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不测(2)(1 / 1)
此刻,江引墨下意识地伸手拦住拔腿欲走的江汐,再度开口时神色凝重,“流影的母亲病得很重,医生对她的情况很不乐观,她的时间不多了。”
“你昏了头了?!”江汐勃然,手里的手袋重重砸到沙发上,“还有没有点脑子?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了她,你是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是不是连IS都不想要了?”
他即刻顶回去:“这是两回事。”
“两回事?说得倒轻巧。”她冷笑,“时至今日,你爷爷和盛东颐还是没有明确的态度。撇开他们手里四分之一的份额不论,市面上能够动用的流通股少得有限,也就是说,董事局里的散股起码要拿到七成才能松口气……这些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
见他不吭声,江汐又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盛珏是你的最好选择,可你偏偏不喜欢。我也明白,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你们之间全无一点进展。之所以没有反对你和叶小姐交往,是因为我看出你在审时度势,是因为你一向理智冷静,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万万料想不到大局未定,你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
江引墨语声沉沉,“这两件事并不矛盾,该做的我也一直在尽力。这十个月里,我手上的项目已经超过公司前两年的总和,资金的筹集也有了眉目……”
她不耐地打断他:“你们那点小打小闹能填得了这个无底洞?就连黎纪葳我都信不过!你们近十年的交情,年初IS帮了LM那么大的忙,他还不是在杜家留了条后路?何况董事局里那些老先生举棋不定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有不少人还念着大哥当年的情分,但就当下的状况而论,你拿什么保证这些人一定会言而有信,会如同对你表示的那样站在你这一边?”
江汐的话不错,即便江湛卸任时保住的那些老股东会不遗余力支持江引墨,此外其他几人的私下允诺无非是基于江盛两家之间尚有可能的前景;而那日他在众人眼前牵着流影,摆出了不会以裙带关系去获得盛东颐支持的态度,无异于破釜沉舟,将茫茫前路走成一条独木桥——除非能出现比杜家更具优势的后盾,否则,他并没有在实力之外超过江深的胜算。
他张了张口,未料江汐却不容他插话,看着他一字一句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十成的把握。这样好了,我去跟江深商量商量,让他取消六月的婚礼,应该还来得及。”
“小姑姑!”眉头终于拧起,他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颓然,“你们够了吧?”
IS眼下的局面,在外人看来不出是内部权势的争夺,而对于江家而言,摆明是一场将情利混为一谈的闹剧。
当年,江铎为了迫使江湛就范,不惜放弃对IS实质上的控制权,平白让江深越做越大越做越偏,自己却日渐地力不从心。为时已晚的懊悔之下,又拉不下老脸出尔反尔自打耳光。江深十数年如一日的心事,作为父亲的他岂能不知,原本指望能从江汐身上借一把力,怎奈她已心有所属抵死不从,只好把江引墨抛到风口浪尖。
自江引墨晓事起,这出戏已然开场,唱了十多年依旧没个了局。对于此刻的他而言,除了无奈与承担,更多的是满心厌倦,“难道你真的看不出,二叔,你,我,每一个人都是爷爷的棋子。无论谁留下谁出局,最终的赢家只能是IS。”
“棋子也好庄家也罢,已然到了这一步,由不得你回头!”被揭了短处的江汐亦寸步不让,字字句句都是那么咄咄逼人,“你要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你只用告诉我,是打算背水一战去虎口夺食,还是想把我送到江深面前等着他出个好价钱?”
“小姑姑!”
江汐冷哼一声,无不讥诮地提醒,字字犹如火星飞溅:“江引墨,你可别太天真了,不要以为卖了我就万事大吉。你也是个男人,不会不懂男人的野心和欲望。江深从来不是愿意为了美人舍弃江山的君子,即便我肯点头,以他的骄傲,以他那么多年的独断专行,你以为他对IS真会那么轻易放手……”
“既然他要,那就给他!”
江汐猛一抬手甩过去。只听一声脆响,江引墨清俊的颊上赫然是五个红红的指印。她有意将话反着说,原本指望激一激他,不料他的反应简直让她失望透顶,
江引墨被这一耳光打得直发懵,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
气到极处的江汐顾不上手心的骤痛,颤指着他厉声喝道:“说什么疯话?!把IS给他?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放着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是为了什么?我辛辛苦苦撑到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到了眼下就差这一口气,你居然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女孩子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
一口气,一口气……
成王败寇是一口气,阴阳相隔不也是一口气?!
“嗡嗡”声不绝于耳,他根本没心思再听她的责难,头脑一热冲口驳道:“用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女儿换你的一口气,够不够!”
“你说什么?!”江汐的手立时顿在半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说她是谁的女儿?”
话一出口,江引墨已觉失言,面对江汐的连连发问,他只是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江汐没有等到他开口,却深知他的个性,料定他所言非虚,亦不曾想到今天的一番疾言厉色竟逼出这么句石破天惊的大实话。平心而论,以江家的现状看来,政局上的依托从某种角度而言,远远好过财富资本的积累。引墨果然如老爷子预想的那样眼光长远,自己终究是太狭隘了些,缺了这根弦不说,反倒是错怪了他。
绪念数转之下,江汐的火已消了大半,却在瞥到江引墨脸上的红痕时不禁心头一软。她看着他长大,两人名为姑侄实像姐弟,还比旁人多出几分照管教导的亲近,别说是动手,就连重话也不曾说过几回,更不会想到自己在一气之下下了这么狠的手。暗自懊悔之余,她已小心地将指尖贴了过去。
江引墨微侧过头避开她的手。小姑姑说得没错,他是昏了头,一直以来,在IS纷争中刻意回避的现实就这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破天荒地连自己都看不明白自己,这一反常态的举动究竟是对意识的抗拒,还是对潜意识的顺从。
手顺势落到他的肩上,江汐显然是松了口气,“难怪大敌当前,你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可你为什么不早说?这是跟谁拗性子?还是……你另有筹算?”
顺水推舟的障眼,无法自欺的现实,出其不意的奇谋……原来,在旁人的眼里全无两样。
见他沉默不语,她思忖片刻又道:“这么一来,别说那几个骑墙的,恐怕连盛东颐也要重新打算……”
他仍是定定站着,没有说一个字,微垂的眼睫半盖着心绪莫辨的瞳仁,任江汐凝视良久,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悄然抚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屑,柔声道:“结婚的事,你还是要慎重考虑,决定之后告诉我。筹备的时间不是问题,到时我会去跟爷爷说。”
墙上的挂钟发出匀速的“咔咔”声,使无声的空间越发显得寂静深幽。
江引墨依旧立在原地,连江汐离开时也未有任何反应。直到房内渐暗的视线使他顿觉暮色将至,才机械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上的指针显示,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小时。按原定计划,现在自己应该正在去往浔枫景苑的路上;那里的叶流影亦该办妥交接事宜,等着被他连夜送往C市。
他吁了口气,揉揉额头,松了松僵直的腿,朝着茶几倾过身去。指尖距离车钥匙尚有寸许时,极轻微的“喀哒”一声若有似无地自身后传出。他的手下意识顿住,突如其来的错愕中,一颗心没来由地倏一沉,修长身形缓缓直起的同时略微发僵,仿佛石化了千年才知道循声回头。
主卧的门边,叶流影将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一侧,另一只手里攥住手袋的背带,那样静静地站着,毫无一丝声息像是站在天崩地裂后的废墟之中;那样静静地看住他,带着怔忡的清澈眼眸似乎是即刻就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仿佛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弥漫着重重伤痛与失望的目光像是要看穿他为她所不知的那些棱棱角角,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这样的眼神他之前不是没有见过,却也只见过一次,正是在三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
他亦凝视着她,口唇微动,嗓子眼里卡得发疼的千言万语一句也出不了口,突然发现无论是陈述还是辩解都将显得那么地无力。
她垂下眼睫,收回抓住门框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来取些东西。”说完,低着头朝大门的方向直直走去。
如常的轻盈步履像是踏在他心上,一步一步,渐行渐近,却又渐行渐远,路经身侧时贴着他左边的袖管堪堪擦过。
就在两人身形相离的一瞬,江引墨伸出手拦腰将她截入怀内,在她即将挣扎跳脱的同时环上另一条手臂牢牢将整个人圈住。
叶流影被那个熟悉怀抱锢住的刹那,眼底的湿润几乎夺眶而出,又狠命咬着唇死死忍了回去。卧室门外的那场唇枪舌剑仿佛只是她听到的一出戏,男女主角口里的那个“流影”根本同她毫无关系。“她”是叶流影,是叶君则的女儿;而她,只是一个一直一直以来更愿意被叫作莫流影的普通女孩。
短短的两个小时,却长到足够让她想明白一切。
两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太过奢侈。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有许许多多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手袋已跌落在地,她用尽了全力还是挣不过他,胸口像是压着块厚厚的铁板,沉重又冰凉,堵得越来越难受,身心极度的疲累中终于把持不住,涩哑的声音冲口而出:“为什么会是你……”
话一出口,她的心里霎时全部空掉,至此方才知道,自己是那样地爱他,像是一泓汇入江海的涓涓细流,爱到已经失去自我,爱到已经无路可退,爱到已经回不了头……
她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偏偏是他;
她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那个人偏偏也是他……
十九岁前,她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不是他;
十九岁后,她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因为她没有办法去恨一个自己那么爱着的他……
欺瞒、利用、交换……如果属于她的感情注定难以避免这些灰色地带,那么,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而独独不能是他。这是她唯一的要求,也是最后的底线。
“流影……”她的发丝不时蹭过他微肿的侧脸,刺得左颊上密密地疼。怀里的消瘦身躯因绷直而僵硬无比,相贴的肢体间已不复以往的温热暖意。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质问、会拂袖而去,那样他便有机会慢慢解释,不管她要不要听,不管她相不相信。可现在,她却用无奈和绝望问他,问得那么哀伤,问得那么无助: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做了这一切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而他,又该怎样回答……
四年前,只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拥抱,就足以教她斩断同自己的所有关联;而今天,确确凿凿的每一个字钉上她的心头,要他如何否认如何辩解!
柔曼语声似片片从天际飘落的鸿毛,拂过江引墨剧痛欲裂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又像是条条纠缠的藤蔓,将他已无措被动的思绪紧紧扼住——
“你和黎总认识了十年?”
“……”
“回答我。”
“……”他的头沉如注铅,却不得不重重点下去。
“江引墨,”她抵在他的臂弯中叫他的名字,“回答我!”这个曾让她沉迷到不可自拔的声音,不知在今日以后,还能听多少次。
他说:“是。”
“接手致天国际是为了我?”
“是。”
“我改了名字,在LM工作的事同学朋友都没告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偶然看到黎纪葳婚礼的视频。”仅凭几个疾闪而过的镜头,已足够让他认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段视频整整晚到了一年,却让几乎陷入绝望的他起死回生。
“有关致天国际的所有事情,包括黎总不批准我的报告,统统是你的授意?”
“……是。”
“宋师兄来找我,也是你的意思?”
“不是。”
她是否应该还有一丝庆幸,原来还是有例外。可除了余情未了,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合理解释。
“之后找了个借口差我来这里,让我知道这里的密码。”
“……是……”这个时候,他不能再有一字一句的不实之辞,可又有谁能想到,用她生日做的门钥密码也许是眼下的他最懊悔的一件事。
之后便是那场煞费苦心的缓兵之计假戏真做,再然后,她演了一场华丽的飞蛾扑火,生生断了退路……
指甲掐入掌心的生痛使她惊觉不能再回想下去,停顿片刻终于问出了最后也是最想知道的那一句:“爸爸……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江引墨的手臂越环越紧,即便察觉到她强忍住痛呼亦没有松开分毫,却紧紧抿着削薄的唇不说一个字。
夜幕在无休止的漫长等待里渐渐低垂,叶流影眼里的雾气如日暮后的微光,已一点一点全然散尽,整个人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支撑,乏力到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他胸前。他的手臂微乎其微地滞了滞,立时将她死死勒在怀里。晦暗不明的光线中,两人像极了一对依依不舍难分难离的恋人。
叶流影闭上眼睛默默从“十”数到“一”。下一秒,江引墨听见她那轻柔却坚决的声音瞬间将他的心轰出一个大洞——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