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番外之八 一抷黄土悲辛尽（1 / 1）

我知道，很多亲都站在心月的角度，很讨厌于殷兄妹，对他们的行为无法释然。但是用于峥的角度写这篇，是想说，没有天生的坏人，他们只是有自己不得已的立场，或许伤害了无辜的人，但是，他们也曾受过太多的伤害，有着太多的无奈。

——作者前序

我叫于峥。

我的爷爷于墨是大宋平远大将军。家里出事那年，我才三岁，出事之前，出事之时，出事之后，我都不记得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姐姐带着我，从人市逃出来，姐姐为了让我活下去，跪在街边乞讨，可是还是吃不饱肚子。讨来一个馒头，姐姐就塞给我，让我快点吃，生怕晚了就被隔壁街的小乞丐抢走。我问姐姐怎么不吃，姐姐说，她不饿，等下次讨来了，她就吃。可是那天，我们再没有讨到一口饭。后来，姐姐再塞给我残饭的时候，我都留下一半给姐姐，姐姐见了，一边抱着我哭，一边同我分吃，姐姐说，宋人的皇帝，都是昏君，都不是好人，咱们要好好长大，替爷爷，爹爹，大伯，三叔还有下落不明的大哥报仇。

我听得懵懂，可是隐隐地知道，以前，我们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是宋人的昏君害我们如此。

后来，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了丐帮的朱大叔，他收留了我们，我们终于勉力吃得饱饭了。他听了我们的遭遇，听见我们骂宋朝的皇帝，很是吃惊，后来，他问了许多人，终于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说，当时，金国赵王爷完颜洪烈带着金兵同爷爷打仗，可是金人打不过爷爷，所以，就使了反间计，让宋朝的皇帝杀了爷爷。

姐姐知道了，以后她骂的人又多了金狗。

我们同朱大叔在一起待了三四年，有一天，全城的人忽然都病了，朱大叔也病了，危在旦夕，听说，守城的官兵关了城门，不让城中的人出去，要把我们都关在这城里等死，姐姐绝望了，她说，小峥，你看，宋人的皇帝太昏庸，他杀光了好官，只留下这些草菅人命的狗官。等咱们死了，咱们化成厉鬼，去找皇帝狗官和金狗报仇。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我的手，握得好紧，握得我生疼，我第一次见到姐姐这样说话，心里很怕很怕，可是却不敢说。

当我们都以为我们会死的时候，天上飘下一个白衣仙童，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我想，她肯定就是人们说的仙子。她给城中人治病，给朱大叔治病，她看到我们，还给姐姐找了份药房的差事，给姐姐洗澡，给姐姐穿上好看的衣服，她给我好吃的，让我去私塾上学，有时先生讲不懂的，她都能讲懂，我想让她当我的先生，可是姐姐说，仙子要给病人治病，每天要救很多人的命，很忙。

姐姐说，天无绝人之路，爹爹和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着我们，给我们送来一个仙子，我就知道，爹爹和娘不会不管我们。

姐姐常常偷偷学仙子姐姐的样子，比如，仙子姐姐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芽儿一样，姐姐就照着镜子笑，可是，姐姐的眼睛是圆圆的，怎么也笑不弯，姐姐气得用手把眼睛捏成半圆，可就是学不像，姐姐不高兴了，把镜子扔在一旁，又学仙子姐姐飘着走路。我在门后面捂着嘴偷笑。

仙子姐姐说，她不是仙子，我以后叫她心月姐姐就好了，心月，仙子姐姐的名字也好听呢！我偷偷想，心月姐姐是从月亮上来的仙子吗？但是一直忘了问。

心月姐姐养了四只小狼，全身都是光洁的白毛，城里人说是仙骑，天上飞来的，可是那狼有大大的嘴和尖尖的牙齿，城里大人小孩都不敢靠近，我躲在心月姐姐身后看着她喂点心给小狼吃，然后小狼舔舔她的手。心月姐姐看到我的样子，说“小峥，你想摸摸他们吗？”

我使劲点点头，心月姐姐便拉着我的手，摸摸小狼的脖子，小狼舒服地扬起头，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用舌头舔舔我的手心，痒痒的，呵得我直乐。

后来我在塾学里跟小孩们讲我摸了仙子姐姐的坐骑，他们都不信，我便把他们带到药房外面，然后摸给他们看，他们都把我当英雄呢！我常常想，爷爷，爹爹，大伯和三叔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英雄呢？

那段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像梦一样。

像梦一样快活，也像梦一样短暂。

后来，张二嫂子要生娃娃，但是肚子太大了，张二哥担心出事，便请心月姐姐接生。

心月姐姐好厉害，不但会治瘟疫，还会帮人生孩子。以后，我也想像她一样，当一个很厉害的神医。

可是，那天，还有一个道士带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过来让心月姐姐治病，心月姐姐忙着给张二嫂接生，不能出来，结果，那人死了。

第二天，好多山贼来找心月姐姐报仇，我不懂，心月姐姐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怎么能说心月姐姐是凶手呢？

姐姐带着我躲在角落，我隐隐地听到金国，王爷什么的字眼，然后姐姐的样子就变了，变得好可怕，姐姐从后面的厨房拿了一把刀，放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心月姐姐，我以为，姐姐和大家一样，是想保护心月姐姐的。

可是转眼间，保护心月姐姐的城民都走了，剩下的人也让心月姐姐劝走了，然后心月姐姐飞了一圈，那些坏蛋就全昏倒了，好厉害好厉害！

姐姐突然笑了起来，然后，走到心月姐姐面前说：“心月，你好厉害！”

我也正想跑过去说心月姐姐好厉害，就看到心月姐姐变了脸色，姐姐刚才拿来的那把刀正插在心月姐姐的肚子上。

然后，姐姐就被耶律哥哥推开了，然后，那只平时好可爱好乖的小狼咬掉了姐姐的腿。

我不懂，真的不懂，怎么会这样，明明早上还好好的，早上，姐姐还说，心月姐姐好厉害，竟然一下子救了三条性命……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呢？

后来，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大哥，梦见姐姐的腿断了，梦见心月姐姐抱着我笑，带我玩，给我好吃的，好多次，我都觉得好开心，想着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要不要醒过来呢？那么快活，我醒来也是一样的吧？可是，我又在梦里看到，心月姐姐被好多人一起打下山崖，大哥却不肯拉她上来，耶律哥哥一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还有好多好多狼和好多好多人打在一起，到处都是血，染红了整座山崖。

我想，这都是在做梦，心月姐姐给张二嫂接生之后我就睡觉了，做了一个这么长的梦，姐姐那么崇拜心月姐姐，怎么会杀她呢？小狼那么乖那么可爱，怎么会咬姐姐呢？大哥怎么会一会儿对心月姐姐好，一会儿又不救心月姐姐呢？

所以，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做梦。

有一天中午，我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我一个人害怕，就出去找姐姐，我走到一个大厅里，外面传来吵架的声音。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姐姐和一个喝醉的大哥哥在说话，哦，我记得的，这个大哥哥在我的梦里是我大哥。

“大哥，那是咱们的仇人，是她爹害死了爷爷，爹爹，大伯和三叔，还有咱们全家，她死了是活该，你怎么能为她糟蹋自己？别喝了，别再喝了。”

大哥不听姐姐的话，举起一个酒坛子把酒倒在嘴里，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流到干净的衣服上，然后他扔掉了酒坛子，酒坛子落地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吓了我一跳，大哥开始笑，笑得满脸都是酒，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倒在脸上的酒，还是大哥的眼泪，他一直笑，一直笑，姐姐坐在椅子上哭，腿上盖了一条毯子。

姐姐看着一直狂笑的大哥，跟旁边的人说，“把我带到那金狗小贱人的房间！”

我没有开口，跟在姐姐后面，看着姐姐进了我梦里常去的一个院子，又进了一个房间，然后扯出里面的衣服，那些衣服我认识的，是梦里的心月姐姐常常穿的衣服。姐姐拿起来使劲撕，撕不动，便拿了剪子，开始剪……

大哥追来的时候，忙屋子都是碎布，大哥把姐姐推倒在地：“别碰她的东西！”

“于殷，别告诉我你不恨她，如果你不恨她，你就不会把她的药瓶藏起来，如果你不恨她，你就会把她拉上来，如果你不恨她，你就会阻止徐大叔杀她，别告诉我你对这计划一点也不知道，明明就是你一步一步把她逼到悬崖，是你，是你杀了她，她爹害了我们全家，她死有应得！现在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你想做给谁看？她么？我告诉你，她死了，她看不到了，她掉下悬崖死了，海边百余里都是咱们的人，如果她活着，你以为她能逃到哪里？哈哈哈，大海里，鲨鱼的肚子里！我告诉你，于殷，是男人，你就杀了完颜洪烈，杀了皇帝，替爷爷报仇！在这里喝酒算什么！”

大哥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碎布，轻轻地抱在怀里。

“滚！”

“你说什么？”

“滚！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然后，外面进来两个人，把姐姐抬了出去，我站在角落里，看到，姐姐右腿的裤子里是空的。

后来，我走了进去，看到大哥抱着心月姐姐的衣服，把脸埋在那些衣服里。

他抬起头，看见我，朝我招了招手，让我在他身边坐下：“小峥，你也想她是不是？”

他说的是谁？心月姐姐吗？

我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碎布，软软的料子，让我想起了心月姐姐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眼睛。

“小峥，那天，我把你和小嫣送走之后，又被抓了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顿，又扔回了人市上，我被太阳的日头晒得发晕，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心月救了我，把我买了来，要放我自由，我知道她爹是完颜洪烈，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跟着她走。”

“小峥，你也喜欢她是不是？小嫣刺了她一刀，伤得那么重，她还肯给你治病，我看见你一见到她，眼睛都会笑。”

“小峥，其实，真的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的。徐大叔一直在谋划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是，我装作不知道，装作看不到，我赶到的时候，只要伸出一把手，把她拉上来，她就不会死，她就不会死……”

大哥把头埋在心月姐姐的衣服里，我看看那一团黑色的发在微微颤动，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发。

“小峥，我是罪人，我对不起死去的爹和娘，我对不去爷爷，大伯和三叔，爷爷死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爷爷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被削下来，扔掉，那些百姓，那些爷爷和爹爹拼死拼活保佑的百姓，抢着去捡爷爷的肉，生吞到肚里，爷爷的眼睛里，那样刻骨的伤痛……后来，爷爷看着我笑，很慈祥地笑，他说，殷儿，爷爷对不起你，爷爷为了昏君，害死了全家，爷爷对不起于家大小一百七十五口，对不起于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列祖列宗拼死保卫的大宋江山！娘对我说，殷儿，要好好地，好好地活，带着弟弟妹妹，好好地活。”

大哥喃喃地念着，我想，也许是爷爷和娘用他的口讲给我听，所以，我很认真地听。

“小峥，我没照顾好你和小嫣，我害得小嫣断腿，害你变成这样，小峥，我不是好孙子，不是好儿子，不是好哥哥，我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可是，她那么好，你教我，教我怎么才能不爱她？”

大哥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像宝贝一样轻轻地打开，我看到纸上有一个跟哥哥一模一样的人，纸的右下角，画着一个包子脸一样的女娃娃的头像，还调皮地吐着舌头，旁边写了几个字，最最可爱的心月。

大哥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那个头像，“小峥，这是心月画的我，这个小的，是心月，你看，像不像？”

我点点头，真好看，等我醒了，等下回见到心月姐姐，也让她给我画一张。

“她待我真好，我从小到大，没人待我这么好过。她有好吃的，都拿出来跟我和耶律一起吃，有好玩的，都拿出来跟我和耶律一起玩，她从来不打我们，从来不骂我们，天冷的时候，她送我好暖和好暖和的衣服，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过那么暖和的衣服……耶律也喜欢她，虽然他从来都不说，但是我知道，耶律也喜欢她。”

“她跟仙子一样美好，可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哥终于不再喝酒了，他对我说，金国和宋国要打仗了，咱们是大宋子民，要去抗敌。他已经害死了心月，不能再对不起爷爷和爹爹，他要替爷爷和爹爹保护他们一直想保护的国土。

于是，大哥带着几个愿意同他一起走的人，离开了山寨。姐姐不肯走，大哥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大哥，姐姐很生气，脸上都扭曲了，我有些怕，大哥看着我温和地笑，于是，我点点头，姐姐生气地在后面喊：“你自己去送死，为那个狗皇帝送死，干吗拉上我弟弟？”

大哥不理她，带着我走了。

大哥没有把我带到战场，却把我带到一处寺庙，大哥说：小峥，如果你再和小嫣在一起，你的病永远也好不了，大哥送你来这里，方丈大师是爷爷的好友，他会好好照顾你，你乖乖地待着，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好好跟着方丈大师练功，等大哥打完了仗，就来接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着，你是于家最后的血脉了。大哥和姐姐这一辈子背负了太多，永远不能幸福了，可是你还小，你要好好的，以后，找个喜欢的女子，成亲，生几个孩子，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寺庙的生活很简单，念经，吃饭，练功夫，看书，我最喜欢看医书，方丈大师也是懂医术的，看到我想学，很高兴，便教我医术，偶尔有附近的贫民来求大师看病，大师也让我跟着。方丈大师对我很好，提到大哥，他总是无奈地摇头，说：痴儿，痴儿。

渐渐地，我会看着天上的小鸟笑，会抱着小松鼠，摸摸它的脖子，有的时候，扫着院子的时候，抬起头，看见寺庙的一方天空，想着，大哥，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呢？

可是，大哥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后的一天，大哥的一个同僚李大哥找了来，他对我说，大哥在战场上死了，大哥是为了保卫大宋而死的，是条汉子，大哥死了之后，李大哥给他收的尸，埋在黄山脚下，他临死的时候，托李大哥来告诉我一声，以后要好好的。李大哥收尸的时候，看到大哥怀里珍藏了一张纸，用碎布包着，想来是大哥很重要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大哥的画像，画得像真的一样，便给我拿了来，做个念想。

我接过血红的碎布包，碎布已经被血染红了，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可是我知道，这是那天姐姐剪坏的衣服，是心月姐姐衣服的一小片。我打开画纸，画的大半部分已经被血染红了。仔细看去，依然可以看出是心月姐姐给大哥画的那副画，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吐舌头的女娃娃，跟心月姐姐一样。

我小心的把画收起来，用碎布包好，这是大哥最宝贝的东西，大哥离不开这个，李大哥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所以，我要给大哥送去。

我辞别了方丈大师，去黄山拜祭大哥。

在大哥的墓旁，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画，还有画上的女娃娃，然后，我点着了画和碎布，画纸和碎布一点点燃起来，从小小的火苗开始蔓延，最终，完全化为灰烬，大哥应该已经收到了吧？大哥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

我一路行来，看到街上的人们安居乐业。他们每个人，都在赞颂大金国的皇帝完颜康是好皇帝，完颜康当了皇帝之后，实行德政，降低赋税，分了土地给人们，人人都有饭吃，还开办公学，让没钱的孩子也能读书，比宋朝皇帝好多了。他们，没有人会记得，战场上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更不会知道，那里面，曾经有一个叫于殷的人为了保护这片土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那么，大哥做的是对还是不对呢？

他为了爷爷和爹爹的期望，守护着我们于家一直在守护的土地，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然而，那之后的大江南北，除了不再姓赵，其他一切，都很好，比宋朝还要好。

那么，那些血，到底是为何而流……

方丈大师曾经给我讲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是，最初的那片尘埃，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不懂，也想不出来，只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饿了，就吃些干粮，渴了，就去河里喝水，没盘缠了，就去给人看病赚些诊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大哥对我说，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生活，可是，我抬起头，看着蓝蓝的天空，大哥，到底怎样，才算是好好的生活呢？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喂，你看什么呢？”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正学着我，往天上看，“有东西么？你在看什么？神仙？妖怪？在哪里？”

我笑着摇摇头，那女子也笑起来，“你的样子好傻啊，喂，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段贝儿哦，贝呢，是宝贝的贝，”她把手拢在嘴边，小声说：“偷偷告诉你，我是离家出走的哦！我娘和我爹都不知道哦！”

然后，她又笑开来，眼睛弯弯的，如月芽儿一般。

那一瞬，看着眼前女子的笑容，我听见万树花开的声音。

大哥，我想，我知道了。

2009-5-29 By 流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