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鬼寐(1 / 1)
大雨收歇,云隙间射出璀璨骄阳的锐光。我骑着九霄坠在师傅后面不远的地方,隔着重重人流看他的背影。
师傅缓缓调转了马头。对我说,“阿好,你回家去吧。”
我摇头,“不,我不放心你。”
他淡淡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孩子话。”
孩子?我倒真想像小时候一样耍赖大哭,只要你不走,“师傅,你跟着他算什么?杀人越货?亡命天涯?”
他一怔,随即道,“你想什么呢?”
我指着这个人的鼻子大声说,“师傅教我不可欺凌弱小,不可滥伤人命。那你自己呢?他……他不就一强盗头子嘛,我难道说错了?”
我越说越气,右手寒光一闪。只听得赫拉拉大响,路旁边被石斧劈裂的大树倒在他们的脚下。许是没见过我这种彪悍的女子,除了倒吸凉气的师傅,周围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连风都不敢刮。
师傅提高了声音,“阿好!”
我只做听不见,用马鞭指着强盗头子,“姓武的,你想打我师傅的主意,先得问过我再说。”
“你……”师傅被气得声都变了。
小武却向师傅摇手道,“不妨事。阿好说得再对也没有啦,恩,这叫做慧眼识英雄。”他催马来到我身前,忽然伸出左臂,向我的肩头揽过来。我骇了一跳,斧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送。
小武高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臂,起誓道,“黄天厚土为证,我与傅说师傅从此福祸相依、患难相扶。若有违此誓……”
“您不必如此!”师傅急急插言。
小武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一字一句地把誓言说完,“……若有违此誓,诸神共诛!”
我看了他一会儿,爽快地伸出右手,与他连击三掌。
小武说,“阿好姑娘,这下你可放心了?”
我清了清嗓子,“你可要牢牢记住今天起的誓。”
“那是自然。”他忽然探身过来,在我耳边道,“你若还不放心,不如也加入我们好了。”
呸!你去死!
他哈哈大笑,躲过我的斧子闪到一旁。
师傅神色复杂地看我,“阿好……”
我扭过头,胸口堵得厉害。是啊,我又不听你的话了。可你要往火坑里跳,我总不能闭上眼睛。“师傅,您愿意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想通了,与其老因为身份提心吊胆,不如跟着他走,起码日子过得舒心。要是将来谁敢欺负你,我出马帮你摆平。”
师傅欲言又止,“公子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我拍九霄的头,示意它往回走,“您从来都不用我担心,我走啦。”
我知道,他一定在瞧着我。可是,我没有力气回头。
风抚摸着我的长发,真像是师傅宽厚温暖的大手。可是,手的主人又一次离开了我。我原来还以为,地老天荒,我在乎的人总能在身边呢。
真幼稚。
“阿好!”师傅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吼了起来。
有种凌厉的声音从天而降,是箭!是呼啸而至的箭簇!从小到大,在山林里摸爬滚打练出的本能令我以最快的速度伏在马背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羽箭。
可是更多更响的箭鸣扑向了这个方向。“啊!”人群呼喊着四散逃开,有人肩头中箭,有的被直接贯穿了咽喉,还有的被箭矢巨大的力量带倒,蜷缩在地上哀嚎不止。血在泥泞的土路上纵横流淌,满眼腥红。
我摸出石斧奋力砸飞了几支,才有余力去看始作俑者的样子。
那是一支近百人的队伍,乌衣重甲,连马匹也是黑色,远远看去,犹如风暴前密布在天边的乌云。这些武士手拿厚重的马刀,沉默不语地站在松煌城门口。
他们的旗帜是一只仰天狂啸的老虎。
“鬼方人来屠城了!”人们尖叫着。
师傅与小武对视一眼,严厉地对我说,“你先走!”
我愣住了,我别的没有,不怕死却是有的,就算鬼方黑骑虽横,但我又怎会怕了他们?!
大地轰隆隆作响,战马长嘶。天地间猛然一颤,原来是鬼方人声势浩大的号角在阴霾的天空中呜咽盘旋。它似头能令风云变色的兽,狭雷霆之威在每个人的耳边游弋、炸响,再俘虏了恐惧的心作战利品,一口吞下肚里,满意地咋舌而归。
集结在城门处的鬼方人一字排开,准备发起攻击。合着号角,他们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把手中的长矛利剑重重击打地面。
而站在队伍最前的人,脸上覆着张诡异的青铜面具,身披红色锦袍,所着黑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犹如一柄杀气十足的利剑,悍勇无匹。
他越众而出,忽然拉开长弓,“砰”地一声,将松煌城楼上高挑的玄鸟旗帜射落。随即左手拔出腰间的长刀,刀锋一旋,声音中透着杀气,“你我之间,必要做个了断。”
他所指之处,只有一个人。
小武。
小武低眼扫视着鲜血淋漓的现场,再抬头时,已面沉似水。他带马缓缓从哀号不止的人们间走过,一直站到离那人不足五步远的地方。
“没这必要,”他淡淡地说,“鬼寐将军,你的对手不是我。”
那人喋喋大笑,面具下的眼眸射出一抹厉色,“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你了……冲锋!”
此人一声令下,那片黑色的滚滚洪流举高了刀刃,正面向小武急冲了过来!他们铠甲上的铜环叮叮作响,雪亮的长刀发出森冷的寒光。
而小武竟象吓傻了似的,面对犀利的攻势一动不动。
“公子!”师傅失声道。随即例无虚发的离弦之箭有如闪电一般刺穿长空。从箭壶中取箭,再到上弦瞄准的动作快得让我看不清。真没想到,当他淡漠的气息皆数化为滚滚杀气时,声势居然如此惊人。
“阿好,去帮他!”师傅对我声色俱厉地大吼。我被他唬了一跳,顿时把作壁上观的落井下石之心给吓到九重天外去了。
为着这么一个强盗头子,你居然舍得让我和黑骑兵冲杀……我心里真不是滋味,看,我已经不是师傅心里最要紧的人了。
小武用力夹马腹,他的坐骑风也似的在狭窄的街道上奔跑起来。他忽然从急驰的马背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大半截竹竿。无数举高的刀和剑指向他和他的马,但他拿着轻易就能折断的竹子,象擎起绝世的神兵那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敌人高速行进的队伍里。
“九霄,快啊!”我的石斧狠狠地斩入一人的前胸,鲜血随着拔出的动作溅红了半边衣袍。当抬起左脚将那具尸体踹下了马鞍后,我才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杀人。
我的手抖得象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但下一个杀得兴起的敌人已经揉身扑了上来。细长的马刀架住颤抖的斧子,他极轻蔑地看着我说,“哼……女人……”
这口气令我想起父王看我的目光,那种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扫视,仿佛我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我猛地用力,双手持斧卸开他的刀刃,拼尽全力劈下。那人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喷涌的热血溅出几尺远。
杀戮的腥气充斥了鼻端,刚才还有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底,但在亲眼目睹人头落地的一刻,我忘记了害怕。
然后我在滚滚洪流里看见了小武,更准确地说,是看到了一点翠色的光芒。
他蹲在马上,竹竿一挥逼退了敌人,然后猛地跃到半空,用劈斩的力量刺透了对方的胸膛。小武趁机接住他的马刀,反手斩进斜刺里疾冲而来的马脖子里。他利用竹竿的韧性和长度打人个措手不及,再不断地夺取兵器。很快再无人敢靠近他,他的周围留出了一片空地。
我催促九霄冲了过去,与他站在一起。
他眼睛紧盯着四周,却哈哈地笑了起来,“不亏是傅师傅教出来的姑娘,有胆色!”
“再有胆色也得被你害死!”我嘀咕道,“这什么将军为啥要和你过不去啊?”
小武弯起嘴角,“大的他欺负不了。”
“放箭,杀了他们!”鬼寐将军喝道。
除了围攻师傅的人外,剩余的黑骑兵一齐拉紧了弓弦。在这样短的距离里,把我们射成刺猬是绰绰有余。
我感到斧柄微微地烫手……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阿好,”小武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脸上竟还挂着笑容,他问,“你怕么?”
“不!”我否认道,并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僵硬。阿好啊阿好,死就死罢,可不能让这小子比下去!
他突然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姑娘。”
我对上了他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跳动,就象鱼儿啪地跃出水面一样。
我愣住了。
“咱们死不了,我保证。”小武向城门外看去。
大地再次震动起来,当马蹄卷起的烟尘散去,又一支队伍出现在城门口。
这群人不似鬼方人那样高大体壮穿戴整齐,透着股威武劲,而是从刚成人的娃娃到面色沧桑的中年人都有。但他们冷冽的目光,面对重甲骑兵竟毫无胆怯之意,若非常年厮杀和见惯生死的人,绝无可能有这种气息。
“头儿……”有名剽悍得像只豹子的家伙不忿地开口,“你打架怎么不带上咱们?”
嗤笑声在队伍里低低回旋。
小武笑骂,“老方,你就想着私会那西域舞娘了吧,现在才来?”
再次哄堂大笑,不少人跟着揶揄老方道,“头儿差些被你害死,快去给他老人家磕头认错。”
眼见这些人根本当自己是死的,鬼寐将军暴怒着咆哮,“列队,杀!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