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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是被海水冲来的孩子。”千悦轻声的说。“那一年有一场非常大的海啸,海啸过后,我的养父就检到了我。村长说,这是潮水送来的孩子,所以,我叫潮生。”
“养父母的家里,很是贫困。我也要学着做事:织网、捕鱼、采珠……大虎哥和小龙哥是爹爹的亲生儿子,小龙哥特别疼我……日子其实过得不错,虽然穷。只是我一直长不高,在爹爹家呆了□□年,我只长高了少许……这是他们说我是妖孽的理由吧……”
宁可心疼的把千悦搂在怀里。
宁可的怀抱令千悦生出安全感觉,借以对抗想起旧事那种痛心感觉。她咬一咬唇,继续说下去:
“那天,是一个晴天。白天栓儿哥才去了。他自前一天打渔回来,便病了,跟着大口大口的吐血……傍晚,突然村子里的那些叔伯大哥,拿着绳子棍棒,冲进我的屋子……”
眼前,又再出现了那日的情形。一切恍如昨日。她又成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潮生。
面对狂暴的人群,她逃走,本能的逃命。
终于,被他们逼上了村子旁边的悬崖。她再没有路可以逃生。
一步一步,她惊悸的退后,看着原本熟悉可亲的一张张脸孔,现在变得全然陌生。心里,惊怕的感觉越来越甚。人群就在她对面,黑压压的一排。在最初的喧攘与激愤之后,他们突然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沉默,可怕的沉默,仿佛风暴来临前的那种紧绷死寂的沉默,带着强大的压逼感,令她害怕得喘不过气。
天色已黄昏。
风声,又再呜呜的响起。本来就是在悬崖上,此刻的海风,愈发劲急。她的头发被吹起,在风中展示出狂乱轨迹。
一绺刘海挡在眼前。她没有试图用手掠开,就那样木然的站着,等待着接下来,不可测的命运。
还未发育长成的身子,在人墙的对面,显得那样渺小无依。昔日黑亮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浓重阴影,泛出死灰一样的颜色。
“妖孽啊……”一声凄厉的声音划破暂时的沉寂,村口的福嫂越众而出,颤抖的手,直直的指住她:“就是她害得全村不宁!就是她害死了我家栓儿……她是妖孽!她是妖孽!她是妖孽!”
她再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徒劳的重复:“我不是……我不是妖孽……”
她怎么会是妖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小女子啊。
“妖孽!不能让妖孽害人!”更多的声音响起。
“烧死她……”人群里有人大呼。
“对,烧死妖孽,平静地方!”马上有人和应。
“不——”她很害怕,可是眼睛干涩,挤不出一点泪水。烧死她?用灼热的火焰?
“我去请邻村的黄大师。”有人马上开始行动。
“把祭坛搭在祠堂前,请祖宗神明保佑……”更多的人加入建议。
在他们眼中,她已经是个死人。不,死去的妖孽。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项过程,将她敬献在神明跟前,就可以令他们的生活恢复宁静。
她神情惨淡的站在原地。风很大。她觉得心里好冷。
“谁敢烧死她!”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山崖转角处响起。然后,一个狂奔的身影在向人群接近。
人群乱了起来。“年青人都去拦住小龙。”年长的人在人群中大声建议。
情急拼命的人怎么拦得下来,企图拉住来人的三五名青年都让来者甩了开去。他手里持一把长长刀子,寒光闪闪,寒了想拦住他的人的心。
“小龙,你要与整个大屿村人作对吗?”村长自人群里踏出来,厉声的喝住来人。
许小龙停住步子。胸口仍是急剧的起伏着,他望向村长,怔怔的问:“村长,你也相信潮生是妖孽?她……她的名字,还是你替她取的……”
村长狼狈的避开许小龙灼灼的眼光。“她……来历不明……这么多蹊跷之处,小龙……为了全村的安宁……”
许小龙的眼神冷了下来。
世人都说她可杀,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而已。他坚信,她不是妖孽。她平素是那样善良懂事,怎么可能害人?
他再不说话,再次把刀挥出一团寒光,旁边试图接近他的人连忙走避。他顺利穿过人群。
“潮生,我们走。”他放低声音,轻轻的唤着悬崖边那个荏弱身影。
对面的人群有不安的骚动。他怒目对着这些乡邻瞪过去,同时警告性的把手里的长刀扬一扬,以示决心。
“小龙哥……”迷惘的眼睛渐渐找到焦点,死灰般的眼珠慢慢有了一点神彩。原来,还有哥哥没有放弃她!
“潮生……”他有点欣慰,更多的是担心。人这样多,他只怕无法带着她全身而退。
“跟在我身后,记住了。”他殷殷叮咛。
“许小龙,你要放走妖孽,咱们整个大屿村都跟你过不去!”有人大喝,是村西的许满柱。
“对,不准放走妖孽!”人群马上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拾起地下的石块,向崖边的两个人投去。
许小龙持刀格档着越来越密的石块,试图带着潮生往前冲去。
“许小龙要放走妖孽……他一定早已被妖孽迷住了魂……”人群里又传来这样的呼声。
“不能放走妖孽。放走了妖孽,就是我们死!”另一个惊慌的声音提醒着村民,对方的生死,也关系着他们的生死。
“啊,杀了妖孽!”越来越多的人象发了狂,在死亡的阴影下,他们抡起就近捡拾的石块树棍,向崖边的两人冲过去。
许小龙再勇猛,也抵不住这样多狂乱的人。何况他只是粗通一点武艺而已。看着乡里乡邻十余载的父老乡亲,手里的刀挥着,可是无论如何,他也砍不下去。
而处于狂热情绪里的人群却没有这样多顾忌。在他们眼里,杀死潮生和许小龙,不过是铲除妖孽,保卫自己。
乱棍如雨,乱石如雨。许小龙挥舞的长刀已越来越难护住他与潮生。人群步步进逼,他与潮生步步往后退。
再退数步,身后便是悬崖。十余丈高的悬崖,下面,是乱礁密布的海。又有一个大浪袭来了吧,潮生听到身后黑暗的深处,浪涛打上礁石发出的沉闷响声。
“呀……”许小龙脚上挨了一击,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潮生身上。他赶快用长刀点地借一点力,稳住身子,又向人群迎过去。
“小龙哥……”潮生刚喊出一句,一块迎面飞来的石块漏过了许小龙挥出的刀网,砸在潮生的左肩上,又弹了开去。
火辣辣疼痛,潮生咬住唇,不肯发出痛苦的呼声。这个时候,不可以让小龙哥分心。
“村长……人带来了……”悬崖转角的路上,又转出几条人影。最前的那一人,还没跑近,已经气喘吁吁的报告。
后面的人也紧紧的跟着往战场方向移至。
“许小龙,你看看这里……”有人大呼。
“小龙……”新出现的几个人里面,有人嘶哑的喊出一声。
“爹??”许小龙手里的刀子一顿。“娘?大哥?你们……”
“许小龙,交出妖孽,咱们还可以原谅你们一家人,否则……”与许父许母一同前来的村民发话。
“你们……”许小龙眼里绽出愤怒的火焰。
“小龙,你放下刀……”是许父许大满在叫着儿子,“潮生……是护不得的,栓儿死了……福伯病了……海东也病了……再不交出潮生,她作的孽就更大了……”
许小龙咬住下唇。
“不,潮生不会害人。爹,你养了潮生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
“养她十年她都长不大,她根本不是普通人。”许大满哽着声音,艰难的举出事实。
他也不愿意相信,纵然不是亲生,可是养了快十年的孩子,要承认她是恶魔,要把她放弃,心里仍是难受得紧。
“她是株儒……爹,那年我们不是在镇上马戏团见过株儒吗?你也知道,这世上就是有长不高的人啊……”许小龙替她申辩。连父亲也怀疑潮生?潮生根本还是一个孩子!
“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海里一潜一个时辰?一定是她在水下撞到了什么恶鬼被附了身……”许大满再举出新的证据。他沉痛的说:“她已经不是你的妹子了,小龙,听爹的话,自从她从海里带上了那粒黑珠子,栓儿就没了性命……小龙,人命关天哪,你快放下刀子……”
许小龙的手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嘶声大呼:“是,这些都是你们说的,可是你们可有问过潮生?潮生说了,她不是妖孽,你们又为什么不信?”
他的身后,那抹小小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她的眼睛里,终于蒙上一层泪雾。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听到有一个人替她大声辩解:她不是妖孽。
许大满开始穿过人群,向许小龙接近。他的背佝偻得厉害,一步一步,步子迟缓。
他说:“可是她刚从海里捞出黑珠子,栓儿马上就没了。现在海东和福伯也只剩下一口气了,这场灾祸,不是因她而起,是因为谁?”
一边说,他一边走近许小龙。然后,一只手,轻轻搭上许小龙的刀子。
许小龙额上迸出汗水。
“爹,你闪开!”他喝,同时仍是忍不住替潮生辨白:“栓儿是出海回来发的病,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海上撞到什么煞气?海东也是跟他一条船,福伯照顾栓儿才染上的病,怎么可以赖到潮生头上?”
人群里马上传来鼓噪声:“明明是妖女害人,你还说这风凉话……”
福嫂干脆痛哭出声:“我的栓儿,可怜你被害死了,还要背这样的污名,人家说你是自己寻的煞气……”
更多的人喝骂起来,场面混乱已极。
许大满听着身后村民的叫骂,一双混浊的眼睛,变得更加无神。
他用力握住许小龙手里的刀背。
“放手啦。”许小龙用力一振刀子。情形越来越失控,他必须得赶快行动了。
“你要杀人,先把爹杀死吧。”许大满一下子把原本佝偻的背努力挺直。“你要护着她,害死村里这些叔伯兄弟,你爹第一个没脸见人。”
“爹,你……”许小龙想要推开父亲。晚了,他的娘亲也痛哭着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身子。
更多人的掩上来,有的拧手有的拉脚,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
什么话也不说,又有两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早已备好的绳子一抖,他们向潮生逼过来。
潮生绝望的望一眼小龙哥。他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暗哑的吼叫声。
她害了小龙哥。心里一痛,她有了这样认知。
来抓她的人就是许大满家的邻居,许海庆和许海宁。平素温厚的笑容已在他们脸上消失。他们眼睛里射出冰冷敌意,让她心里发紧。
她向后退。
他们逼过来。
眼睛里完全没有温度,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是一个死人,或一个该死的人。
烧死她!她不要,不要那样痛苦的死去。
又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退路了。惊涛拍崖的隐隐闷响声,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她感觉窒息。
“快把妖女绑起来。”人群里发出不耐烦的鼓噪声。
不,她害怕那样的死法,肌肤一寸寸被灼烧,然后化为灰烬。
潮生望了一眼小龙哥。他还在挣扎,有人大力的往他背心踢了一脚,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声。
而冷漠的、可怕的手,已经抓上了潮生的肩头。
她大力的挣扎。原本,她的力气对两个以打渔为生的青年男子来说,几乎都可以忽略。可是现在不同,为了捉住她,他们已经靠悬崖靠得太近,需要小心保持身体平衡,以免失足掉到悬崖下去。
她挣开了,用力的推了许海庆还是许海宁一掌。推开捉拿她的人的结果,是令她自己失去平衡。她向后跌,然后,身子象失去重量般,飘起。
然后是风声,好大的风声,尖啸着响在她的耳际。身子感觉那样轻,而所有感觉变得敏锐。人突然变得微小,而空间似乎无穷无尽,上下,左右,无边际扩展开去。她,就是这无尽空间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以极高的速度,绝望的下坠。
意识,跟不上她下坠的速度,她的神智已涣散,闭起眼睛,坠入最深的黑。
可是嘴角,浮出一丝笑。宁可这样死,死在海里,也不要去面对被烧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