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西行(1 / 1)
我在火堆旁边不时翻转下正烤着的雪鸟。青烟缭绕着升到空中,寂寞地飘散不见。
一路上,子庚没再说过半个字。我想这样也好,反正迟早是要道别的,不管对谁来说,恨要比爱更能让自己解脱。
子庚记忆里那个阿好只怕已经死了,她与他打架,邀他共骑同醉,野性难驯而不知天高地厚。而眼前这个……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把头深埋进膝盖的中间,脚尖留恋地踩在他低头垂首的影子上。子庚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真高兴他不知道。
夜很静,从远处飘来莫名的花香,子庚忽然轻轻地唱起了歌。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
何当还故里。*
这首歌我曾听过很多遍,当远征方国的士兵临终的时候,当独在异乡的旅人月下小酌的时候,总会有人哼起它。但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出了释然的味道。
子庚,你自由了。我笑着想,泪水差点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他唱到篝火化成灰烟,我也彻夜未眠地静静听了整夜。
太阳挣扎着跳出地平线后,我们继续西行。子庚在前头开路,我追随着他的脚印慢慢地走。他虽然从不回头,却知道何时应该放缓步伐等待。有几次我跟得太急了,眼看就要一头撞上他的后背,子庚就会避开,顺便在我肘下一托。
我感觉得到,他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每当不得不扶住我的时候,他的手指都在发着抖。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远方山峦的影子落到视线里。我呼出了口气,轻轻地问,“……快到了罢?”
子庚忽然停住,道,“有人。”
开阔地的尽头隐约有道黑色的线,入耳是奔驰的乱蹄声。我心下一沉,大商骑兵的盔甲是青铜打制,只有鬼方国才尚黑。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居然遇到了敌人的巡逻队。风凌厉如刀割,对方嚣张的笑闹声里还夹杂着牛羊的嘶叫。显然这帮人一路上并没闲着,也不知抢夺了多少牲畜和财物。
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子庚的手已然按在刀柄上,叮嘱道,“你不要动,交给我。”
我苦笑,“没有马,你想与他们步战?一个人?”
子庚哼了一声,“叫你别管就别管!凭这几头烂蒜也配做老子的对手?”
黑衣黑甲的骑兵疾冲下缓坡,铁蹄象在草原上飞。我把手探到腰里,那里插着把风族的石锤。
“什么人?”为首的人咆哮。
子庚将我掩在身后,沉声回答,“我是住在附近的平民,正要回家去。”
那人冷笑,“鬼鬼祟祟的,是商狗的探子吧?兄弟们,男的杀了,女的留下!”
他手下齐齐应了,提着马刀就要围上来。
子庚瞥了眼他们的旗帜,“你们是火虺帐下的武士?他爱到处抢东西的毛病还没改么?”
“呦,”那人愣了,“小子你是谁,竟敢直呼咱们王爷的名字?”
“王爷?当年火虺在老子面前比绵羊还温顺呢,”子庚唇角露出丝残酷的笑意,“我只想劝你们一句,有多远滚多远,最好别惹毛了我!”
鬼方骑兵还没从惊诧中醒过来,犀利的刀光已迫近了为首之人的马前。那人惊恐地向后一缩,几缕马鬃在风中打着旋儿忽忽悠悠地飘开了。除了受惊的战马仍在嘶鸣,鬼方人一个个真的象被鬼附了身。
子庚拎起长刀,反握住我的手,大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想不到你唬起人来,还挺像样的。”过了会儿,我小声说。
他停住了脚步,警惕地回头张望着,刀刃的弧光从虎口翻出来,“你走,不要回头看。”
“什么?”
我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在身后炸响,随即铁蹄惊雷般从草原的那头滚落,伴随它们的,还有从耳畔擦过呼啸声。
鬼方人放箭了!
“阿好!”子庚拨开几支箭矢,按住了我正在拔武器的手,“你快走!”
走?得了吧,我就没长临阵脱逃的骨头。
他扳住我的肩膀,大声道, “老人讲,怀孩子的女人见不得血光,你……就不能听我最后一次?”
这句话探进我的胸膛里,死死地攥紧了我的心,但我还是拼命的摇着头。我想起嬷嬷离开时冰冷的身体,九霄流着眼泪的眼睛,还有手下的弟兄们一张张失去生气的脸庞。
我不怕任何敌人,我害怕的是被丢下。
他脸色一沉,反剪住我的双臂。
“你干什么?”我惊叫道。
“别怕,阿好,”他轻声说,“有我在呢。”
“小面……”我被他捆住手,却想哭了。
“不要怕,”在敌人的喊杀声中,他温暖的指尖触着我的脸,“等我。”
世上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更能折磨神经的东西了。
在我的想像里,子庚疾冲进鬼方人的马队,动作敏捷快如鬼魅。他的长刀准确地挥出,伴着凄惨的嚎叫,血淋淋的断肢盘旋着滚落到地上。
但我也知道,他面对的是近百人的轻骑队,没有同伴,没有后援,甚至没有一匹马。
沉重的铁蹄声,人的咆哮声,兵器的劈砍声贯满我的耳朵。最开始我还在试图分辨哪个是他,但后来纷杂的响动混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冲上头顶,一阵阵的眩晕:我听不到他在哪里,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太多的东西在我的胸膛里起伏,青草的尖刺深深扎进手心里。痛楚终于令我想起可以为小面做什么。我在心里吟唱起巫人古老的密语:兹大能之帝,吾愿以吾血吾命……
其实,我最想对天神说的是,你已经带走了我那么多的亲人,但不要带他走罢,我爱他,我爱他啊……
这个秘密,我本以为可以藏到心底直到死去的。汹涌而出的内疚瞬间穿透了我,像火一样灼烧着全身,但我还是颤抖着继续说:吾愿以吾血吾命,换至爱之人性命,唯求其泯然众人,诸事平顺安宁……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小面?”我轻声喊。等了许久,仍然没有人回答我。呼吸愈加沉重,我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喊,他是不是死了?!
不!“你在哪……”我带着哭腔狂呼他的名字。
脸色苍白的子庚扶起我,平静地说,“走吧,快要到三阳关了。”
子庚沉默地坠在我身后,走得慢极了。
可是无论多远的路,都有走到头的时候。“我就送到这里吧。”他靠在棵槐树的阴影里说。
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这个男人甚至连抬头的力量也没有了,“珍重。”子庚顺着大树滑坐在地上,用手遮住了脸。
在空旷的原野上,三阳关孤高的城墙已隐约可见。我呆了片刻,笑了笑,“好。”
直到我走,他都没有再动一下。
拖着僵硬的腿,我在白树林中毫无知觉地走着。这种树木天生长有圆形的疤痕,在秋天的季节分泌出红色的汁水,远远望去宛如一双双淌着血泪的眼睛。
它们令我回想起此生中几个最柔软的片段,是小面抱着我嚎啕大哭,是他说你就是我的星星,是那个月色下绝望的拥抱。
可是,我给他的又是什么呢?
黄昏将尽了,除了树,除了我,天地间空荡荡的。我不禁想,到了我死去的那一天,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想起他的时候,我会不会后悔没有抚摸过他的脸,没有亲过他的唇,没有亲口说声我喜欢你?
会的,一定会的。我轻轻合上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满了脸颊。
出了这片林子,我是大商的王后,小武的妻子,终生活在沙场和王宫里。而走回去,我还可以做回风一样的阿好,和他在一起。
同样的两条不归路,选择了,就再不能回头。
“傻姑娘,”小面站在潍枱关的星光下说,“你总是这样,谁更可怜,就帮谁。能不能收起你那要命的扶弱之心,用脑子想清楚,到底要帮哪一个……你这个傻姑娘。”
是啊,我就是个傻姑娘,那么,就让我再犯傻一次吧!我猛地转过身,向来时路跑去。
微雨洗刷着草原,处处泥泞难行,我自由地奔跑着,发髻散乱,浑身溅满了污浊的泥水。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与地瞬间变得辽阔起来,御风而行的我,象是变成了只俯瞰苍生的雄鹰。
越过白树林,再横穿条小溪,远远地,我望见了大槐树浓绿的树盖。我再也跑不动了,喉咙早已干涸,我说不出话,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又跌落在地上,强撑着向那片绿荫下的影子一点点爬着,爬着。手上的血染红了沙砾,我却丝毫感不出痛,只有满心满腹的喜悦。
他竟然还在,正坐在树下安睡,额前的长发随着风一起一伏。
小面,我回来了啊。我挣扎着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然后就闻到血浓烈的腥味。当我低下头看时,才发觉这片土地早已被浸成黑色。
我的脑子空空如也,半晌后才知道大吼着摇晃他,“小面,是我啊,你醒醒!醒醒!”
他没有回答,身躯慢慢软倒在我怀里。
我拼命地喊啊喊啊,直至变成了哭嚎,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说半个字,表情象孩童般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