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释负（1）（1 / 1）

一朵洁白莹净的桃花落在掌心，花蕊与重瓣的褶皱都被琢得细致分明，温润细腻得叫人不忍释手。

“妈妈生前的东西不多。想来想去，这块玉还是应该留给您。”叶流影松开羊脂玉顶端的红丝绳，转手将一个中号纸箱推到叶君则跟前，“这些全都是妈妈留下的手稿，在S城那套房子里的找到的。我不太懂，也没敢动，只大致分装了几个袋子。您抽空看一看，帮她处理了吧。”

摩挲良久，叶君则放下手中的玉饰，问：“去过S城了？”

“嗯。”叶流影点头，“该留下的东西都搬到浔枫景苑去了。妈妈以前住的那套房子，许承宇替我托了熟人挂牌，好在交通还算方便，房型也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定下买家。”

叶君则有些意外，“不打算回去了？”

她顿一顿才道：“记得那一年，外婆外公相继过世。此后没多久，妈妈就决定搬家。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可眼下，我能体会她当初的心情了。”

“引墨呢？知不知道你的决定？”

她垂着头，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我想，他现在应该知道了。”

“他怎么说？”

她不出声，神色寡淡，脸上却分明写着“心意已决”。叶君则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只说：“既然这样，回来住吧。”

她笑着轻轻摇头，“您一个礼拜都回不了几天，家里跟酒店差不多。我不爱住酒店。不过您不用担心，房子找到之前，许承宇那里可以暂住一阵子。”

“承宇？”叶君则失笑，“他也来了C市？你们两个倒是又凑到一块儿了。”

“许伯伯也这么说。不过他来是有正经事——这个月起，KA派他临时代管一下这里的项目。”

“和他住在一起总不是长久之计。”言罢，叶君则拉开一侧的抽屉，取出一串钥匙放进她手心，在她的愕然中简单地说，“你毕业那年买的房子还在，定期有人打扫，你随时可以住下。”

“不。”她直觉起身推拒，“我不能要。”

“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又将已到嘴边的话死死忍了回去。这个答案任谁都心知肚明，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即便那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见她欲言又止，叶君则忍不住长长叹息，“小影，你不说我也想得到，在你心里，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当年，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哪怕你为了刘子澄心里记恨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不是的，爸爸！”她脱口叫道，“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叶君则眼眶发热，伸手止住她，“你先听我说——小影，没想到，你还能叫我一声‘爸爸’，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和你父亲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坦白地说，当我再次见到你妈妈后并非全无私心，之后的那些事，除了弥补良心上的歉疚，或多或少也是为了接近她。直到后来有了你……”

“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他勉强笑笑，伸手比了个高度，“一见到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扑到我身上说想我，问我为什么老不回家，跟我说幼儿园里的阿姨比妈妈温柔多了，她们让你在新年会上扮一只小蘑菇，还表扬你画的房子又大又漂亮……记得你靠在我的怀里，拿出那些画一张一张跟我解说，东一言西一语，说得磕磕绊绊却又不厌其烦。当时我就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我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后来，你一天天长大，总是眨着大眼睛，那么乖巧可爱，越来越像芳菲年轻时的样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牵着你走在路上，享受着旁人羡慕的眼光，当我去你的学校开家长会，当你考了不及格，偷偷拿着试卷来找我签字，我几乎完全忘记了你是别人——因我而死的那个人的女儿……”

感动和酸楚齐齐涌上心头，雾汽已在眼里凝结欲滴。

“那一年你来找我，质问我自己凭什么不能姓叶，还提出一大堆让人不解的要求。你以为我会生气，会责怪你不懂事，可你一定不会想到，那时我的内心有多高兴，高兴到简直不敢相信，生怕你一回去就改了主意，所以才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一切，最后才告诉你妈妈。不管她会有怎样强烈的反应，我都不会在意。

“记得有一回，由于我对某个问题的急功近利，你妈妈同我起了争执，最后她说：‘即便你事事强过子澄，可还是有一件，你永远比不过他——刘子澄哪怕到临死的那一刻，也一直堪称君子。’为了这句话，我们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我不想开口求和，但骗不了自己，无可否认她说得对，我的确不是，当初不是，现在也不是。”

叶君则单手抚额，转眼间像是老了几岁，“这么多年以来，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份本不应属于我的父女之情，而且不只一次想过，假使能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你就永远会是我的女儿。直到那一次芳菲去了A国，我才不得不从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走出来，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知道我并不是你的父亲，也会知道你父亲去世的真相，可我却不敢去想，到了那个时候，要怎么去面对你，面对我的女儿……”

“爸爸——”她才叫出一声，攥住钥匙的手便死命堵到嘴上。

叶君则揽过她靠在自己肩头，如同她小时候那样拍着她，连声哄道：“小影，不哭……”却催得泪水一颗颗落在手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太不懂事了。我一直责怪您为了工作无法陪在我和妈妈身边，一直不理解您为了仕途放弃家庭放弃亲情……现在我知道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虽然你们一直不在一起，可我从来没在意过那些。我有妈妈，也有爸爸，别人有的我什么都不缺……”

她语声轻柔，却泪流不止，“你们把过去的事情告诉我，可‘爸爸’在我心里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除了那本日记，妈妈的遗物里关于他的痕迹寥寥无几。他离开人世前，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个只活在文字和别人话语里的父亲，我想不出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

“但是，我知道的是，您养育了我二十几年，为我做的绝不亚于任何一个真正的父亲。除了没有血缘上的关联，我们之间和亲生父女又有什么两样？为了我，您放弃了前途放弃了家庭，甚至连拥有亲生孩子的机会都放弃了……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可以倾尽所有，是否能报答得了您给予我的十分之一，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您的付出？这样的奢侈本就不是我应得的。”

她握住父亲的手，静静望着他，“至于那些往事纠葛，有着多种多样的原因，妈妈在很早以前就已释怀，我没有理由也根本不想再提。所以，请您答应我，千万千万不要自责。这一切我已经无以为报，您又怎么忍心让我一辈子得不到心安呢？”

“小影……”叶君则声音沙哑，方才的滔滔不绝已荡然无存。

“爸爸，”她拭了泪抱住他，“妈妈走了，舅舅舅妈隔得那么远，我只有爸爸了……只要您不嫌弃我，还能够接受我，我愿意一辈子做您的女儿……”

本想安慰女儿的叶君则却在听了这样一篇肺腑之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怔怔回抱着她，脑海中只闪出“相依为命”四个字，直到叶流影将钥匙交还给他才回过神。“既然你还愿意认我这个爸爸，为什么又……”

“即便妈妈走的时候没有那样交待，我也会像从前一样。您的财物权位，以前我不在乎，现在——”她的语调平缓，心却没来由地疼了起来，“——现在更不能要。”

叶君则虽满心无奈，却也不乏坚持的理由，“如果你真的决定留在这里，总还是要找一个固定的安身之处。何况承宇终有一天是要回去的，你们感情再好，总不太方便……”他又恢复了工作时的果敢决断，“这样吧，那套房子你先住着，等找到合适的再作打算。”

叶流影想了想，终究还是在父亲的坚决里接过那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