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五十四章 挽住时光不许动(1 / 1)
一夜之间,紫禁城就变成了一座莹白的宫阙,厚厚的积雪已有脚裹那么深。鸾歌和朱祐樘二人坐在玉苑中看着朱厚照在雪地里撒欢儿,追着小太监们扔雪球,又趁着旁边伺候的小宫人不留意将雪塞进人家的脖颈里。她看着他笑弯的眉眼也扬起了唇角,许久不再的舒畅又开始在心间流淌。
这几个月,他的身体时好时坏,查不出任何病症,却一直反复着。他看似不怎么在意,她也不怎么提,一直这样默契地回避着。
不远处的欢笑声将她的眼光吸引过去,厚厚的积雪上有凌乱的脚印,日光直/射下来,纯白的雪面上泛着闪光,一片清亮,有如她现在的心情。
世上总有些事是躲不过逃不开的,与其掩耳盗铃不如直面寻求解决之法。既然曾经有人指了一条路给她,她也愿意一试。
雪后的大街上,行人稀疏而且大多行色匆匆,唯有扮作书生模样的鸾歌亦步亦趋地前行。找寻着那个曾经和老掌柜说过话的小胡同。
她凭着记忆走进一个窄长的胡同里,胡同中仅有的几户人家也都大门紧闭。鸾歌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一时也茫然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难道只能傻站在这里等吗?
一个胖胖的小童从拐角处一路小跑着过来,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嘴里哈着一团团白气,远远望着就像是一个小肉球。他跑到鸾歌的面前,脆声问:“你是朱家的媳妇吗?”
“我,是。”
“那就跟我走吧,老头子说要见你。”
“去哪?”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鸾歌默默地跟在小童的身后,看他扭着圆滚滚的身子踟蹰在雪地里,“我抱着你走吧。”
小童回头,拽着袖子抹了一把清鼻涕,“我又不瘸,干嘛要你抱。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鸾歌被噎得无话可说,“那个,还有多远?”
小童扭过头去继续朝前走,“女人真麻烦,话真多。”
鸾歌扑哧一乐,“嫌我麻烦你还理我。”
小童真的不理她了,加快了步子低头向前走。两人穿过了三个胡同,来到一个小客栈,进去上到二楼,小童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门口,在房门上拍了三下,“老头子,人来了。”
鸾歌进去就看见老掌柜坐在房内的八仙桌前,手里拿着个小酒盅笑眯眯地看着她。
“小姑娘,你终于是来啦!要是再不来,我老人家就要露宿街头了,而且只怕连酒都喝不起了。”
鸾歌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老人家,你上次说的事可还作数?”
“作数作数,只有你肯与我换。”
“要用什么来换什么?”
老掌柜嘿嘿乐道:“用你后半生的喜乐来换你们下一世的重逢。”
鸾歌一愣,复又笑道:“老人家,您可是在开玩笑?”
“我老人家像是在开玩笑吗?”
“像。”
老掌柜耷拉着两道扫帚眉,喝了口酒,“你这个小姑娘,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只因你与我有缘,我老人家是存心度你,你要是不信那就罢了。”
鸾歌托着腮想了想,“即便是我相信,可是下辈子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我老人家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不信那就罢了。”说着他又开始喝酒。鸾歌注视着他手中的酒杯很久,忽然问:“能给我喝一口吗?”
老掌柜又开始咧着嘴乐,却也依言把小酒盅递了过去。接过酒盅的同时便有一股幽香窜入鼻腔,再细细端详,竟是满满一酒盅的清亮酒水。她轻轻抖抖手,酒盅的酒竟是一滴都没有泼洒出来。她仍是怀疑,用嘴抿了一小口,甘洌辛辣的酒入口绵软,再看向酒盅,仍是满满一盅。她放下酒盅,沉吟半晌,问:“怎么换?”
老掌柜眯着眼睛嘿嘿地笑着,“就这么换。”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鸾歌已经趴伏在了桌子上,沉沉睡去。
鸾歌醒过来的时候,仍是趴在桌上,两只手臂隐隐的发麻。她试着动了动,再四处看看,还是那个客房,一切未变,不同的是,老掌柜已经不见了。她起身开门,急急地冲下楼,拉住伙计问:“二楼最后一个房间的老人家去了哪里?”
伙计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什么老人家?”
“就是住在你们二楼最后那间客房的老人家,长着两道八字眉,细眯眼还留着稀疏花白的山羊胡。”
伙计想了想,皱着眉道:“没有这么个人啊,我们那间客房最近这些日子一直是空着没房客住的。”
鸾歌放开了伙计,垂着头默默走去客栈,身后的伙计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就没看着呢?”
回宫的路上,鸾歌的脑中一直浮现着一幅幅影像和支离破碎的场景,这些仿佛都是她亲历的又仿佛是她在昏睡时的梦境。她看见他的口鼻中不断流出鲜血,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看见他无力地躺在乾清宫的塌上,气若游丝;她看见满目皆白,白花、白衣、白色锦锻,铺天盖地的白;她还看见一个俊美的少年,灵动、秀出,眉眼间依稀能看到他当年的模样,那少年满面是泪地跪在自己面前,眼中虽露出无措和迷茫但却紧紧握住双拳;她还看见自己严妆丽服地独自坐在阴暗的安乐堂里,日光月色交替,她似是无知无觉双眼空茫地望着一处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望到;耳中似是能听到喧闹之声,似是鼓乐,仿佛他们大婚那日,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男子,轮廓分明的脸颊上一双冷淡的眼,那眼神冷冷地望过来,让她没来由地一阵战栗。她最后能记得的画面就是一位满面皱纹的老妇身着青色袄裙坐在一处勾檐斗角的阴冷宫室的石阶上,眼望夕阳,神色木然,浑浊的眼睛中透出死一般的孤寂。鸾歌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她的对面却又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她,正在她极力想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时,却又一下子看到了那老妇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一块镂刻着飞鸟衔花图案的莹白玉佩。
“不,不是我,那不是我!”她大叫着坐起。
睡在身边的朱祐樘也被她的叫声惊醒,坐起来轻轻抚着她的背,“又做梦了?”
她双手抱着头,犹自抖个不停,自从那日回宫她就一直在做梦,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些画面。
“我又做了噩梦,许是最近被你那位小爷闹腾的。”她不想告诉他老掌柜的事更不想告诉他自己的梦境。
朱祐樘笑着说:“怎么做个噩梦也要往太子身体赖,你这亲娘做的也真是……”他揽着她躺下,“安心睡吧,别怕,有我在呢。”
她乖顺地躺下,心里想着,再睡的话,该梦见那一幕了吧。
柔风拂面,满城飞絮,一树樱花之下,她与他席地而坐,他手指着前方的浮云与她说着什么,她的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微微笑着望着满天飘飞的落花,神色恬淡,心内安然。而后,自己竟仿佛浮在了云端,轻轻飘荡着,她想要向下望,就见云层渐渐稀疏,而后自己仿佛一下子直落了下去,一瞬间竟已站在了一处寺庙之前,一个小沙弥背对着她在寺庙山门前的石阶上扫着落叶,她愣愣地站在当地,还在疑惑着,却见那小沙弥回头对她一笑,她惊得连连后退,这不就是自己那日见到的肉球一样的小童吗?!她想走过去问问清楚,却一个恍惚自己已然走在了直通大雄宝殿的笔直的青砖道上,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觉得他们都衣着怪异却又好像自己也如他们一样怪异,再一转眼竟是已经到了大殿之前,她未及收住脚步一头撞上了前面一个瘦高的男子,那男子回头望了她一眼,对她露齿一笑。她看见他的面容的那一刻,脑中一阵晕眩,怔怔望着他道:“二哥哥。”
弘治十年春,朱祐樘的身体竟是越来越好了,有一日他突然来了兴致,对鸾歌说:“走,踏青去。”
也不知怎么他就想去笔架山,两人骑着马来到山下,又一路牵着手走到了半山腰,在山腰的一处宽敞平坦之处,碧草青青,离崖边不远,正有一棵樱花树,树上艳丽的樱花开得正盛,微风过处,勾引了许多花瓣纷纷飘舞而下。
鸾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忽然一阵狂喜涌上,她拽着他的手跑到那棵樱花树下,仰头看着落花傻笑着。
他揽着她坐下,笑着问:“傻笑什么?”见她不理,他转头望着天边的浮云,伸手指着其中一朵道:“你看那一朵云像不像一只小狗?”
她将头轻靠在他肩头,“像啊。”
他又道:“这就叫坐看云卷云舒吗?”
她没有答话,笑得温柔。
他忽然问:“鸾歌,若有一日我真的不在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纪,不要为我而难过伤怀。”
她笑着应了,说:“不管以后如何,我只记得此刻最好。”
他又问:“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像此刻一样安乐的过完这一世?”
她柔声道:“一世太短,光阴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