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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缇骑穿牖,痴念萦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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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京师,槐花已落尽。

王振那座位于皇城西侧、毗邻西苑的赐第,如今朱漆大门紧闭。

往日里车马填咽、门生故旧趋奉如云的景象,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府邸正门前。

四名身着簇新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力士,如同门神般按刀肃立。

他们并非孙继宗从会昌伯府带来的家将,而是英国公张辅从卫中挑选出的、与王振一党素无瓜葛的悍卒。

领头的是个姓赵的百户,面皮黝黑,眼神锐利。

他站得笔直,对偶尔路过、投来好奇或畏惧目光的行人视若无睹,只专注于眼前这扇紧闭的朱门。

“咿呀——”

沉重的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紧张的脸,是王振府上专司采买的小管事。

他手里捏着一张单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赵百户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清单。”

小管事满脸谄笑着连忙递上。

单子上无非是些米面油盐、时鲜菜蔬、活鸡活鱼之类的日常用度。

赵百户扫了一眼,递给身后一名力士:“老李,验。”

那力士接过单子,转身走向停在下马石旁的一辆骡车。

车上已堆放了部分货物,旁边站着两个穿着尚膳监服饰、面无表情的年轻火者。

他们是陈安派来的“协办”。

“米一石,面两石,盐十斤……”力士念着单子,火者便麻利地掀开麻袋、解开油布。

雪白的大米被力士用手深深插进去,搅动翻看,确认无夹带;盐包更是被解开,手指捻起细盐,在阳光下仔细分辨色泽与颗粒;几颗水灵灵的白菜被掰开外层菜叶检查;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被火者熟练地掐开鱼鳃看了看,又捏了捏鱼腹。

就连捆着的活鸡也被解开一只,仔细检查了爪喙和羽毛下有无异物。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

王振府上管事在门口看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催促。

待所有物品查验无误,力士在单子上画了个押,火者才示意骡车靠近侧门。

府内自有健仆出来,在锦衣卫和火者的注视下,默不作声地将东西搬了进去。

侧门随即又被卫士“哐当”一声关上,隔绝内外。

府邸内,往日的喧嚣奢华被一种死寂的压抑取代。

回廊下,几个小内侍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花厅里,王振坐府的几个清客和账房先生,早已失了往日的谈笑风生,个个如坐针毡,面前的上好龙井早已凉透,却无人有心思啜饮。

他们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彼此低声议论着外面的风声,却又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听说……马顺在诏狱里,被张老公爷亲自审的,十根手指……没一根是好的了……”

“毛公公更惨,怕是熬不过‘梳洗’了……”

“工部那个李郎中,前天刚攀扯出内官监的一个少监,今早就听说那少监在值房里‘悬梁’了……”

“外头都在传,要求严惩元凶………”

---

王振的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绒帘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往日里熠熠生辉的玉器瓷器,此刻在昏暗中沉默,如同蒙尘的陪葬品。

王振瘫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他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书案上一封被揉皱又展开、展开又揉皱的信笺。

那是三天前曹吉祥最后一次用命传递进来的消息。

“……干爹容禀:毛、马二公受刑惨酷……攀扯甚广……虽尚未明指干爹,然所供攀扯之网甚广,牵涉工部、内官监、兵仗局十数人……三杨阁老处,态度暧昧不明……老祖宗慈宁宫依旧宫门深锁,问安折子一概退回……干爹,情形危殆!唯今之计,盼小主子念及旧情,于老祖宗驾前斡旋……”

“蠢材!愚不可及!”王振喉咙里滚出嘶哑的低吼,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将那张信笺撕碎,最终却又无力地垂下,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

“指望那个奶娃娃?他懂什么朝堂倾轧?懂什么生死攸关?他的眼泪,在老祖宗面前……屁用没有!咱家的命……悬在老祖宗一念之间!一念啊!”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蟒袍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是赵百户带着力士,在进行例行的日间巡查。

脚步声在紧闭的书房门外停顿片刻,仿佛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隔着门板窥视,随即又橐橐远去。

这声音,如同钝刀,每一下都精准地切割在王振紧绷的神经上。

府邸已被彻底隔绝。

外界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而府内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都逃不过外面那些鹰犬的耳目。

曹吉祥上次的潜入是奇迹,亦是绝唱。

那天曹吉祥送来密信匆匆钻回地道后不久,地道深处便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刀刃入肉声,和几声短促戛然而止的惨叫。

曹吉祥完了,那条密道也完了。

锦衣卫用刀和血清理了门户,填死了后路,却偏偏没有冲进来拿他问罪。

这份冷酷的“体面”,比直接枷锁加身更让他感到万蚁噬心的煎熬!

此刻他成了真正的聋子、瞎子!这种被彻底剥离权力触角、与世隔绝的恐惧,比酷刑更甚,正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站起,焦躁地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毛贵、马顺能扛多久?

那些酷刑……诏狱里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他们会不会在无休止的折磨下最终崩溃,吐露出那些足以将他千刀万剐的秘密?

那张越扯越大的网,会不会最终勒紧他的脖子?

太皇太后……那个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老妇人,她对自己,还有多少旧情可念?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淹没他的头顶

“不会的……不会的……”他用力甩头,像要甩掉脑中恐怖的幻象,更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说服自己,声音虚弱得像破旧的风箱。

“老祖宗……念旧……咱家伺候小主子……从襁褓……穿衣喂饭……开蒙讲古……”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目光失焦地投向厚重的窗帘,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看到乾清宫暖阁里那团小小的身影。

此时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翻腾:小主子蹒跚学步时扑向他的怀抱;生病发热时攥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听他讲宫外趣闻时那双亮晶晶、充满依赖的眼睛……还有……还有在慈宁宫里,那带着哭腔的“求情”……

“王先生对孙儿可好了……天天都来给孙儿讲外头的新鲜事儿……那些管造军械的坏奴婢,定是看王先生太忙了,这才敢偷偷地做坏事,欺瞒王先生的!”

对!就是这句话!

虽说是越描越黑。

但那也岂不是说明是小主子在笨拙地为自己开脱啊!

这稚嫩带着委屈的童音,此刻在王振充满期盼的臆想中,完全变了味道。

他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如同濒死之人回光返照。

巨大的期盼瞬间压倒了恐惧,给他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眩晕感。

王振踉跄着扶住书案,急促地喘息着。

他需要这个念想!

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念想!

否则,这无边无际的禁足、这无处不在的监视,会把他活活逼疯!

“主子……老奴的小主子啊……”

“您可一定要记着老奴的好……您一定要……再去替老奴说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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