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番外二（1 / 1）
大华宫，这最美丽，最庞大的宫殿，它曲曲绕绕存在了多少年，见证过多少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却还是一动不动，默默守护着那些为它生，为它死的亡灵们。
韩铮眼皮跳了一下，她抬起头，身边的侍女立刻弯腰低声说道：“殿下，刚刚过了子时。”
她没有说话，眼光重新回到平铺在桌上的兵书上。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上场杀敌了，十年，二十年？或者是更久。夜卿已经够强大了，不需要韩家和她的士兵再奋勇杀敌，还有……，就是，她也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韩铮了，现在的她是堂堂的一国之母，未来皇帝的母后，她的盔甲已经被绣满宝石的林罗绸缎给代替，她的头盔被一支支精美的金步摇给更换，而那双握着宝剑的手，如今也只能握着玉雕的宝玺。
她快乐吗？韩铮一直问着自己，应该……是吧，有了世界上最俊美的夫君，有了这天下最珍贵的位置，住在这最豪华的宫殿中，有着无数供她使唤的仆人，在她人眼里，理所当然她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独自就寝的时候，她总是能想到当初一个女子说的话。
这个女子什么都冷，心冷，情也冷，就连说话时的声调都能冷的直达你的心扉
皇宫有什么好的？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当时不服，是啊，那时的韩铮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的可爱，不相信她说的每句话，她气她，气她负了璇英的情，辜了璇英的意。
可是现在呢？现在的韩铮早已身心疲惫，不堪重负。
可是就连这点，都没有人相信她，包括她身边的侍女们，她的下属，她的家人，她的女儿，甚至包括了……他。
每个人都说，皇上年轻俊美，虽身为男皇帝，却难得对你忠心不二，后宫中除了你，竟没有别的女人，这样的福气是最为难求的。
女儿说道，父亲对母后是最好，什么都以母后为先，尊敬为主，母后虽不是皇上，却也如同皇上。
而……他，他则会淡淡的说道，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你应该觉的开心。
是的，她没有什么不敢不满足的地方，所以虽身为个女子，却如同男子一般在这个凄凉的后宫中慢慢老去，死去。
韩铮突然觉的有点冷了，她把身上的狸子领子拉了拉，侍女看到之后，立刻走到炉火边再往里面加了几块木碳，里面的火势瞬时大了几分，屋子更显暖和。
她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以前打战的时候，哪有这么娇贵，都是冰天雪地趴下就睡了，现在反而不行。”
那个侍女也笑了起来：“这倒是和殿下不相干的，只是今年的冬天太冷了，不要说殿下了，就连奴婢这个北方人都受不了。”
韩铮若有所思，抬头嘱咐那个侍女：“皇上那边的太医怎么还没有过来，不是说每天亥时都会过来向我报告病情，今日怎么到了子时都没有人影，你去那边帮我看看。”
那个侍女应了一声，披上冬衣正准备要出去时，另外一个侍女却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不顾礼节，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的说道：“殿下，殿下，太医恳请殿下去大华殿，皇上陛下，恐怕是……，不行了。”
韩铮惊慌的站了起来，带到了桌上的烛台，落在兵书上，纸张开始慢慢燃了起来。韩铮却没有多看一眼，只是令人立刻送上大衣，便火速向大华殿出发。
当韩铮到达大华殿时候，殿外的太医们个个面带愁色，她心往下沉，也不多问，直接开门进去，房中那些侍候的侍女侍从们，看见是韩铮过来，个个跪地请安，韩铮也不顾礼节，直接走进里屋，里面除了那个躺着的人之外，还有几个太医。韩铮认识她们，都是些医术高明，全国数一数二，只见她们也面带无奈，有个还缓缓摇头。韩铮走了上前，看到那个躺在金锦被中的人，眼睛紧闭，似乎没有半丝气进出。太医们过来给她请安，韩铮摆了摆手，就让她们直接退下，而自己就沿着床边坐了下去。
他还是那一副好容貌，韩铮仔仔细细的看着，多少年了，都没有见一丝丝苍老的痕迹，不像自己，可是为什么几个月前还那么硬朗的身体，却是说不行就不行。她暗暗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伤心的情绪。
璇英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到了韩铮，硬是扯起一丝笑容：“看来朕真的不行了，竟然把你也给惊动了。”
韩铮笑道：“没有的事，只要好好养着，皇上还和以前一样。”
璇英盯着韩铮，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好久，闭上眼睛说道：“你还和以前一样，说不来假话。”
她顺着璇英的话说道：“那是皇上英明。”
其实璇英错了，韩铮心里想到，她一直在对着璇英说着假话，比如说，其实她什么都不要，比如说，现在的她一点也不幸福，比如说……，她曾经见到过周长卿。
夜卿九年，皇上下旨，第二年招韩家长女韩铮以正妻的身份入赘皇家。这旨一出，天下人无不羡慕韩家的福气，已被封为大将军，统领夜卿十万大军，现在长女又被皇上看中，这等荣耀不知是烧了几十次高香才有的。可在当家人韩柳心中，看到这份圣旨，却是百味交杂，什么都有。
那时的韩铮已经二十八岁，莫说正夫，院子就连个侍君都没有，一个人清清白白，把自己的守的如同一块宝玉一般。韩家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着急，可谁也不敢提这个口，因为都明白她到底求的是什么。
有一次，韩柳关上大门，咬着牙问道：“你追随皇上都有十几年，他若有这心，早就与你成亲，到了现在还不开口，那你还准备熬到什么时候？”
韩铮恭敬回道：“只是女儿现在还不想娶，不关皇上的事。”
“不想娶？按你这年龄，人家都早有，你心里骗得到了谁”韩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谁也骗不了，韩铮别过头心里默默念着，只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
这份圣旨一到，韩家所有人都眉开眼笑，大小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此时却又招来另一个人，她的亲身父亲，刘筝云。
刘筝云自从江南回来之后，一直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后来韩柳的正夫君去世了，韩柳带着韩铮过来，送来聘礼，说要以正夫君的位置再次迎娶刘筝云。
这次刘筝云没有再做撕裂嫁衣的事情，却只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套鲜红有些刺眼的嫁衣，终究幽幽的叹了口气：“韩大人，覆水难收，破镜重圆，筝云始终是没有这福气。”
最后，便从此闭门不再见客，就连韩铮他也是谢绝相见。
这次却是刘筝云自己找上门，当他见到韩铮，第一句话就是：“你可知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韩铮心一抖，“女儿知道”
“知道你还敢接这个圣旨。”刘筝云狠狠说道
韩铮一膝跪下：“女儿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女儿不愿错过。”
刘筝云说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女人，你过去，苦日子还在后头。”
韩铮摇头说道：“女儿不信，十年不行，就用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用三十年，女儿不信他一直会记得那个女人。”
刘筝云无语以对，只是临走之前才开口：“只怕你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么一天。”
自己父亲的话是像个刺一样搁在心中，尽管璇英给的聘礼丰厚，尽管婚礼的排场大的惊人，却不能让她好受半点，于是在大婚前一个月，她草草和家里人提了一下，便一个人带着弓箭去郊外打猎。
韩铮一人往北行，风餐露宿，走了几天，也迷失了方向，她自己本身并不急，似乎有种心态，想看看如果自己失踪了，那个九霄之上的男人会不会关心自己，想到自己，只是后来在一座大山上无意中掉入了猎人中的陷阱中昏死过去。
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床铺上，而身上也换了一套简朴却也算干净的女子衣裙，她动了动手腕和脚，竟没有大碍，于是坐了起来，环顾房子四周。
这房子看上去和一般民宿没有区别，一张床，一个桌子，几个柜子，普普通通。而自己随身带的宝剑和弓箭则放在桌子的中央，旁边还有一壶干净的水，她刚想要起床喝点水，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你这男子，还是如此下贱，你肯定是看那个女子长的好看，就把她救了起来。”
那女子口中的男子估计低声辨了几句，惹得那个女人声音更大
“你家妻主虽然相貌是丑陋点了，但却对你真心真意，你此等身份，连提洗脚水都不够，她还迎娶你做正夫君，你还如此朝三暮四，不知羞耻，我是知道，你凭着几分姿色，看那女子身份不低，想乘机救了她，好飞上枝头做凤凰，我呸，呸，呸。”
韩铮这会总算是明白，自己原来是被那个男子所救，而被人误会给下贱，她心中生气至极，准备开门出去好好训斥那个女子，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完全动弹不得。
“七郎，你在那里干什么？”
韩铮的心像被冷水浇过，又被热水烫过一番。
这天下，她谁的声音都可以不认得，却惟独这声音她至死都不会忘
璇英悬赏寻找周长卿已有九年，却没有人来揭榜领赏，虽然没有人说出来，可在她心里，早认定了周长卿死在了战乱之中，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在这荒山偏野中能再见到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心中思绪万千，她该怎么办，等会见到她时，该怎么说，该怎么问，问她为什么要离开璇英，还是问她那个七郎到底是什么回事。韩铮手脚发冷，心跳加速，哪怕在沙场杀敌时候也不曾如此紧张不堪。
这时似乎有人进来，韩铮立刻闭上眼睛假寐。
进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那个男的走到床边仔细得看了看韩铮，回头轻轻的说道：“妻主，那个人似乎还在睡。”
那个女的声音也放的极为轻微：“七郎，你去那边烧一锅粥来，我在这里看着她。”
七郎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女的也只是搬张凳子靠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炷香之后，屋里静的没有声音，韩铮心中琢磨估计那个女的已经在打瞌睡，便微微的睁开眼睛，发现其实那个女的一直盯着自己，看见自己睁开眼睛，便笑了出来：“韩将军，好久不见了。”
这个女的，不是周长卿，还会是谁？
韩铮看见自己已被识破，别不再装，索性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可是一看见周长卿的摸样，却惊讶的差点没有叫起来。
以前的周长卿虽然长的并不出众，但也算是脸上却也是干干净净，但是如今这张脸简直可以有丑陋不堪来形容，一个长长的刀疤从左眼划到下巴，脸上还有烫伤之后的痕迹，密密麻麻的占据半个左脸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人能找到长卿，画中的长卿和面前的周长卿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人，只要她不承认，有谁能够认出她。
韩铮斟酌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脸上……”
“自己弄的”周长卿说得毫不在意，“璇英把榜贴的外面到处都是，如果不这么做，难免会被人找出。”
韩铮停了停，又问道“那个七郎是不是醉风楼里的七郎”璇英假扮七郎，而真正的七郎不知所踪的事情，韩铮也是听说过的。
“他是不是真正的七郎我并不关心，只要他叫七郎这个名字就可以了。”周长卿笑道：“人生漫漫，总是要找个人来陪，我和他都是废人，配成一双也不浪费，而且我发的誓言也不能不应啊。”
“那么你又把璇英置于何地？”韩铮有点怒气
“他现在已是天下第一尊贵人，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已经无所谓。”她甚为冷淡。
“璇英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曾忘你。”韩铮此时竟不知是为了她讨公道还是为了璇英。
周长卿站了起来，笑意加深，却有那若有若无的讥讽“这天下都是薄情的人，皇宫里的人更是薄情，当年韵帝还是说要和华韵清共享江山，你看看最后却是华家家破人亡收场，你久在官场，我还以为你比我更了解，却没有料到还是如此天真。”
“你是不相信璇英？还是不相信自己？”
周长卿却没有看着韩铮，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等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开口
“我两个都不相信。”
她心中已有阴影，如此淡淡一句，内心却是铁石心肠。
如此，三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日后，长卿送韩铮出村的时候，韩铮坐在马上，看着长卿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璇英曾经见到过你的，这个村子我也不会再来了，你安心在这里住吧。”
长卿笑着回道：“我和七郎会离开的，你以后就不会再见到我了。”
从此一别，便真是永不相见。
一个月之后，韩铮与璇英大婚。
当璇英揭开韩铮的红盖头时候，只说了一句：“这世上，能记住长卿的人就只剩下我和你了。”
韩铮一滴眼泪划过，为了璇英，为了周长卿，更是为了自己。
大华宫中。
璇英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韩铮“朕的日子看起来真的不多了，朕只有一个女儿，年纪虽小，却也只能让她继承皇位。”
“朕已留下遗诏，命你垂帘听政辅佐我们的女儿，但是韩家不能再留了，朕留给你去做，你已经是皇家的人，应该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韩铮低下头，烛光之中没有一丝表情，那句话在她的脑海又慢慢的浮出
“皇宫里面的人更是薄情”
是啊，天下最聪明的人就是她，看的透也放得下，所以逃出红尘，逃的远远，宁愿一辈子粗茶淡饭，也不愿再在这里活受罪。
内室里面，明烛亮光，看上去璇英的气色仍是红润，可是韩铮却明白，他的大限却也要快到
璇英转过头，看着韩铮： “你说这么多年了，朕都没有找到她，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韩铮一愣，没有答话
璇英也不顾韩铮的反应，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有她陪着，朕到下面就不会寂寞了。”
一直都这样，她和他之间的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去，这些年了，一直都这样。
“但是万一，她还活着……”璇英眼睛一眯，突然睁开：“韩铮，朕现在赐你口谕，等朕去了之后，你一定要继续寻找周长卿，如果是活的，不准伤害她，让她给朕守灵，等百年之后，和朕一起同葬，若是尸骨，就让挖出来与朕的尸骨摆在一起。”
韩铮突然一阵心疼，却又不得不答“韩铮遵旨。”
璇英慢慢的吐了口气，闭上眼睛，似乎是陷入睡眠中，旁边的韩铮却是听到他口中喃喃细语：“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最后的最后，他的一切还是留给周长卿，那个背叛过他，伤害过他的女子，而自己，一个愿与他同舟共济的女子，得到的只是一个冰冷冷的皇座和一张满门抄斩的圣旨。
身不由人，情不由己。
夜卿开国皇帝璇英归天，其妻主，韩家长女，韩铮突下圣旨，命韩家家长韩柳殉主。韩柳当晚自尽，刘筝云夜赶韩家，看见韩柳尸体，悲痛不已，亦喝下毒酒与韩柳共赴黄泉。韩家其他虽免死罪，却被放配边疆，永不归朝。
韩铮坐在镜前，侍女侍从们则小心翼翼的妆扮自己，金步摇，攒珠髻，玉点翠，压在头上层层叠叠，而身上穿的则是翡翠镶玉红朝服。她一动不动，直直的盯着铜镜中的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大的福气，可为何在眼中，自己却如此的苍老不堪。
“皇上来了”门帘拉了起来，进来一个只有十几岁大的少女，一身黄袍，也是一副难得的好摸样。
那个少女走进来，对着韩铮弯腰敬礼：“儿臣给母亲请安。”
韩铮笑了起来：“现在当了皇上，样子就和以前不一样。”身边的侍女们也掩嘴笑着。
韩铮摆了摆手，后面的人立刻停下来退到一旁，站了起来，走到皇上身边：“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皇儿可曾紧张？”
那个少女这才笑了出来：“儿臣本来是有几分，但是一想到母亲在自己身边，就好多了。”
韩铮听了之后，点点头，拉住那个少女的手，和她一起走到宫门口：“皇儿，你要记住，你是这夜卿江山的主人，我和你父王已经为你铺平道路，接下来就是你的天下了。”
少女看着韩铮，面露几分激动：“是，皇儿记住了。”
韩铮看着自己年少的女儿，苦涩的心中终于有一丝丝阳光。
一切都让它过去吧，长卿不在，璇英也去了，自己留下的只有这个女儿，还有这夜卿的大好河山。
就让上辈子的恩恩怨怨随着新皇的登基一切尘封在大华最深最冷的后宫中，而以后自己要站在这里要看着这壮丽的美景，要看着自己的女儿如何在这里治理自己的国家，也要看着这夜卿走向它最辉煌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