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拨云(2)(1 / 1)
出国之前,一大帮熟识的师弟师妹相约为两人饯行。整个晚上,江引墨滴酒不沾,大家轮番换场,他只负责结账。等到去KTV通宵的时候,差不多人人都带着深浅不一的醉意。
平日里,江引墨带着莫流影同进同出,眼下小师妹不见人影,也不见大师兄作任何解释,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些端倪。好在学生会主席资历的余威犹在,一众人等也就识趣地绕开这个话题。宋思衡更是深知他兴致不高,义气地替他挡了不少酒。纵是自己的酒量不错,转战到最后一站的KTV预备通宵,稀里糊涂点了一大堆歌撑过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仍不免在沙发上昏昏躺倒。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是被一阵流畅的钢琴声唤醒。许是只有一个不说话的江引墨是清醒的,几分熟悉的伴奏音乐虽已被调得既轻又柔,在安静的包厢里仍清晰可辨,令昏沉意识中的宋思衡没来由地觉得刺耳,太阳穴越发疼起来。
见坐在角落的江引墨将整个身体靠在沙发上,定定望着屏幕似乎是在出神,宋思衡才要发出清梦受扰的抱怨,突然分辨出乐声中居然有江引墨的声音。相处七年的印象中,宋思衡从未在公开场合听他开过金口,乍闻之下简直要惊为天人。他直起身子刚想击掌喝彩,看着那张冷峻侧脸的突然一个激灵,待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眼前所见非虚——
江引墨注视着字幕的漆黑眼眸一动不动,唱到“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时,同样一眨不眨的睫毛上却明明泛着水光,合着旋律的伏线在死水般的心头漾起圈圈涟漪……
“……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点的歌,重复个没完没了。引墨就坐在那里,也不动手切,唱了一遍又一遍……”
洁白的餐布已被纤纤细指揉得皱乱不堪,似极了那双手的主人百味杂陈的一颗心。
沉默良久后,宋思衡仍旧神情凝重,“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听他提过你的名字。去了TK后,他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工作一件事,除了在工作室画图就是出现场,有时能在工地待上整整一天。但凭我对他的了解,想必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更何况他从来没打算在那儿拿RIBA资格。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回到这里,对了——”他忽然想起,“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知不知道九月二十一号是什么日子?”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晕头转向,叶流影只来得及凭本能反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宋思衡摊摊手,坦然道:“只是随便问问。我估摸着,或许只有你能猜一猜其中的缘故。引墨这个人你不是不了解,自己不想说的事别人休想问得出结果。我只是有这样的印象,似乎这几年里,除了他母亲的忌日,只有这一天他是一定要回S城的。”
叶流影顿觉心口一酸,胸闷得如磐石压顶再也喘不过气来。
礼拜天她在La Vie En Rose遇见他,不是巧合,不是邂逅,不是预谋,只是年复一年的顽强夙愿。
原来那个座位是为她而定,原来他一直记得,原来他一直在找她,原来他的全副心念只此一系。S城的那个地方早已成了痴心苦海中不灭的灯塔,是他刻舟求剑的唯一指望。
只因为她曾说过,每一年的这一天,她都要去马勒别墅,去La Vie En Rose。
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九月二十一是我生日。”
闻言,宋思衡立时怔住,琢磨半晌后方才回过神,盯着叶流影,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他果然是为了你。小师妹,你的心可不是一般地狠哪。你知不知道,他为了在这天回来,放弃过概念竞赛的颁奖,放弃过文遗保护的项目……你不是两年前就回来了吗?那个时候你人又在哪里?”
“我……”她被质问得张口结舌,纵是有千百条再正当再强硬的理由此时也辩白不得一句。
宋思衡仍不罢休,“还有这一次——”
她忙不迭打断他的话:“这一次我见到他了。”
“你是见到他了,”不料板着脸的宋思衡立时反唇相讥,“可见了还不如不见!他这么待你,你呢?你又是怎么对他的?‘江先生’,‘江师兄’,亏你叫得出口!”
叶流影听了这话,不由得记起几天前车里的一幕。以她对江引墨的了解,他虽然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却鲜有真正动气的时候。可那天她如此不识好歹,现在想来换作是别人,恐怕把她扔下车的心都有了。想必宋思衡是为此气她的不懂事,叶流影自然没有二话任他口伐。
她下意识咬咬唇,轻声道:“他生我的气是应该的。”
“生气?他要是能生气,我倒真要感谢上帝了。”宋思衡喝着饮料,呻笑连连,突然大手一抬,指指不远处一幢砖红色的大楼,楼顶赫然是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我倒想看看,他在里面连着躺了几天,还有没有闲工夫跟你生气。”
心飞速下沉,叶流影猛地抓住宋思衡的手臂。宋思衡防备不及,手里的可乐有小半杯泼到桌上。她恍若未见,只脱口问:“他怎么了?宋师兄你快告诉我!”
“现在着急了?早干吗去了?”见她大而失神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不加掩饰的语气焦急万分,宋思衡终是竭力压住满心的腹诽,“高烧,病毒性感冒。值班医生把我骂得那个惨啊,说转成支气管炎就麻烦了……”
“怎么会这样?”她也一样淋了雨,却只是得了个小感冒而已。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却报应在江引墨身上,难道老天还嫌自己的玩笑开得不够大么?
宋思衡斜她一眼,不客气地说:“你问我?那我去问谁?那天和他在一起的好像另有其人吧?”
她被这一连串的反诘噎得说不出一个字。
宋思衡顿了顿,又道:“上个礼拜,我们的项目在施工上碰到了麻烦,Steven在办公室大发雷霆,引墨放下电话就飞伦敦。到了现场两天两夜没合眼,大家劝他休息他也不听,只说定了回去的航班,不能改签。当时我同他一起下的飞机,还纳闷呢,他怎么也不想着回家……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一定是时差都没倒就赶着去找你……”似乎说着说着他又来了气,“病了也不知道去医院,还死撑着在IS上班,江家那块烫手山芋足够让他少活十年八年的。要不是我,恐怕他死在公寓里也没人知道……哎——你上哪儿去?”
望着瘦削的背影提着大包小包疾步而去,沿途还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服务生,宋思衡不禁长长舒了口气,看着桌上一动未动的菊花醋鱼羹,一面喟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面招手示意服务生。
在签账单上签了名字后他才反应过来,“靠!哪有自己出钱替自己接风的?!”
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且位于朝南的一侧。看来宋师兄为了让江引墨静养,并不打算替他省钱,叶流影不是不心虚的,比起自己,他对江引墨的确好得多。
斜靠于床头的那个果然不是称职的病人,左手打着点滴,右手还在手提电脑的触摸板上不时滑动。门被小心推开的些微动静引得他抬起头,这才将在门边的浅色身影尽收眼底。
两道凝冷目光从她身上淡淡掠过旋即收回,叶流影反倒僵在原地。正进退两难间,护士端着托盘敲敲门便径直而入,她很自然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护士送来的药盒。看着江引墨手臂上的点滴被撤下,她迅速接了杯温水,连着药片一同递到他手边。
等江引墨淡淡看她一眼,将药服下,叶流影又在柜子上的果篮里挑出只橙子——她记得他一向不爱吃甜的东西,静静坐在一边,用力揉了几下撕下橙子皮,清新的香气顷刻之间在四周弥漫。感冒尚未痊愈,她一个没忍住,被微酸的气味激得打了个喷嚏。
屏幕被一只手从半空压下,低沉的声音比平日更添了几份涩哑,“你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叶流影取了湿巾擦净手,瓮着声连连道歉,“我再剥一个。”
随着“啪”的一声响,手提电脑已被牢牢合上。“我问你来干什么。”
他应该还在生气。她无措地握着那只阴阳橙,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
“还有。”
“我……”她低着头万般心怯,来的路上准备的一车话已在脑海里烟消云散,到了江引墨跟前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暗暗祈祷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咄咄逼人。目光游移,瞥到一旁自己带来的东西像是在死胡同里找到条出路,连忙道,“那是你的衣服,已经送出去洗干净了。”原本也是打算让宋思衡转交给他。
江引墨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的难以置信只一闪即逝,病意恹然的脸上,神色愈加淡漠疏离。
一个闭上眼再不发一声,苍白的嘴唇紧紧抿出一线;一个咬着唇不开口,手里的橙子早已被揉得变了形。室内静到极处,两人清晰可辨的呼吸声则仿佛被胶着纠结的空气无限放大。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从静默中流逝,或许又将汇成另一个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