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故地(1)(1 / 1)
接连数日秋雨阵阵。
莫芳菲被临时请到C市参与985基金项目,预期半年。这下倒好,就连双休日,叶流影也注定要在百无聊赖中度过。
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一早起来洗漱完毕便打开CD机,放入一张Maksim的唱碟。在得知这位天才演奏家传奇经历后的第一时间,叶流影便喜欢上了他的音乐,甚至有一阵着了魔般收集他所有的唱片。
她在舒缓流畅的曲声里取出闲置了许久的《赤壁怀古》,洗净双手,拈起绣针闷下头,将自己抛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
不多久后,打断她修行的不是叶君则的电话,而是他的那句话:“小影,我在S城。”
“可是,妈妈刚去了你那里啊。”她心里一慌,好似突然空了一块。母亲才去了C市,他却来到这里,这样的失之交臂是她最为痛恨纠结的。
叶君则何尝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一笑之余耐心地解释说,这次的985项目是绝密的密级,即便是莫芳菲算得上半个负责人,也不能私自离开实验基地。
她这才释然,想着自己下午也要出门,便同他约了地方共进午餐。
坐于中餐厅临窗的一角,见叶君则的黑色Audi远远驶入大门,车头上挂的是最普通的C市牌照,叶流影不禁莞尔,向服务生要过菜单。
她知道父亲平时应酬多,点的都是清淡养胃的菜色。
叶君则见了她,照例是父女二人工作生活上的相互通报。相较于长年共同生活的普通父女,她与父亲间确实少了些亲昵,倒多了几分亦师亦友的相互理解与交心。而父亲也早已不当她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甚至一些工作上的郁郁倾诉的对象并不是客观淡然的莫芳菲,而是善解人意的叶流影。
由于工作上的需要,叶君则必须保持堂堂的仪表,但叶流影知道,父亲的乌发只是染色剂的功劳,几茎白发无不泄露他真实的年龄。可其中又有多少是因她而生呢。就好比上一回她在家冲着母亲发脾气,事后,父亲绝不会不知情,却仍是在频繁的通话中没有丝毫责备乃至不快,反倒是她,益发深觉自己那天有多么不懂事。
她明白,他总是自觉对她有无尽的愧疚,而她呢,这样孩子气的举动除了不时地提醒他不能忽略这一点,还有什么更实际些的意义么?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过幼稚了。
聊完了自己最近的工作,叶流影将芥蓝夹到父亲碗里,尽力用闲适的语气问:“爸爸,或许是我想得太早了,您有没有想过这一任期之后的打算?”
叶君则虽是C市的二把手,百忙中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考量。即便是国内的官场有“人走茶凉”的说法,五年后,依然身不由己的他却未必能进退自如。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他以她最爱的莲蓉酥回报,“去人大还是去政协,抑或另有安排,并不取决于个人意愿。”
她看起来并不十分失望,只歪着头笑笑说:“如果他们不肯放您走,我和妈妈就去C市,您看好不好?”
叶君则手中的筷子一顿,“既然如此,当年你又何必要回来?”
他同莫芳菲一样,都以为她毕业后会留在C市,连住所都早已为她准备妥当,却不料她早早拿到LM的offer,毫无预兆地回到S城。
“当年不一样——”显然叶流影有备而来,“妈妈的事业都在这里,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私。等您退下来起码是四年之后了,到那时,她也到了退休的年龄。至于我,哪里都是一样的。”
叶君则微微敛了笑,神情中透着一丝不解,“‘都是一样’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四年多里你就不考虑成家的事了?”
如同打发其他人那样,她条件反射地推脱:“我还小……”
叶君则将脸一板,“小什么?毕业这么多年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我自己的女儿难道我还不清楚?眼高于顶,蹉跎时光。都是你妈惯的,回头我得好好说说她。”
她嘻嘻笑,“怎么听起来您女儿像是个滞销品,您在追究生产商的责任?”
“别岔开话题。我看承宇就不错。”他边喝汤边换了副闲闲的态度,“不骄不躁,沉稳持重,对你也……”
没等他说完,她吐掉刚咬上的排骨脱口道:“那不是乱伦?”
叶君则刚喝到口里的汤几乎喷出来。
叶流影无辜地看着哭笑不得的父亲,那表情比发誓都真诚,“我的话是认真的啊。”
叶君则喝了口茶顺了顺气,“那我也十分认真十分严肃地问问你,在个人问题上,你究竟什么打算?”
她垂了头,直到碟子里那块莲蓉酥被小银匙□□得快要粉身碎骨,才轻声说:“没有打算。大不了就一个人。”
听了她毫无底气的回答,叶君则浓眉一拧斥道:“瞎胡闹。”
“爸爸——”她拖长了声音。
他想了想,如在市长会议上表态那般果决,“这样,这个议题在我这里可以缓一缓。你要先想好怎么说服你妈妈。”说完,颇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悠悠地端起茶来。
至此,叶流影的小心机彻底宣告失败,谋求统一战线的良好愿望看来在秋毫无犯的父亲眼皮底下是难以得逞的。
末了,叶君则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你妈说你喜欢这种石头。碰巧上个月去斯里兰卡——你知道我对这些是外行,只是大致形容了下,请当地参事帮忙选的。看看还合不合意?”
她打开,黑色丝绒衬垫上,静躺着乳白色的半透明石块,温润的质地还隐隐透着淡蓝的晕色,不如钻石般闪耀璀璨,也不像翡翠般富丽高贵,却似雨后初上的朦胧月华充盈着灵气,散发出一种独特而神秘浪漫的光泽,清雅宁静,柔和恬淡。
暖意涌动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褪去了最后一丝坚毅与肃然,笑得像极了慈祥和蔼的圣诞老人,“小影,生日快乐。”
叶君则要赶回C市参加晚上的招待会,准备顺道载叶流影回家。她笑笑拒绝了,只说自己还有别的安排。
她打着伞站在正楼门口,目送他的车遥遥始向别墅外的干道,摸着刚戴上的月亮石坠子,心头百感交集。不知父亲是如何将没完没了的办公会议推迟取消,从日理万机中压出这一段有限的空余时间,亲自开了两小时的车赶到S城,只为了陪心爱的女儿吃一顿饭,过一次生日……
想当初,年幼的自己是怎样哭着喊着要自己的父亲,青涩的叛逆时期,又说了多少令父母伤心愧疚的不逊之言,即便是曾发誓再也不会有求于他,成年以后还是执拗地为他添了偌大的麻烦与包袱……
直至汽车尾灯在视线中渐趋模糊,叶流影这才转到别墅内的咖啡吧。这个熟悉的地方,她已有三年未曾涉足。第一年是因为在C市求学,后来回到此地,又连续两年逢着出差。虽说时过境迁,此地的宁静与幽雅却一如既往地被保留下来,一如烙刻于她心底的那份印象,任凭经年流转亦毫不褪色。
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在近几年有限的记忆中,每逢她生日的这天都会下雨。她只得打消了露天而坐的念头,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上一份下午茶套餐。
这座别墅闻名遐迩,从最先的私人宅院到建国后的办公机关,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列为近代优秀保护建筑,已历经了八十余年的风雨沧桑。置身于此,她再一次想到有关它流传至今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