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皓月清风（四）（1 / 1）
江面上不知何时已风浪大作，浪潮一波赶着一波，一再推攘着船身。所有的船只虽以铁链互相连接，仍然不能抗衡，一艘艘都在浪里颠簸个不停。楚楚毕竟不是海边长大的，没经过诺大的阵势，好容易攀扶上来，趴在船头，只觉得头晕眼花，胃里一再翻腾，已经快要忍不住了。突听一个男声淡淡道：“旗没事了。各归各位，水炮准备，做好警戒。”
楚楚抬眼一看，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再看，却见那旗帜随风飘扬，正反都是同色，哪有刚才的半点血色，连她都要怀疑，刚才那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好在海上风驭下极严，他既发了话，众人再无疑义，齐声应了，脚步四散，奔赴其位。楚楚惊魂未定，想到雷家枪炮都被他购得，心下倒放了大半，一面尚存疑惑，一面转头去看他，只见那人还是一袭洗得发白的补丁锻衣，衣服虽然陈旧，穿在他身上却极为妥帖，面上永远是笑眯眯的，揉着小丫头发顶，柔声说着什么。小女孩怀里还紧紧抱着卷毛犬，鼻子不时向她这边皱皱，又瞪眼又板面孔，听得最后一句，重重哼了一声，嚷道：“你不要她，我今天砍掉你云美人的一双手，明天挖掉你家杏儿的两只眼珠，后来再把你的横笛美人拿来喂鱼---------你的婉约美人不是擅舞么，我很喜欢她那双长腿，格蹦一声敲下去，声音一定很脆！”
她怀里的小狗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她的面颊，被她拿手一挡，嗔道：“混混，你还没洗澡呢！”突然面色顿变，唉哟一声，松开手来，那只小狗直直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几近刺耳的嗷叫，滚落到角落里去了。但只见她手背上已然裂开了一道不小的伤口，血珠缓缓沿着口子蔓延下来。她旁边的小丫头们都是一声惊叫，栀子冲进去又奔出来，手里已多了一个药箱，急急往她手上上药，口中低低道：“怎么回事？混混从来没有抓伤过宝宝---------”
小女孩倒不以为意，咧了咧嘴道：“小意思。混混刚才受了惊，脾气变得暴躁些也是有的。”指了指前方道：“鱼姨娘还在那里吹风呢，你们快把她扶进来。”
寒明允难得地沉了面孔，她却根本不以意，一面指挥她们把楚楚扶到里面坐下，一面神气十足，提高了嗓门道：“你们都听好了，这就是鱼姨娘，等爹爹的封号下来，马上封为侧妃。谁要敢对她不敬，我呢倒是不会杀他，但要他身上少点东西，却还是做得到的。”甜甜笑了笑，道：“哪位小哥若是想试一下，宝宝就在这里等着。”
众人的声音足足抬高了八度，几近声嘶力竭喊道：“谨遵郡主谕令！”小丫头听得极是受用，圆滚滚的脸蛋红扑扑的，点头道：“你们都是懂事的。既然如此，怎么不问鱼姨奶奶安？”众人声音整齐划一，朗声道：“鱼王妃好！”
楚楚险些没有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急道：“宝宝，哪有这样霸王硬上弓的？”心里怪海上风也不拦着，向他看去，却见他面上一点笑容都无，定定看着江中，蓦地右手举高，比了个拉开的手势。楚楚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哗的一声，虽然被铁链拉着，半边船身已陡然被巨浪抬了起来，船身向左不住倾斜，眼看即将倾覆过去！
风大浪急，头顶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雷声隐隐，竟然要在此时轰下场暴风雨来。楚楚只恨自己没有停山峙海之能，将双手死死扣在船舷上，身子几乎是贴在上面。突听栀子惊呼了声：“宝宝！”抬头一看，只见那小女孩居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去抱翻滚到她脚下的幼犬。船身颤动，眼看她必定要狠狠摔上一跤，楚楚将牙一咬，飞起一脚，便把那使劲凑过来的小狗挑了开去，出手如风，一把将小女孩抓过来揽在怀里，同时另一只脚向后一勾，恰到好处，把那小狗兜了回来。
不知哪里传来一片赞叹声，小丫头喜孜孜靠在她怀里，笑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楚楚只觉脚下动荡不已，整个人都仿佛在被不住抛高甩低，两只耳朵都在嗡嗡鸣响，顾不得跟她争辩，慢慢将小狗放了下来。谁知那小狗非但不走，反倒像粘在她脚上，俯下身便是狠狠一口。楚楚骇叫一声，面色如雪，用力一甩，那小狗在半空划了个抛物线，扑通一声，重重落入江中。临去时，它缓缓转过头来，向楚楚投过来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狗脸上的诡异笑容。一双眼睛幽绿无比，在夜色中蓦地闪烁了下，没入水面，再不复见。
几乎是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楚楚只觉得被它咬过的地方又热又冷，低头一看，上面已留下了两个极深的齿印，至今那处还是黏糊糊的，拂之不去，那感觉简直就像蛇类一重重缠绕上来。她的身子都一阵阵发颤起来，看向小女孩，不明白一样被咬了一口，怎么她会没事？却听依稀有人欢呼，这才感觉甲板慢慢落回了原位，刚松得一口气，却觉脚下重重一震，随即船不进反退，就像是被一股大力推着一般，挣扎着向后颠簸而去。回头一看，但只见江面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像是海神张开了他的巨嘴。那股怪力推动着连成一气的船队，越挨越近，眼看就要全部落入其中。
谁知就在这时，轰隆一声，江面上登时爆开无数团火花。楚楚只见得漫天的硝烟火光，脚下的船身震动不已，甲板上都冒起了浓浓的黑烟。她才刚发出一道尖叫，已觉一道讥讽的眼神落在她面上，又冷冷移了过去，赫然便是那海上风。
楚楚无端面上便是一烫，又听得周围咔嗒之声不绝，知道必有蹊跷，看那些少女，虽然都是面色□□，那些水手，却个个腰圆膀粗，面上毫无惊色，像是胸有成竹，配合默契，一个插着一个，往中间蹲伏了下来。堪堪立定，脚底下猛地晃动了下，居然是船身与那甲板一分为二，变成一艘轻舟，从炸开的缝隙间倏地飞了出去。周围亦同时有一艘艘小舟窜了出来，训练有素，不过少顷，已都聚集在他们这艘旁边。有些大汉还挂了彩，但都没有重伤。
水涡处轰炸声还在此起彼伏，熊熊燃烧的船只半坠在江面上，爆响声声，使得底下的水面都动荡不已。水面的颜色极是奇特，忽而如血般鲜红，忽而如夜般黝黑，忽而又是惨绿，底下隐隐约约，传来不知什么怪物的哀鸣。
四周船上都有欢呼声传来，海上风摆了摆手，那些声响立即停了下来。楚楚满腹疑团，低低自问道：“难道这底下就是鬼船？那刚才---------”但觉风渐渐小了，雷声消失，雨已无踪。堆积的乌云也慢慢散了开去。楚楚低低骂道：“管它什么，只要灭了就好。”这才松开了扶着小女孩的手，却见她头还深深低着，没有抬起来的迹象。
楚楚只道她脾气上来了，柔声笑道：“不就一只小狗吗？姐姐赔你！”却觉脚上痒痒的，低头一看，船底下不知何时伸上来一只鹰爪般的绿手，足有面盆那么大，每根手指上长满了细细的茸毛，正在缓缓抚摸她刚受伤的脚背。她面无人色，啊的一声，跳得有半丈高。那只手一抓抓了个空，拐了个弯，一把揪住了跌在船板上的小女孩，瞬间便把她拽了下去！只听她凄惨的哭声从洞底下传来，隐隐叫道：“姨娘！爹爹！”
楚楚就地一滚，毫不犹豫，咚的一声，便往那洞中跳了下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人影一闪，海上风高大的身形快到极点，宛如一道闪电，倏地消失在底下。远远听得他吼道：“散开队形，速速各自逃命！能逃出去，就算是赢了！”
然则一切已经太迟了。江面上猛烈地翻滚起来，雷声肆虐，闪电一道道打了下来。这些水手们咬了牙关，高声叫道：“走！”一重重巨浪掩盖了一声声惨呼，但即便是人影纷纷往水中坠落，依稀见得数艘小舟乘风破浪，硬是突破了这夜和风暴的包围圈，如弹丸般飞逸了开去。最前面那艘，分明有个端秀的女子跪在船尾，满眼是泪，却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两只眼都已血红，向江心投过来恨意满满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