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永恒（1）（1 / 1）
随着日历一页页被撕到尽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送走了多灾多难的二零零八年。
元旦过后，除了常规的本职工作，LM话题的重心很大部分转移到年终考评和年初嘉奖之上。虽有着运作良好的绩效评估系统，但也难免受到非官方的质疑与议论。
对此，叶流影一向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平时工作中勤谨以对，不求有功但求对得起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薪水。她也在人事部同事的无意透露中得知，由于上半年的勤恳敬业，加之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勉力支持，几乎顶得上半个助理，结束考察回国的祁副总对她评价颇高，致天国际的成果又有目共睹，论升职为时尚早，加薪应该指日可待。
非经官道流传的利好消息通常是把双刃剑，地处流言外围的韩旭替叶流影心有戚戚，她却如老僧入定，两耳不闻身外事，自然更不会辩白澄清。
韩旭却因着之前所见所闻多少有些小人之心，寻了个机会，赶在春节长假前约她吃饭聊天。见她神色如常方才将自己的私心说出：“叶流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是要多说一句，你和江先生的事真的不是我说的。”
“这话从何说起？”叶流影有些意外。她与江引墨的交往并没有刻意避人，偶有闲暇出去吃饭消遣也难免碰上个把熟人，她不明白素来满不在乎的韩旭今天怎么转了性，“你是小看自己还是小看我？”
“可是……”韩旭放下心中大石，“那些话……你真的不在意？”
叶流影微微一笑，“他们挑衅的是公司的制度，又不是我。”
韩旭略略回过味来，直叹：“难怪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怎么说呢，原先你对所有人客客气气，是因为你不在乎那些，现在倒好像多了点看透世情的淡然。看来有高人指点啊。”
“嗯。”她再谦虚不过，“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嘛。你要是有慧根，我倒可以点化点化你。”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韩旭最见不得她小人得志的模样，纤手一拍盖棺定论，“年后加薪的是你，这顿你请！”
韩旭的话并不全中。即便涵养功夫再好，叶流影也到不了对子虚乌有的议论充耳不闻的境界。她可以不在乎答谢会后，旁人因她身边之人而不同的眼光，却无法容忍“一跃龙门身价倍增”之类的中伤，无端将她的个人问题和工作表现混为一谈。
心中郁闷无法排遣，她拿出将近收尾的十字绣，不断呵暖冰凉的手指，将丝丝烦乱钉在针尖留在线尾，直到江引墨问她：“你有没有因为职务之便假公济私？那是由于我的关系LM才对你另眼相看？还是……”
她拈针回头，“你明知道没有！”
“知道都可以无中生有，那不知道的人又如何？难道你打算逐个解释？”江引墨一边用手不断在手提电脑上轻触，一边侧头看她，“金玉良言到了你这里还要打点折扣，那些不实言论你倒照单全收，什么道理？”
见她咬着唇不说话，他又回头敲上几个字，“我敢保证，说这话的人针对的绝不是你。没有叶流影也会有张流影王流影，只要那个人的结婚对象叫江引墨。”
她茅塞顿开，郁结散尽，扔下针扑过去就要掐他，“你快说，张流影是谁！王流影又是谁！”
他躲闪不及，只能握住她的手止住攻势，“谋杀亲夫啊你？”
叶流影闷气顿泄，“哧”一声笑出来，“哪有什么亲夫。”
他理直气壮地狡辩：“未婚夫也是‘夫’。”
“叫你胡说！”她抽出一只手抓起靠垫砸过去，“再有什么张流影王流影，我就让你变成‘先夫’再说！”
“手下留情！”他赶紧将她圈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护住手提电脑保存文件。
叶流影见他把EXCEL用得比3DMAX都纯熟，不免心下感叹。又想到自己不能学以致用，凭空生出几分懊悔，枕在他的肩头怅然道：“你说，我是不是选错了专业，白白浪费了这五年？”
当初，江引墨最欣赏她对美超然的感悟和灵性，天马行空的创意完全跳出了画匠的思维方式，欠缺的只是持久的定力和准确清晰的笔下功夫。经过三四年的强化训练，她的构图能力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就连现在祝一一画手工图也时常找她帮忙，赞她功底好，虽有奉承之嫌，却也和事实相去不远。所以叶流影这么说，江引墨反倒有些意外。
她眨眨眼睛，“学城规呢，说不定可以做到政府参事；学景观吧，进了设计院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游山玩水；土木也行啊，至少还能对供应商包工头摆摆脸色；偏偏这建筑学，像我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最后搞个项目还是个助理的命……”
听了她一大篇头头是道的歪理，大师兄差点要动手替建筑系清理门户，岂料准岳父的电话适时接入，生生将宝贝女儿从未来女婿的魔掌中救下。
叶君则表示连夜派车来接，江引墨只送叶流影到收费站。
一路上，叶流影先给祁副总打了电话，向他说明情况。应是虑及致天国际的工地已提前进入春节假期，最后几天内，公司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务急待处理，祁副总答应得颇为爽快。接着，她又请韩旭费心料理祁副总的杂务，并将办公室的座机转接到韩旭的座位那头，请她帮忙。
江引墨见她交待事务时语声沉着，条理清晰，心头一宽。临别之际，才想开口嘱咐些什么，倒是叶流影先朝他一笑，握着他的手说：“不用担心。妈妈的胃是老毛病了。我会好好照顾她。”
他点头，却不松手。
她不敢抬头看他，任由两手十指交缠。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彼此交汇的呼吸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许久过后，她才意识到时间不等人，只得收敛情绪，竭力笑着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应酬时尽量少喝酒。放假了要注意休息，多在家陪伯父；出太阳时，记得要把我的白兰放在窗口，按我写的方法浇水；致天国际要到十五后才开工，我……过了春节就回来，元宵节我们去放烟花……”
没等她一件一件絮叨完，他突然向副驾倾过身，抱住她，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眼眶一酸，叶流影真怕自己就想这么赖在他怀里，再也走不了，只得硬下心来开始数数，从“一”慢慢数到“十”，这才轻轻挣开他的手臂，推门下车。
“等过了年，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去做全身体检。”
“后续项目要到年中才告一段落，索性等到……”
“莫芳菲，难道我这里是菜市场，由得你这样讨价还价？”
“君则……”
“其他都可以依你，这事没得商量。”
静谧的军区医院里，踏着夜色而至的叶流影推开单人病房的门，见父亲正陪着母亲闲话，心头一股暖意顿时袭来，在S城好不容易忍回的眼泪终于在C市落了地。
“这傻孩子！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莫芳菲唇色苍白，说话时尚有些气短，不过看起来精神倒还算不错。
纵是再强自镇定，叶流影也不得不承认，当她接到叶君则的电话时，仍是免不了一阵惊惶。胃溃疡是母亲的顽疾，亦是长久的过度疲劳和不规律饮食种下的恶果。以前也时有不适，可闹到胃出血还是头一次，幸好回到C市才发作，直接入住军区医院接受治疗。
而叶君则出于多方考虑，推迟了通知女儿的时间。莫芳菲连着输了两天液，病情已然得到很好的控制。一路上，叶流影只顾着担心母亲，直到看到父亲，才想起他的隐瞒，话里不免有些急又有些怨：“这么大的事现在才告诉我，我还是不是您的女儿？”
叶君则被质问得一愣；莫芳菲倒笑了，“好好，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头一个让你知道。”
“哪来什么以后？！”这回是叶君则率先朝着莫芳菲将脸一沉，“你多大的人了，跟着孩子口没遮拦地胡说，也不嫌忌讳！”
“你是公务人员，我是搞科研的，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哪来那么些可忌讳的？”莫芳菲笑容不改，叶流影几乎能从眼前的一幕猜出，当年母亲在父亲跟前，定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娇纵。
看着旗鼓相当的两位，她像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突然意识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如自己以为能够想象的那样。日久情疏也好，道渐相异也罢，不论当时将他们分割于鹊桥两端的纷纷扰扰是多么复杂难解，在世事变幻和岁月积淀中一路走到今日，一纸婚书又能代表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样紧要关头的真情实意更让人值得珍惜？
作为独子的叶君则，父母在十几年前均已过世。C市的宽敞居所在他上调省委时依然被保留，不要说一个叶流影，就算住上三个五个叶流影也绰绰有余。
但莫芳菲仍以叶书记逢年过节公务繁忙为由，除了没完没了的迎新团拜，还少不了同僚下级的回拜，婉拒了他的好意。对于他不让病体未愈的她回S城的考量，又提出研究基地诸多不便的理由，她便提议可以在军区疗养院过年。彼处背山而建，环境清幽，层层警戒外松内紧，鲜有不相干的人上来打扰，各色人员也相熟，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如此一来，既免除了舟车劳顿之苦，又可以教他放心。
莫芳菲拿定主意的事，叶君则几乎没有成功推翻的先例。好在他在那里关系颇多，莫芳菲自然受到最佳规格的招待。
除了照顾母亲、陪她闲话家常，叶流影只能靠带去的一大叠书打发时间，手痒了，打开速写本涂上几笔。母亲午休时，她趁着冬日短暂的日照去院子里晒太阳，帮着后勤部的大师傅摘冻柿子做柿饼。她知情识趣，又懂得拿好话哄人，不消几个来回，已和那里的一众工作人员熟得像一家人。运气好时，还能搭车去市区转上一圈，感受感受过年的气氛，买些日用品和年货回来自娱自乐。
除夕之夜，叶君则同后勤部门打了招呼，亲自下厨做了六菜一汤。除了特意为莫芳菲准备的养胃食物，还不乏女儿爱吃的椒盐排骨、茄汁鲈鱼、西芹百合……
莫芳菲显然在意料之中，叶流影却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到碟子里。平日里，一家三口吃一次团圆饭几成奢望，更决计料想不到母亲的这一病会连带她享有如此福利。
果然不出莫芳菲所料，吃罢年夜饭的叶君则尚有赴本省学术泰斗寓所拜年的任务，天伦之乐的尽兴之后不得不顶着寒风匆匆离去。莫芳菲看了会儿千年不变的晚会节目，勉强撑过十点，仍是体弱有些乏神，频频合眼，只好放弃守岁。
叶流影照料她休息后也回到自己房内。许是子时将近，手机里的祝贺短信纷至沓来，她嫌逐条回复太麻烦，索性现编了一条一股脑儿群发出去。翻到江引墨的名字时手指略微一顿，想了想终究还是按下拨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