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四〇]举樽笑(1 / 1)
因得没有官舫,我和楼西月取道自宗安往水路回扬州。
要采的药引还需两味:红龙抱柱和鹿角灵芝。灵芝在药王谷中有种,师傅已然回谷去取;但红龙抱柱也是味奇药,能续人命数。
青山阁的流翅池中养着几株,有镇阁之宝的意思。
楼西月的小师妹沈云双便是青山阁阁主的掌上明珠。
我与他表示牺牲色相的时刻可能就要到来了。
楼西月彼时听了我的话,神色有些复杂,半天没有言语。
因为狼毒这种□□在我短暂而光辉的行医生涯中从未遇到过,所以即便将药引都凑齐了,也需要试药。是药三分毒,或许给重了些便将解药配成了□□。
我经过仔细地考量,觉得一株红龙抱柱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条件允许,我希望是青山阁有几株我们就拿几株。
我再将这个期望告诉楼西月,他神情就更凝重了。
我向他表示关爱,“这件事有什么困难么?”
此时,我俩正走在山中一方湍湍激流上,踏着溪中的石块过河。
他打着扇子,走在前头不说话。
我很有兴致地踩着石头,道,“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呗。”
他摇头,表示没有困难。
我说,“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说。”
他在前头的石头上停下来,转过身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同云双有婚约,上回便是为的此事回扬州。”
我奇道,“不是说没有成亲?”
他点头,不以为意道,“退婚了。”
楼西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将我望着。片刻之后,他戏谑道,“因为你。”
溪水淌得很急,耳边有哗哗地水声,我一时心乱得厉害,脚上一滑,“……”
“扑嗵——”我顺利栽入水中。
给楼西月捞上来的间隙,我哇地吐了两口水,望了望我身上湿成一片的那么多件衣裳,很无语。楼西月眼下没了护暖心法,我们只能支个火堆,盘腿坐着烘衣裳。
我垫着手躺下去,眼见着天暗下来,打算在这山里将就一晚。
自打被小九咬了一口之后,我便很容易精神不济,沉着眼皮不过多久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感觉挺长,我足足做了两个梦。
前头一个,是忆起来一年前和师傅一道出谷,遇上了一回天灾人祸。
彼时来阳镇上疬疾盛行,无问大小男女,病症相似,且十有三亡。
师傅受镇上族长之托,破了例不收诊金,捎上我往西边去。
我们到来阳镇之时,镇上笼着一层阴霾;此次瘟疫猖獗得很,许多人家阖门而殪,号泣哀恸。
镇上数百户人家,师傅挽了袖子一户一户地医过去。我跟在他身旁,不眠不休七日有余,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
有一户人家,爹娘都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姑娘和我一般大小,她背上生了水泡,夜里疼得直打滚。我便示了女儿身,替她撩了衣裳上药,一面上药我一面想,若是我背上也生了水泡就好了,没准能惹得师傅替我上药。我心中默默念了几回,许是那时候老天爷正在兴头上,第二天我果真如愿倒地不起。
但水泡的事,给老天爷落下了。
我染了风热,夜里迷迷蒙蒙的时候,有双手拿着湿帕子替我擦汗。我虽然意识模糊,但依旧风花雪月不绝于心,捉着那双手,低声唤了句,“师傅……”
那手顿了顿,没抽回去,让我简直心花怒放。我瞌着眼睛,心潮澎湃地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表达,在那样哀鸿遍野的环境里,在这样病入膏荒的状态下,我竟然琢磨出了两个版本供参考,不得不说,我其实是个理智而有才的人。
两个版本分为白话版和诗词版。
前头那个是我羞答答地同师傅说,“师傅,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
后头那个是我羞答答地同师傅曰,“吾师,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
为了表示我诗词造诣非凡,我打算先说后面那句;如果师傅没有听懂,我再说前面那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榻轻轻晃了一下,连带着有凳子相撞的闷钝声。
听到耳边有人惊呼了一声,被我捉住的手抽了回去。
我抬眼,见着先前那个生水泡的姑娘惊慌失措地起身,再奔了出去。
我心中非常失落,失的是原来替我擦汗的不是师傅,落的是此前我与这个姑娘曾经赤诚相见,但眼下她不过被我捉了一下手,就泪奔了。
尔后我逐渐发现她的离开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整个屋子都在晃。顿时地动山摇,案上的油灯也翻在地上,屋顶上剥落下来好些陶瓦。
我原本提着精神想起身,无奈房梁上的木楞“哐——”地一声断了下来,堪堪砸在我面前,将榻的外缘砸塌下去一方。
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简直就是石猴出世哪咤闹海、山崩地裂日月无光,被吓得懵在原地。
更日月无光的是案上一本医册落在地上,“咻——”一下便给那油灯的火星点燃了,沿着案角一路扶摇直上,就这么失火了。
相继有瓦片、墙灰砸下来,我还没完全弄明白这是怎么一个情况;便见着浓烟中进来个着素衣的人,师傅沉着声音问,“小香,你还好么?”
我彼时抱膝窝在墙角里,呐呐地应了一声,“师傅,我在这里。”
“轰”一声,好像又有什么塌下来。我隐约听到师傅道了声,“你别动,就在那里不要动,等我过来。”
尔后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然过去好几日。方才知晓先前是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山震,我原本是同师傅上山采药半道上中病的,故而歇的那处弃屋恰是在山脚边,山震过后已经挫骨扬灰了。
族长说师傅彼时在镇子那头看病,观了观天象,道了声,“不好。”赶忙往山脚下走,远远地见着了屋子失火。
族长显是激动不已,攥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道,“还以为救不回来了。那屋子被砸得都看不出样子,又失了火。夏神医将你抱出来的时候,面色沉得厉害。还是老天爷开恩呐,善人有善报,救回来就好救回来就好。”
我闻言瞧了瞧师傅,他只递了块湿帕子给我,平静道,“将脸擦一擦。”
师傅的神色泰然,断不是像族长说得那样惊心动魄。
我原本想将我的“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改成十分应景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想了想,还是作罢。
族长与我声泪俱下一番之后,再转向师傅,与他颤抖道,“夏神医的右臂伤得厉害么?”
我问道,“师傅你受伤了么?”
族长再一次如泣如诉,“为了将你救出来,房梁塌下来的时候夏神医替你挡了一道,若不是神医身子骨好,我看是没人能撑下来。”
我再望向师傅,寻求此话的真实性,师傅只淡淡地道了一声,“不是大伤,没事了。”
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因为师傅救我一命,我是当以身相许的。
前次安辰替我解毒,我想以身相许来报恩,但师傅记不得了,于是我报恩无门;这次好不容易再逮住这么个以身相许的理由,我定要放在心中一辈子,时不时地拿出来忆一忆。
这个梦是极好的,于是我睡着的时候想着趁热打铁再做一个吧,于是就有了第二个梦。
后头这个梦有点超现实主义色彩,我梦见楼西月拿了把刀将我捅死了。
不晓得是什么日子,接连两个梦都见了血。于是,我被惊醒了,出了一头虚汗。
楼西月偏着头,神色古怪地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我抹了把冷汗,问他道,“怎么了?”
他静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方才梦到什么了?”
我说,“我说梦话了?”
他替小九顺了顺毛,扬了长眉,慢条斯理地说,“嗯,你一直说:楼西月,不要……”
我想了想,脸上红了一红,说,“……”
赶了半月的路,我和楼西月回到扬州。
他半道上得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说玉罗门屡有暗人来袭,楼三剑依旧未醒,前景无比堪忧,望七公子早日归来。
第二封信是说楼玉凤又给他订了一门亲事,望儿子速度回家进行嫁娶事宜。
第三封信是说江南楼家收到一封打劫手信,上只有“给钱”两个血字,想同楼西月确认一下他是否被人劫作人质了。
我俩寻个酒家坐下,商量了一番之后的路线。
我说,“我打算带小九回药王谷去,你若是要到了红龙抱柱,就差人将药送到谷里来。我配好解药再给你。”
楼西月沉思了片刻,徐徐问道,“你这次是要回谷里,再不出来了么?”
我心头突地一抽,垂下头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有时候医个人什么的,再出来。”
他点头,轻笑了一声,“小香。”
我应了一声,“嗯。”
楼西月轻飘飘道,“解了三叔的毒,我再回药王谷。你终究是我师傅,总是要教我医术吧。”
我闻言怔了一怔,“自然。”
我因为身子寒,便赶不得夜路。在扬州寻了处客栈宿一晚再走,因得上回往楼府是男儿扮相,还遭了楼玉凤几回劈掌。我思量了一番,以为还是不要登门造访得好。
念及小九与楼西月十分缠绵,它许是知道明日会被我带回药王谷里,今日夜里两只前爪一直扒在楼西月襟口上,很不舍。楼西月便也要了间屋子在客栈里宿下。
残阳铺水,晓月微露。
客栈后头有一处篱笆院,青卵石砌的小径,旁立着一座矮亭。
我提了壶酒找楼西月话别。
他将将沐浴过,着了身简洁的素白锦服,发束上松松簪了只玉簪,坐在亭中石桌边,偏着头手中摆弄着什么东西。
我凑近了些,将酒壶和两只杯盅阁在案上,与他道,“今日里我陪你喝酒。”
楼西月微微抬眼,嗯了一声。
他手中执了把斜口小刀,神情挺认真地在一块驴皮上一笔一划刻凿。驴皮上画了个头大身小,豹头环眼的男人。
我问他,“你在做什么?”
楼西月应道,“做个皮影人。”
他换了把三角刀,阴雕阳镂,专注地走刀推皮,手上动作行云流水、推运自如。
我睁大眼睛瞅着他,不由得赞叹,“你手艺真好。”
楼西月含笑瞧了我一眼,再执起画笔将那小人上成了黑脸戎装的骁汉。敷色之后,他再在面上覆了层桐油。末了,将小人的关节用皮绳铆起来,接上签子。
一只公忠武将就自他手下凿了出来。
楼西月递过来给我,“送你的。”
我放在手中把玩了一阵,不知道为何,陡然忆起来在东土的时候纪九说的一句话。
她说:七公子对我好,常做皮影人逗我笑。
我抬眼瞟了一眼楼西月,他自斟自饮了杯酒,撑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我。
转念再想到方才他做皮影人娴熟的手艺,原来他常做这些个玩艺来逗姑娘欢心。
入了冬,天渐渐就凉了下来,我就着酒暖了暖嗓子,对那皮影人陡然失了兴致。
一口酒下去,竟有些胸闷。
我将那小皮人搁在桌上,道,“我不要。”
楼西月打量着说,“不喜欢?”
我说,“嗯,我不喜爱这种将军模样的。我喜爱文人书生那样的。”
他失笑,扶着额头道,“先前不是说喜欢大将军么?”
我起了身,道 “这酒有些凉,我去寻店家替我温一温。”
他伸出扇子止住我的手,“酒还是暖的,再温便要烫口了。”
我打开他的扇子,提了酒壶迈步向外头走,“不暖不暖,凉得厉害。”
将迈出去两步,便被他自后头拦腰搂住,楼西月扳着肩将我转过来,低头瞧着我,“怎么了?”
我别开脸道,“就是那皮影人有些凉,我不过想寻店家温一温罢了。”
他看着我,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与我两两对望,徐徐道了句,“皮影人你若是不喜欢就扔了罢。”
我心中那方抑郁再加上几分,将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便回屋了。
屋里燃了火盆,整个厢中熏得我很是焦躁。
我直挺挺地合衣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上三道木棱子,乍眼得很。
这么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窗子外头“啪啪”直响。
我出了屋门,见着小九抬起前腿趴在窗子上。它扭头望了我一眼,拖着后腿一跳一跳地往院子里走。天上纷纷扬扬有细雪落下来,在青石地上结了薄薄一层雪砂。
小九走到楼西月脚边,蹭了蹭他。
吹灯卓风华,飞雪漫矮亭。
桌案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好些酒壶,月色下泛着莹玉的青光。
楼西月单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执着杯盅,轻轻地晃了晃,杯中的酒洒出来几滴。
他微眯着眼,眸中泛着迷离,好像有些醉了。
我踌躇了一番,迈步过去想将他扶一扶。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执起小盅仰首喝下去。
我干干道了一声,“别喝了,天色晚了,去睡吧。”
楼西月淡淡地看着我,倏忽之间,他眸色一紧,伸手捉住我的手锁在背后,将我抵在亭柱上,俯首半醉半醒地看着我。
我呆住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伸出手指拂过我的额角,再顺势渐渐向下。鼻息尖浮了层酒意,熏得我有些晕。
楼西月眼角微微一挑,暧昧地低声道了句,“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么?”
长指拂过我的面颊,在唇上若有若无地掠过去。
我说,“你……”
话音没入他的口中,他封住我的唇,或吮或咬,很用力。舌头挑开我的齿关,探了进来,辗转吸吮;一时间昏天暗地,我脑中的清明仿佛全被他唇舌间醇厚的酒意夺走了,迷迷糊糊完全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漆黑的眼眸映着汹涌,指尖在我脸颊上轻轻摩挲,含着下唇轻吻。
我只觉得火辣之感自他的舌尖四散开来,燃至四肢百骸,心中一阵抽紧。
他松开扣住我的手,向上托住我的后脑,再加深这个吻,舌尖与我的缠绕在一起,横扫左右。
“小香,不要回谷。”他忽然放开我,抵着我的额头,哑着声音,眸中似迷上一层薄雾。
这话好像一阵惊雷,将我从头至脚劈了一回,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
我一把将他推开,灵台浑沌成一锅粥。
我说,“你……你……我……”
支唔了半天,也没你我出个所以然来。楼西月依旧定定地望着我,稍蹙了眉尖,说,“我不想你回去。”
我眼下已然不能正常思考,脑中来来回回响着一句话:我亲了他?我被他亲了?我居然被他亲了?我居然被他亲了还任由他亲?
这件事让一直很良家妇女的我惊恐了,丢了一句,“我明日一早就走。”
面红心跳地奔回屋里。
这日夜里,我一直在作激烈挣扎,反反复复思考两个念头:我是良家妇女,我不是良家妇女。
我是良家妇女,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心上人唤作夏景南。
然则,就在方才,夜深月凉,我被我的弟子亲了,且在事情发生的当时没有及时制止,完全丧失了一个良家妇女在面对此情此景下应有的抵抗力,觉悟之低让我绝望。
我不是良家妇女。
我在不断地推翻再验证,验证再推翻我和良家妇女的对等关系的思想斗争中,睡着了。
这一夜睡得不甚踏实。
次日卯时刚过,我便醒了,走到酒家寻了把椅子坐在窗边,向小二要了壶清茶。
此时天还没透亮,依旧灰暗。
扬州巷间道上积了细细一层雪,偶有路人行过,留下几串脚印。
酒家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青衫小公子。
他将斗笠摘下来,露过一方清秀的面容。我定神一瞧,正是齐笑。
我有些讶然,与她道,“小笑,这么些日子你哪去了?”
齐笑见着我愣了一愣,走近来拉开长凳坐下,朝我笑了笑,“姐姐,我回原先的舞坊将一些事结了。”她再惑道,“本来与你约好三月之后在扬州相见,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说,“我原本是要回药王谷,在这里歇歇脚。”
倒了杯茶,我替她拢了拢鬓发,与她大抵说了一说北疆之行,和小九的事。
我问说,“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笑面上浮了一丝红霞,眉间染了笑意道,“我来找我的、我的心上人。”
我开心了,“原来你的心上人不是宣王爷啊。那是哪个?”
她支着腮道,“姐姐你知道江南楼家么?”
我一愣,“嗯,知道一些……怎么?”
齐笑说,“楼家七公子,楼西月,是我的心上人。”
“啪——”我手一滑,茶盏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