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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经过会议室,普华发现林果果独自坐在桌边写东西,手头是杯敞着盖子的咖啡。她推门进去打招呼,林果果“嗨”了一声,继续低头工作。
从她们成了专栏的搭档之后,普华已连续三个早晨在会议室遇到林果果。她坐在林果果对面看着她工作,很难猜透她在写什么或者想什么。普华鲜少对作者好奇,但林果果属于异类,她的一切都像个谜团。她只在每天上午来社里,穿着她的长裙子,背一个大书包。她很少像其他人那样奋笔疾书,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和对着窗外发呆。短短三天里,她只写下了两篇不足千字的开头,稿子普华还来不及看到就被她揉了丢进纸篓。
林果果写完一个段落,放下笔靠进椅背里端起咖啡转向普华。
“文章进展顺利吗?”
“也不算……写着写着会找不到感觉了……”林果果揉揉眼角,脸上有明显的倦意。
“第一期想好写什么了?”
“嗯。”
“那……需要帮什么忙吗?”普华拿起桌上的几本心理学期刊,都是些学术性很强的文章,与她平日接触的不同。
“你觉得你的婚姻有多幸福?”林果果喝着咖啡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普华一愣,下意识用杂志盖住手上的戒指,想不出怎么回答。
林果果翻开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又抽出夹在中间的一张纸给普华。
“这是选题材料,你看看。”
纸上是一则报道,罗列了几组令人费解的实验组和对照组数据,只有一行很短的英文评述,说的大致是离婚率在五十年间不断提高,近十年升高了近二十五个百分点的事情。
“这个……和专栏有什么关系?”普华不太明白。
林果果重又低头改稿子,解释道:“我要写的就是从这篇报道来的。”
“离婚率问题?”
“不,是婚姻的幸福值!”林果果在纸上画下一个圆,分成几个部分举起来给普华看,“你不觉得研究一下这个圆很有意思吗?你是在哪一块里面,你的婚姻到底有多幸福,如果可以量化的话,是59分还是60分,多少分是婚姻的底线,至少我觉得……这是道很有意思的数学题!”
“底线?”
“对,我想换算出这个幸福值,同时求证一下,那个导致离婚的最低值到底是多少,人能够承受的底线是多少?”
林果果又拿了几份资料给普华。上午她继续在小会议室里写稿子,普华在忙手上要完结的几份零稿,无暇与她深谈。但有关那个数字的问题,却干扰到普华平静的工作心态,一整天她总会分心,想起林果果那个看似无意的问题。林果果是有某种洞穿内心的能力的,普华第一次接触热衷心理学的女人,有时甚至觉得,答应合作这个专栏是个错误,隐藏在她自己身上的秘密,迟早有一天会被林果果看透。
晚上做饭和娟娟聊起这件事,娟娟有板有眼的告诉普华,“你别老那么神经质,你现在属于单身,幸福值压根等于零,没什么可研究的!”
晚上就寝前,娟娟煞有介事的拉着普华在床上坐好,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给她。工整的打印表格,清晰的宋体大字,罗列着人名和个人信息。
“这是什么?”普华翻了翻,足有十页。
“自己看!”娟娟指着首页上的字,“这个,男,未婚,32岁,软件工程师,有房有车。还有这个,男,离异无子女,35岁,有三居室两套,公司管理人员……”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去相亲!”
普华顺着名单往下看,心情也直线下坠,放下纸往客厅走,不肯理娟娟。
娟娟追出来,硬是把纸重新塞进她手里。
“你给我好好看!这世界上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他……总之无论如何,你好好考虑这些,选出来觉得行的安排时间见个面。”
“我不见!”普华丢开名单,跑到沙发上抱起靠垫。
娟娟把纸捡起来放到茶几上,在普华旁边坐下盘着腿,像是做好了跟她鏖战下去的决心,沉了口气开口:“叶普华!你给我有点出息!活得现实点!你才二十七八岁,不可能后半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现在不是过去,你们不是吵架了他出去念书分开一段时间那么简单!你们离婚两年,他也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你们再也不可能了,就跟施永道这个人死了一样!你必须往下走,过你自己的生活,总是怀念过去或者停滞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于事无补,只能是害了你自己!”
“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就要说!不爱听也得听!”娟娟抢过她腿上的靠垫,把那份表格又塞过去,“那个作者首先应该先研究研究你,看看你是不是心理也有问题!离婚综合症!现在还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过日子,离婚的女人满大街都是,还不是各个都活得好好的,你样子不差,有学历,有稳定工作,有一处房子,没有孩子拖累,为什么还要活在过去里。你得多为自己的将来想,为你爸想想,好听的不好听的我也都说了,你这么长久下去,难保哪天你爸不会发现真相。与其这样,不如你早早告诉他实话,然后重新开始,说不定就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每天这么胡思乱想,施永道能知道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普华勉强争辩,说话却没有底气。
“你没有,那你就该把储物间那些东西都拿出去扔了,烧了,砸了,而不是给他的书一本本编号,把他所有的DVD装回封套整理好,还留着作什么劳什子纪念!那些都没意义了知道吗?他结婚了,你现在再怎么在意他,他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我没有!”普华咬紧嘴唇,手上的几张纸捏得沙沙响。
“普华……”娟娟叹口气,“我觉得你这样过得特累,特可悲,真的,知道你现在这样叫什么吗?”
普华倔强地不肯说话。
娟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懦弱!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你从来不去承认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现实,施永道发疯似的要跟你在一起,你却偏在争取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纪安永的友谊。结果呢?你得到了吗?逃避施永道有用吗?转了一圈你还不是跟他在一起了!之前几年的时间浪费的有意义吗?如果早认清现实,你不会让自己走那么多冤枉路,吃那么多苦,你们也不至于……”
“娟娟!别说了!”普华捂着耳朵跳到地上,踩在那份相亲名单上,又颓然蹲下去把脸埋在膝上。
娟娟站在她面前,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头。
“现在他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你还有未来的五十年,六十年要过,谁都不能跟一段回忆过一辈子。不管你是不是愿意,总要接受这个现实,知道嘛,他变了,你也变了!感情就是这样脆弱,总会变,谁没了谁都是照样活着,变质的东西就丢开它再却寻找新鲜的!你不是喜欢Monica吗?没有了Richard,她才碰到了Chandler,最后不也非常幸福。你也会找到的,也许是一个比施永道更好的人,真的!”
普华埋在膝上听着这番话,希望找到什么反驳娟娟,但她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踩脏的相亲名单,第二天一早和一份早餐一同留在茶几上,娟娟去上班了,普华躺在沙发上,把娟娟挑出的几个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娟娟越是肯定,她反而越怀疑。与永道的十四年成了一个中间断裂的结点,她不敢评价那之前是否幸福,更不敢想那之后会是什么。她从没把自己的人生下赌注似的压在某个人身上,对于那些陌生的名字,她奈不住的生厌,气恼,但更多是因为自己。
但无论如何,相亲的事还是定了下来,娟娟是个行动派,中午就把第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发到了普华手机上。
林果果的数据还没分析完,办公室里所有的已婚女性编辑又得到了一份调查表。普华不安地填写着自己的问卷,躲避着刘燕投来的好奇目光。
林果果又在会议室里工作了两天,娟娟每晚都来电话坚固普华的决心,翻完永博邮件里最后一段资料,普华拔掉耳机,把电脑里的歌声放出来,坐在地上发呆。屋子里回荡着《橙路》的片尾曲——悲しいハートは燃えている。她并不懂日文,单单喜欢歌里的旋律,就像记不清人物的名字,却忘不了漫画中那段曲折煎熬的三角恋。
娟娟是对的,她也陷在同样尴尬的境地,懦弱不堪,不敢接受,不敢放弃,不敢争取,不敢拒绝,也不敢承认。
提出离婚那一晚,她也坐在屋里,永道站在阳台上吹风,熄了烟蒂转过身问她:“你是不是一直喜欢他?”
她没有承认,是想否认,但他没听到她否认,以为她是承认了。
天明后他离开,压在烟灰缸下的字条上写着:离吧,我同意。
她从那一刻就知道后悔了,却从没对他说过,当初那句话只是一时的冲动。
她从没为自己解释过,就任他一步步加深了误会,直到他们在那份证明上纷纷签上了名字。
娟娟把相亲订在周五晚上,普华没再争执,认真的修改着手上的稿子。
几天后拿到林果果写好的第一期专栏,她读完站在编辑部下一层的女洗手间里,对着一面残破一角的镜子,抚着自己的脸。她的幸福指数也许没有娟娟说的那么低,但确实不高,因为她并不幸福。
找了支最艳色的口红涂在唇上,普华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有时即使是回忆,也会有一丝甜蜜的感觉,比现实更容易接受,所以她才能心如止水的过了两年。笑着笑着,她低头整理衣摆上的扣子,然后仰起脸久久地望着褪色发黄的天花板,让徒增的伤感快些淡去,用手背蹭掉了唇上令人厌弃的俗丽。
两年来,她等到了他再婚,也只好摸着黑自己继续往前走,就像林果果写的那样,提升幸福指数的方式来自自身的实际行动,而非乞怜似的无望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