了,从昨天起,更是连他一点消息都没有,大概是回汉阳了。”
我一挑眉,说道:“探子呢?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江廉一低头,说道:“是!”接着立即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又转回来,将手中的书信与玉佩交于我手,说道:“老爷临终前嘱我写下了遗书,他让你接管江家的一切,让你好好照顾两位小姐。这是江家的掌家玉佩,现在便交由你了,往后,你就是我们江家上下,唯一的主子了……”他说完,当先跪下,匍匐不起。周围所有的人,本来跪倒的连忙磕头,没有跪下的也迅速四肢着地。
我拿着那块白玉龙纹佩看着一屋子的后背,眉心缩紧,又无奈的舒开。回头对江熠叹道:“爹,孩儿不孝,没能好好照顾你……怜星,我娶。江家,不会落在任何外人手里,你……放心……”手掌轻轻抚上他半睁的眼,缓缓推下,在合上他双眼的同时,肩背之上,陡然沉重起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帮他守住这个家,至今才明白过来,其实,我是在替他走完人世间的路。
他留下的财富,我来享用;
他留下的牵挂,我来照看;
他留下的债务,我来偿还;
他留下的责任,我来背负。
我爹,就这么走了。来不及给我说最后一句话,留下了一堆难解之谜,便匆匆的走了。生的时候,家财万贯,一呼百应,时时刻刻都在为保住他的家而算计,殚精竭虑,一辈子活得忙忙碌碌,好像从来不知休息为何。死的时候,不甘不愿,却始终带不走任何眷顾,命如草芥,丢在人手,就如同一只蝼蚁。
江家的一切,从他的肩上卸下,换到我的肩上,如不能做得比他更好,又怎对的起他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为情,为恩,为孝,为心。或许,从现在这一刻起,我才是他真正的儿子,江枫。
爹。
孩儿不孝,愚钝数十年,至今才体会到你的苦,才明白生的义。
爹。
孩儿知错,愿用一生来接续你的路,你的愿。
爹。
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