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二章 情义亲疏冷雨夜(1 / 1)
近日多雨。
连绵的雨水将端本宫上那青碧色的琉璃瓦洗刷得晶莹透亮。鸾歌立在房檐下眼望着丝丝细雨,竟错觉自己正置身于江南小镇的烟雨之中。她轻轻晃了晃头,仿佛如此便能甩去刚刚那满脑烦乱的思绪一般。
眼睛不经意的一瞥,便瞧见了斜对着她的东配殿殿门被人打了开来,由里面行出一人,不疾不徐的朝这边走来,快至近前时,她认出了来人,正是太子身边的常喜。
常喜进得屋来,笑眯眯地对着鸾歌行了个礼,“张公子,殿下有请。”
鸾歌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东配殿,那里是太子的寝殿。她定在原地未动,“天已渐黑了,殿下要我去他的寝殿所为何事?”
常喜说:“这个奴婢就不知了,不过刚也请了付爷过去。”
鸾歌听闻还有付雪煜,立时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随着常喜去了。
进得殿内,见过礼,朱祐樘说:“你先少坐片刻,待会儿陪我去见个人。”
宫中的管事宣仪宝月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太子换上一袭朱红色交领大袖罩袍,一边说着:“天已这么晚了,皇上还要召殿下过去,怕是要格外小心。”
“应是没什么的,大略是教导训示一番。”朱祐樘漫不经心地应着。
“教导训示?陛下可有好些日子没见殿下了。今日想起教导?怕是未必如此简单。”她拉了朱祐樘坐下,除了他的束发簪子,整了整网巾,才又拿起旁边的乌纱翼善冠给他带上。从橱里挑了件丝绒披风搭在肩上,转身又整理着他的衣领,“梁芳兼掌了司礼监,他们如今可是如意了呢。还不定怎么在皇上耳朵边儿吹风呢。哼,今日皇上能是召了殿下去训示为君之道?”
朱祐樘笑笑,接过披风,往门口走去,“月儿,他是我的父皇。”
“父皇?他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父皇。况且,又有旁的人早就等不及整治你了。”宝月跟过去将披风给他系好,“外面雨大又起了风,当心着凉。”
“知道了,宝姑娘,” 付雪煜倚着门板蔫儿蔫儿地说,似乎马上就站不住了。“你再啰嗦个没完,只怕是我们明儿早上也出不去门儿。那皇上可真要降殿下的罪了。”
白了他一眼,宝月伸出手指头点着付雪煜的额头,“你精心着点,情形不对就赶紧护着殿下,要跑就先往太后那里去。这些日子,路你也应熟了,从御书房到……”
“雪煜就无需跟去了,只留在这边照应一二便是。”朱祐樘打断了宝月后面的话。
“为何?”
“为何?”
朱祐樘看着他们,暗忖,这次倒是如冤家对头般的两人从没有过的一致。
“父皇召我去,怎可带着自己的护卫。”
宝月还想再说,朱祐樘却伸出了食指放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心,不是还有张公子么。”
鸾歌跟在太子身后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终还是忍不住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停下,转头看着鸾歌静等她开口。
“殿下为何要带妾去见皇上?”
朱祐樘笑了笑,道:“张公子,你的自称错了。”他转头对着紧贴身后的常喜招招手,待常喜附耳上去,他低低说了两句。常喜听了竟是露出一脸惊惧之色。朱祐樘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就照我的原话说去,她还能把你怎样了?”
常喜苦着一张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地转身朝来路走了回去。
支走了常喜,朱祐樘才轻声说道:“日后在人前,记得自称为臣。”见鸾歌点头,他才又道:“父皇并非我要你见之人,不过是借着此事带你出来罢了。待我见过父皇后你再随我去个地方,那里才有你应见之人。”
鸾歌微一蹙眉,“殿下又在弄玄虚了。”
朱祐樘笑笑,“我在你心中不是一直如此吗?”
她默然,是啊,其实,一直如此。
滚滚雷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雨点更加迅疾地落下,打上她的面颊,又蜿蜒流至腮边,仿似一串串泪水。
如此静立了半晌,她才清了清嗓子,问道:“殿下究竟是把常喜派遣去做什么了,微臣瞧他一脸的不情愿。”
朱祐樘说:“不过是让他回去给宝月传个话。”
待常喜回转了来,只对太子回了说,话传到了,却在太子身后拉着鸾歌悄悄耳语,将付雪煜嘱咐他的话转告了鸾歌。
朱祐樘回身问:“你们倒是也学会悄声说话了,却是瞒了我什么?”
鸾歌走到他身侧问:“宝月和付雪煜为何对于皇上召见一事如此紧张?”
朱祐樘淡然道:“莫不是付雪煜让常喜带了什么话给你?”
鸾歌轻哼一声,道:“倒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殿下,正是如此,他付雪煜进了宫也竟然敢吩咐本宫主做事了。”
朱祐樘轻声笑着,“他倒是吩咐了什么?”
鸾歌说:“不如殿下先告诉臣,他倒是担心的什么?”
朱祐樘并未做声,只是大步向前,鸾歌以为他不愿再谈,却在片刻后听得他缓声说:“你知道我有旧疾,前段时日正是犯得厉害,多日皆无法下床行动,父皇便欲借着此事废了我。”
鸾歌听他提到旧疾发作,心中一惊,面上却故作淡然,问道:“便是因为殿下的身子就要废了殿下的储副之位么?这也着实难以令人信服。”
朱祐樘涩然一笑,“只怕这也正是父皇苦恼之处。若我是放浪形骸之辈或是不学无术之徒哪怕是骄奢淫逸,父皇也都能因而堵住朝臣们的口舌,偏偏我就规矩得紧,唯有这个身子是不争气的。”
鸾歌想到刚才出门前宝月的那番话,“难怪他们如此紧张,原是怕皇上欲对殿下直接动作了。”
朱祐樘摇摇头,说:“是他们思虑太过了。若父皇真能狠下心做了决绝之思,又哪能容我到今日。”他顿住身形,望着五六丈之外的御书房,语音轻缓地言道:“父皇不是寡情狠厉之人。”
雨丝纷乱,扰得鸾歌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他的话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她轻声提醒着,“还是小心些的好,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此雨夜召你觐见,实在有些蹊跷。”
朱祐樘笑问:“听你如此说话,可是在担心我?”
鸾歌却冷冷一笑,“臣是在担心,担心殿下千万不要死得太早。”
朱祐樘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就不能说句真心话?”
鸾歌道:“臣所言句句皆出自真心。”
朱祐樘问:“就这么恨我?”
鸾歌呵呵笑出了声,“殿下如此问话,不觉得好笑吗?”
话梗在喉头如窒住的一口气,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冷着脸却能轻笑出声的女子,真的就是当年那个娇憨的少女吗?当真是情已冷透,爱已断绝了吗?
他亦是笑了,无法不笑,这是何其的嘲讽,当初的爱恋已变作此时全然的不相干,这世事当真是无常。到底是应了那一句:甜过,方知心苦,暖过,才知命寒。
御书房已在丈内的距离,他望着那座雨幕中的宫殿,问:“我若是进得门去便真如你们猜测的一般,再也不能出来,或者再出来时已是被废之身,那你待如何?”
他并未回身再看她一眼,她也就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只见他神色平静,连眼角眉梢也未曾有些微的颤动,倒是那脸色被暗夜衬得更为苍白。她怔忡半晌,既不明白他因何有此一问,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想保命便更名换姓,远赴天涯。”扔下这一句,朱祐樘又复举步,几步以外的常喜也慌忙小跑着跟了去,只留了鸾歌一人怔愣地立在原地。她回味着他最后的那句话,心里竟越来越怕,再想去望他的背影却已然找寻不到了,只能看到前方那座被雨夜映衬得恍若森罗殿一般的御书房,她有些想逃,后退了几步,抬头却见那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尤为狰狞,似乎都在露出獠牙阴森狞笑。她更是通体生寒,只觉得在周遭的黑暗中,皆闪烁着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不会出事吧?
若真出事了,那个当年她常常进出的小角门还在吗?她还来得及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