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若离(2)(1 / 1)
一时吃完面,江引墨泡了红茶给她。叶流影捧着马克杯踱到书架前,一排排原文书籍晃得她脑袋直发晕。一个学建筑学规划的,倒有这么多涉及金融资产领域的藏书。她不解地摇摇头,后退几步正撞上站在身后的江引墨。
他定睛凝视她胸前陌生的坠子,微启双唇平静地问:“谁送的?”
叶流影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爸爸。”
“你爸爸?”江引墨一愣。
他知道流影从小跟着母亲在外祖父母家生活,几乎对父亲只字不提。好在她的性格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多年来他也从没想过探究这些,仅是直觉她和父亲并未有着太多瓜葛。
“他现在在哪里?”
“C市。”
或许这就是她去C市完成学业的理由?
他试探着问:“他姓叶?”
她点头。
他心里一动。如此说来,她改掉自己的姓,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别的什么更重要的原因?
“你改了名字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睫毛微颤,咬着唇顿了顿才道:“我不想说。”尽管是在他的地盘,她仍然竭力寻求最后的退缩余地。
江引墨敏锐地发现她的心事重重,许是他的问话触及她的隐痛也未可知,故不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遂宽容地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你的验收结果如何?”
她一愣,立刻将头一侧避开他的目光,及时调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回道:“完全合格。可人心难测,谁知道是不是狡兔三窟以备金屋藏娇呢。”
他一手取过她的杯子随意一搁,伸出另一条手臂撑住书架的隔板,恰好将她锢在身前,一旦稍稍往前一步便是那张令她心神不定的脸。
“我还真不明白,”他微冷一笑,俊逸的脸庞乍然竟有令人错觉的神采飞扬,“许承宇算不上能言善道,这些年怎么会教得你如此伶牙俐齿?”
“为什么用他来教?”她的笑容早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全然消失,低侧过头避开他的气息,忍不住微讽,“是不是我在你眼里永远都那么没出息?离了你们就不该有一点儿长进?”
“你误会了。”他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口吻,“你的进步绝对出乎我的意料。行止得体,表现出色,思路清晰,甚至有着极为精确的时间观念,可是流影——”
他话锋一转,正如黑眸里射出的寒芒,直直凉到人心底,“——你的这些长进,到底是为了证明什么?”
她心里一哆嗦,头垂得更低。江引墨伸手抬起她的脸定在面前,“看着我——回答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语声中不加掩饰的急迫和哀凉顿时将叶流影的心弦震得粉碎。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浑然未觉自己的心志在那双深邃的黑眸下已全然涣散,嗓音亦不受控地颤哑,“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因为万一生病了,不会再有人会半夜三更送我去医院;我不得不严格要求自己,因为不会再有人不厌其烦帮我收拾残局;我不得不在出门前找好所有线路,因为一旦迷了路,不会再有人把我从陌生的地方带回来;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算准每一件事的时间,因为不会再有人……”
他不容她再多说一个字,削薄的唇倏然覆下,盖住她句句泣泪的控诉,任她在怀里死命挣扎捶打也不松开一丝一毫,仿佛这一刻已等了几生几世,又好像铁了心要将这一刻延续到天长地久。
良久,他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说过,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会固执到不愿意相信?”
“你要我怎么相信?”强忍许久的泪终于落下,她突然伸手,重重推开他,“我亲眼看见你们,你和她……难道我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反而去相信无故消失了近一个月的你?”
“你不相信我,这不重要,可是说好再等我两个月,两个月后我会结束所有的事情给你一个交待,为什么你……”
“你以为我会像个戴罪之身非要等你两个月以后的最后判决?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如果分手是迟早的结果,那还不如由她自己来了断,“江引墨,我已经傻了一次,绝不会容许自己再傻一次……”
“所以你就不告而别?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他哑着嗓子,全然没有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惆怅。
“是,我是走了。可你呢?一百步笑五十步,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她看着他神色里骤起的懵然与惊讶突然笑出声来,哪怕方才他语气里的无奈和挫败让她难过不已也无所为惧。今天的这些话是她第一次说,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早在那年的春天,你就预备毕业后去英国了吧?当时你只说因为紧要的项目要离开,却对这件事只字未提,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给我,恐怕连宋师兄也不知道你的打算。可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的消息是从何而来呢?”
她望着他愈拧愈紧的眉头,笑声中泪光盈盈,积压了几个世纪的委屈在这一瞬间泛滥成灾,“如果和你朝夕相处的人在一个月之内无缘无故断了所有联络,唯一得知他下落的却是那个对他觊觎已久的人;如果向你许过将来的人根本逃避于兑现他的承诺,而那个将来却可以由其他人清楚明白地让你知道你并不在其中占有丝毫位置;如果你苦苦找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你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而他却是倒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你要怎么相信?你还能要我怎么去相信?”
柔柔语声中难掩的无助绝望将江引墨的一颗心绞得酸痛不已,被这番确有所指却似是而非的话震得微微愕然中,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间千头万绪齐齐冒了出来,根本来不及细想。漆黑瞳仁里凛然寒意早已散去,压住她肩膀的双手不由得松了几分。可这一切落在叶流影眼里,无疑是被当场拆穿的惶惑,是理屈词穷无言可对的退却。
她还是傻,傻到竟然希望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反驳她的话,哪怕那些理由站不住脚,哪怕那些辩解虚假无力,哪怕今时今日在他身边已另有其人……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就像三年前一样,一字一句的解释都不屑于有!
顷刻之间,冥冥中苦苦守候的一颗心终于化作一抔一钱不值的齑粉,随风而起随风而落,曾经剔骨剜心的疼痛,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
江引墨被魇定在原地的几秒钟内,叶流影已抓起自己的东西跑出他的家门。直至“啪”的关门声响起,他才如梦方醒,抓起外套和车钥匙追了出去。
电梯门在奔近的一刹那遽然合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反身从十二楼的安全通道冲下,出了大门根本顾不上外面滂沱的大雨,朝着小区内唯一的出口狂奔了几十米远才追到那个几乎全然湿透的粉色身影。
几下制住她的反抗,他迅速用外套将她一裹,拦腰抱起她急步原路返回塞进车里扣在安全带下。
他落了座,即刻锁上车门,连连抽过置物台上的面纸轻轻掖去她长发上不时淌落的雨水。叶流影就这么静静坐着,低垂眼睑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只在他的手触到脸颊的同时倏地向一旁躲开,额头一侧便结结实实磕在车窗上。
“砰”地一声闷响终使积淀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寒怒自心头骤起,江引墨“唰唰”疾扯过一叠纸巾摔在她怀里,转过身体发动汽车飞驰上路,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眼里的柔意怜惜早已化为冰封百丈的深潭。
车在浔枫景苑她住的楼前停下。江引墨的手刚按过安全带的按扣,无意间抬头瞥见大门下撑伞踱步的身影。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熟悉的名字,却不防叶流影伸手在置物台上抹了一把,几乎是逃一般地推开门直冲下车。
他正准备打开驾驶座的门,只见横冲直撞的她被那个人兜头截住,揽进怀里安抚的同时,疑惑的目光已朝着自己的位置扫过来。片刻之后,两人的身形便一同消失于那道门里。
他想了想,又等了五分钟后调出手机里她家的电话号码。线那头接通后响过数下,不出意外是一个男声的应答。
“许承宇。”他叫出他的名字。
对方显然是愣了一愣,“请问哪位?”
“我是江引墨。她淋了雨,麻烦你煮些姜汤让她祛寒。”
对方又是片刻的停顿,然后说:“知道了。”
他不再多言,收了线。
重新将车发动后,江引墨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意识到自己适才也已被雨水浇透,排风吹得半干的衬衣附在身上,激起周身阵阵寒意。他机械地抽出纸巾擦拭座椅上的水渍,眼角余光扫过空空如也的置物台,电光石火间,她下车时的一幕清晰再现……
她居然拿走了那张CD,那张名为《爱与交响曲》的专辑,那张她跑遍大半个S城买到亲手送给他的唱片,里头有一首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歌——
《你的名字我的姓氏》
半个小时前还自以为确凿的猜测终究被瞬间无情的现实推翻。原来,当时她的“不想说”只是想为他留有一丝颜面,而她下车时的那个举动,却是明明白白在告诉他,放弃“莫流影”这个名字根本就是因为他江引墨的缘故。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不肯原谅他,连同这份曾经的心意都要收回!
随着修长的手指攥紧成拳,绷出泛白的骨节朝着方向盘重重砸落,仿佛全世界的动静都在刹那间遭到致命的冻结,整个密闭的空间内只余死寂一般的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