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父亲(1 / 1)
永辉把车子停在一栋老房子前,斑驳的墙壁,年久失修的水管暴露在阳光下。
“下去看看么?”谷口雪问他。
他摇摇头,
“不用了,我在车里看看就好。这里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他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启动车子掉头往回开去,神情很轻松。
谷口雪观察他的表情,笑道,
“我以为每个海外游子荣归故里的时候,都会热泪盈眶呢。”
“怎么会,都是些珍贵美好的回忆,那可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小时候的你是怎样的?”
“比现在小一些。”永辉开玩笑的说道。
“啊,还会说冷笑话。”
“不知道那家杨记生煎铺子还在不在?好多年没吃过正宗的。”车子缓慢前进,永辉边开边向外张望。
“我知道那家店,门前总是排很长的队。有一次排了很久,好容易快到我,结果前面的人一下买了二十个,刚好卖光。下一次的又要排半小时。”她笑着回忆。
“我知道那种感觉。不过为了吃到美食,总是值得的。”
“到幸福路了,这里不通车的。”
“我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来。”
永辉将车子停进一条小弄堂。两人下了车,沿着幸福路寻找那家生煎铺子。
“我一直很喜欢这条路,怎么会有条路叫这么甜蜜的名字——幸福路。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幸福路买栋房子,一定会得到很多幸福……”谷口雪边走边说着。
永辉听她说,时不时笑着点点头。
“啊,还在。”
当年小小的生煎铺子已经把隔壁两家店并进来,变成宽敞明亮的店面。门口也没有人排队,坐下来就有服务生过来点餐。菜单上除了生煎馒头、牛肉粉丝汤,还多了不少点心。他们点了生煎,很快就送上来。底部煎成金黄色的生煎,发出诱人的香气。
“味道,好像没变。不过哪里不太对。”谷口雪尝了一口,迟疑的说道。
“是因为店面太干净,没有以前那种人挨人坐在排挡上的感觉了。”永辉说。
“嗯,好像是这样。”
后面的客人大声唤服务生过来打包。
谷口雪突然愣住,她悄悄的回了头去看,转回来时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怎么了?不舒服?”永辉关切的问她。
谷口雪一手挡住脸,一手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直等到后面桌的客人站起来离开,她才放下手,目光紧随着那人,直到那人出了店,再也看不到。
“为什么不去见他?”永辉注意到她的反应,问道。
谷口雪默不作声,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你父亲?”永辉试探着问。
谷口抬起头,疑惑得看着他的脸,他怎么会知道。
永辉用手比着脸,解释说,
“你们很像。我是说……过去的样子。”
谷口眼里出现复杂而痛苦的神情,过了半天她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他恨我。”
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们出去走走吧。”永辉提议说。
这时已近黄昏,他们向幸福路的深处走去。路的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周末的黄昏,行人稀少,偶尔有跑步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谷口雪边走边低声诉说着过去的事情,
“我爸妈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被判给爸爸。妈妈一个人去了日本。我跟着爸爸生活了十年,虽然没什么钱,可爸爸很疼我,因此我从不觉得自己的童年缺少什么。父女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也很幸福快乐。
后来,我因为一些原因,选择了去日本和妈妈生活。我知道爸爸不会同意,所以在申请资料签证的时候一直瞒着爸爸。当时我想,如果签证签不出,也不必惹他生气。如果签出来了,我再找机会和他好好谈,一定要求他同意。
结果,签证下来之前,他看到了我的申请资料,认为我背叛他,要和妈妈去过富贵的日子。我们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他就不再跟我说话。直到我从家离开,他几乎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谷口雪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她悄悄的用手指抹去,继续说,
“我知道是我不好,让爸爸生气了,也不止一次求他原谅我。可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认准的事情从不会改变想法。对妈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他越是爱一个人,就越不能原谅她的背叛。我宁愿他发脾气打我骂我,可是他一直忽视我,完全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我刚去日本的那段日子,每个星期给他写信。可他从没回过,我猜他根本没看过。我打电话给他,他听到是我的声音就挂掉,一句话也不同我讲。我和妈妈都很担心他,其实去日本后的第一年,我回来过。当时我的样子已经变了,他也认不出。可我一张口喊他爸爸,他立刻就把门关上。我等了一天,他也没有开门。
我不明白,父母不是都会无条件的爱着子女么?为什么爸爸不肯原谅我?就算我做错了,也不能用七年时间来惩罚我啊?我真的不懂……”
她越讲越委屈,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滚落下来。
一直在旁边安静的听她讲的永辉,这时掏出一块手帕递给谷口雪。
谷口雪接过来手帕,哽咽的说了声,
“谢谢。”
永辉犹豫了一下,搂过她的肩,拍了拍。
谷口雪渐渐平静下来,对永辉说,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这些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平时也尽量不去想起。没想到今天遇见爸爸,一下子就失控了。”
永辉摇摇头,
“没关系,我觉得你该说出来。”
他想了想接着说,
“有时候要真的要解决一件痛苦的事,不是藏在心里,而是应该真正的面对它。也许我不该干涉你的家事,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去见他,直到他原谅。”
“你不了解我爸爸,他真的很固执。他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我从没见过他妥协。我已经尝试过了那么多次,现在我真的害怕再一次失败。你知道么,每一次都会难过很久才能调节过来,那感觉真是让人绝望。”
永辉宽容的说,
“这只是我的看法,不要勉强自己。我要跟你道歉,如果不是我带你来这里,也许不会遇到……”
谷口雪打断他的话,
“怎么能怪你。都是我不好,破坏你的周末了,我很抱歉。”
“再这样道歉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永辉笑笑的安慰她。
谷口雪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永辉怜惜的看着她,她一个人究竟承受着多少事呢……
他们开始折返方向往回走,永辉说,
“我母亲也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她非常喜欢编织,给家里人织毛衣、袜子、手套、帽子,等等.但是天知道,她的设计通常都太……超前了、太后现代了。有一年她织了一件毛衣给我,嗯,我想上面起码用了十二种颜色,还有很多线头露在外面。开始我拒绝穿到学校去,但她坚持。当时我小学三年级,没有反抗的能力。结局是,那一天,成了我整个童年最悲惨的一天。尤其是当一位老师对我说——永辉,你的毛衣穿反了,去那边换过来。相信我,那真是很糟糕的一天。”
谷口雪笑着说,
“她真这么说了?是有点糟。”
“最糟糕的是,我不得不对她解释,如果反过来,露出的线头会更多。”永辉摇着头,“当时全班哄堂大笑,后来也一直有人用这件事开我的玩笑。”
谷口雪笑了一会儿,说道,
“这就是你小时候的糗事?听上去还好吧。我可有很多比这糟的多事。”
“说来听听。”永辉鼓励她说下去,这会转移她的注意。
“好吧。你知道,我以前蛮胖的。事实上,我小时候更加胖。他们说我是,一拳打倒,高度不变。对,就是这样,像只球。有一次体育课,我们学那种垫上运动,要把脚举起来,与身体呈九十度,保持这个姿势,然后再后滚翻。我通常是脚举不起来,好容易有一次举起来了,体育老师很兴奋,站在我后面鼓励我,结果,我一秒钟也没坚持到,突然滚到后面,力道很大,直接把她的鼻子撞到流血。”
永辉笑道,
“听上去老师比较惨。”
“不,是我比较惨。”谷口雪歪歪头,摊开双手,“后来那个学期,我没做过这个动作。别人做的时候,我一直在绕操场跑步。体育老师说,直到我跑步瘦下来,才能和大家一起上课。”
“你该让她去看看现在的你。”
“嗯,这主意不错,不过我想她不会记得我。那时的我太不起眼了。”
“重要的是你现在很出色。”
“是你的功劳,廖医生。”
永辉摇摇头,
“我不是指外表,有些东西是从内而外的。”
谷口雪笑笑,
“谢谢你,廖医生。我心情好多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
“累了么?现在回酒店?”永辉体贴的问她。
谷口雪摇头笑说,
“我想我们该再去吃点东西,我好像又有点饿了。”
永辉想了想说,
“我猜有个地方你会喜欢。”
他们重新上车。永辉将车子驶出老城区,向滨江路的码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