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六十五章(1 / 1)
裘皓娘崔氏当时初为了救亲儿子一时快口,回去左思右想,越觉得心里咯得慌。裘皓可是她裘家的大嫡子,肉掌心里的宝贝疙瘩,如今讨个庶丫头当正房,总有亏处。
放在本来,龚家家资雄厚,在整个桐州城也是屈指可数了,配个庶出的三姑娘倒也好说。只如今不同往日语,龚老爷是权当没生养过这个三闺女了,两袖子一甩,爱谁谁。这丫头以后还能有啥靠的?啊?
崔氏又想到亲儿子,平时娇得跟个大姑娘也没差了,杀鸡杀鹅是一贯不敢,做事只能拈轻的,为个臭丫头竟舍得下家里了,那女人还不算是个祸水么?
崔氏一口气没憋上来,裘老爷听到儿子要娶媳妇儿了倒很舒意,想往日管他不住,如今总算能太平了,高兴劲儿上了来,又喜颠颠地跑到崔氏跟前故意问:“夫人,趁还没派帖子,这排桌可有讲究的,互相不对付的要红眼的还要想办法错落开,要不咱们合计合计?”
崔氏正心烦呢,竖眉骂道:“合计个屁!谁说抬她进来做少奶奶了?去她娘的!你没见她娘家是冷鼻子冷眼,万般地不待见她么?这样的人娶进门来你不嫌膈应我还嫌膈应呢!”
裘老爷吓了一跳,挠头半天,“这事也是你……”裘老爷本来想说这门婚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如今又心不甘情不愿,不是自扇自脸么,刚说了个“你”字,眼观崔氏眼里结了一层霜,连忙改口说“要不然依夫人见,咱把婚给龚家……退了?”
崔氏恨得银牙乱咬,“放屁!你是存心要我给人当笑话瞧吗!”
横竖都是错,裘老爷摸爬滚打半辈子,终于意识到“此时无声胜有声”,乖乖颔首不冒话了,只等崔氏做总结。
崔氏是越想越窝火,撇下裘老爷不理睬,径直去到裘皓处,叉腰拉脸地逼问了一通,迫得裘皓老老实实吐了实情出来。
原来那天的私逃全是这龚三姑娘一手指画的,裘氏气得两鼻孔冒气,戳着裘皓脑门心骂道:
“不长进的东西!她哪里是真肯和你过浮踪浪迹的日子?她那是先把自己和你捆到一枝上再算计呢。我问你,你们俩私奔能私奔到哪处去?你有手艺么,她又会什么?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你不还得带着她乖乖地躲回来!我的傻儿子哟!娘不是与你虚晃,就算你真是把那丫头拐跑了,只要是人不知鬼不觉,娘还有本事翻盘替你开脱,如今倒好,你成了别人手里的把柄,咱们家成了熟柿子,被人踩了不算,临了临了还要供奉这么一尊菩萨。不成!死也不能教那丫头作威作福,娶回来给个‘姨娘’也是她赚了,这事不能再由你耍性子,全得听娘的。”
裘皓舔舔嘴唇,试探道:“娘……龚家万一生气……”
“屁!你瞒天瞒地还想瞒你老子娘!你是怕那骚丫头置气吧?呸,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的软骨头?等那丫头进来门我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是长了两个脑袋还是两个屁/股,把你迷得这般神魂颠倒的!龚老爷可是明白话放给我的,任凭那丫头做大做小,一概不问道理。既然把这烂摊子丢到我裘家,也别怪我没好脸子给她,龚家不仁义,惹了祸就把水往咱们脚底下泼,自己想揩揩屁/股走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见崔氏真要发火,裘皓便歇了声儿,崔氏眼珠子飞转,又与裘皓出了一大通主意,裘皓没门没路,又想如今惹火烧身,龚清彤和自己娘都是爆辣脾气,接了头还不得一炸三丈高,也恨不能躲了出去,崔氏的主意正中他下怀,是以想也不想就应下来了。
五日后,龚三姑娘给一顶喜轿子接出了宅门。龚老爷气恨难消,锣鼓唢呐是不敢鸣的,嫁妆全抬在另一乘轿子上,统共就这么两乘花轿出的门,致使一路上看热闹的人都不晓得这是哪户人的丫头,抬轿的汉子一个个挑的是豹头环眼的,笑也不笑,路人见了也不敢相问,斜望两眼,稀奇会就不当事儿了。
***
捱了许久,春天终于到了。龚府里又是一番崭新的气象。
走了让人脑仁紧的三姑娘,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儿。龚老爷气了一个月,总算眉毛也舒了,日常去王氏的饱云楼里逗弄清润。
龚清润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小嘴一抿,极为可爱。龚老爷喜欢得了不得,清润呢,每遭见了他便伸手奶里奶气地讨抱,惹得王氏刮他的鼻梁,说:“小小年纪就学会抖机灵了?别人问你抱都不让,非要自己俩丫子下地跑,怎么次次老爷一来就讨抱?”
龚清润攀着龚老爷的脖子,笑得甜甜:“爹爹高,风景好看。”
龚老爷哈哈大笑,抱了一会胳膊也酸疼,又不肯放下清润,就坐到太师椅上把清润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颠一颠地逗趣。
清和在远处陪着王氏边缝衣裳边说小声话,转脸看见了他,清润咧嘴向她眨巴眨巴大眼睛。
清和望望爹与幼弟,回头再看含笑弄针的娘,心里忽然生出无限感慨。前世这时候,刚是她远嫁将军府,与爹娘骨肉分离的时刻。如今再想,那会没清润,大姐清雅亦嫁得早,两三年才得回家一趟,娘一个孤零零该过得多苦?
清和撑着下巴,细细望王氏,又见到她眼角攀出几丝极小极小的纹,心里一酸,道:“娘,别做了,回头喊丫头缝吧。”
王氏低头绕针,嘴上含笑说:“傻丫头,你们贴身的哪件不是为娘亲做的?你小的时候,就有一趟穿了舅妈送的肚兜,身上起了一圈细红疹子,你那时小哩,难受也不会说,就大嗓子哭,娘开头也不知,哄不停你,急也急死了。”
王氏说话是漫不经心的,听到清和心里又别是一番滋味。她有些难过,下巴磕在手背上,一绊一绊说:“娘,我以后不嫁人了。我要陪你。”
王氏噗嗤笑了,放下手里的针线捏了捏她的脸颊肉,“傻话,娘老了还有润儿照顾,你今后是要照顾别人哩。像这些针线活计,你也要学着做,以后教他每天穿你做的衣裳,走到哪处不能够不念你。”
清和努努嘴,王氏放下衣料子,笑眼问她:“倘或你嫁个不穿布衣穿铠衣的,倒也不十分费心。”
清和一愣,脸颊涨红了,嗔了声娘,埋脸到臂弯里装糊涂,王氏含笑不禁,清润又啪嗒啪嗒跑过来,扬着脑袋问,“娘、娘,二姐怎么哭了?”
清和连忙抬起脸,撇嘴道:“莫乱讲,我才没哭。”
王氏在旁弄眼说,“你二姐姐想到日后要离开家,心内难受哩。”
清润跑到清和腿边,抱着她一会,又舞拳头道:“二姐,如果有人要拐你走,我就揍他!”
王氏与龚老爷俱大笑起来,清和也忍俊不禁的,只好挲挲清润的脑袋应好。
没过几日龚清吾就要打马归京了。清润尤舍不得,从晓得了就开始扁嘴冒眼泪花花,闹了几番脾气,王氏和清和都苦没办法。
王氏找龚老爷商量:“宋公子年前救了你一命,这趟两个孩子一路回去,如何要请人家上门吃顿送别饭。再有他说要带你的那本簿子献皇帝呢?究竟如何你也要细问问他。”王氏想了想,忍不住皱眉压声说,“人说伴君如伴虎,圣人的喜怒最不宜猜,也许从前看得上如今看不上也未可知,咱们巴巴地递上去,圣人又不喜欢,岂不是有奉迎之嫌?”
龚老爷吟道:“我也是这么想。还有一事,老太太许久没出院子了,我看还是为三丫头的事介怀。你不方便去,便推阿和去请,只说清吾要回京了,又是整岁见不着面,老太太记挂孙子,不会不肯来。”
王氏答应了,便喊清和去请老太太,且说:“前不久家里多事,惹得老太太身子不爽利,心情也不好,你耐心与她说,别提三丫头。”
清和应下,隔日抱着几匹娟子,去到永华居里找老太太。
刚至院门口,远见西边新辟出一片泥田,里头种了好些叶子苗。虫声噪鸣,不远池塘里的水鸭子扑棱嬉水,与绿油油的菜田一对映,倒真有些山野村落的趣味。
清和走近了,见菜田里佝偻着一个老太太,挽着裤腿儿忙碌哩。龚老太太见是清和,拍拍身上的土,从泥地里钻出来,问:“你怎么来了?”
清和举举手里的娟子,笑道:“我来找奶奶绣花哩。”
龚老太太怔一怔,道:“最近眼睛疼,不绣了,整块地捯饬,养养身心。丫头怕不怕脏?”
清和把娟子交给小丫头,蹲身将裤腿挽到小腿肚子上,一脚踩进泥花花里,软温温的。
龚老太太终于乐了,招手说:“丫头来,奶教你种菜。”
祖孙两个一面栽苗一面磕话,阳光煦煦的,老太太手里利索,话也不拖沓,“我听说三丫头在裘家死里苦,结婚当夜新郎官连人都没显身,是不是真的?”
清和晓得瞒不住,扶着秧苗老实点点头。若说龚清彤,那真是猪苦胆泡黄连,如今过得苦里苦。
裘皓他娘果真不是好捣蒜的,先将儿子叉往京城拜舅舅去了,再自己关起门来卯着劲要给龚清彤下马威。听说龚清彤嫁过去做了姨娘,清和也唬了一跳,想崔氏果然豁的开。
老太太倒也没见伤心,抹了把汗,叹口气说:“我如今老了,你爹你娘有事尽捂着不告诉我。也罢,我种种菜浇浇苗,充耳不闻反而多活几年。三丫头很像她娘,心思太活络,受受苦也是她该。也不怪你娘不喜我,当初我把文氏安给你爹,是我糊涂大了,以后家里这些猫糟事,一大半是归咎于我。丫头,你怪不怪奶奶?”
清和一顿,抬脸见龚老太太佝偻着背,手里握着一把葱苗颤微微的,眼角还湿润,想起来那天发落了文氏,老太太牵着她走到院子外,也是这副怔惘的神情,心里半酸,原来老人家躲着不肯见儿子媳妇,是觉得嗟悔,堵心难受哩。
清和轻轻握住龚老太太空着的另一只手,小心捏了捏,软言道:“奶奶,就是我娘喊我来望你的,她还说‘你和润儿脚上第一双鞋都是老太太缝的,以后不能忘了老太太,要孝敬她’。”
清和学得像模像样,龚老太太乐得冒泪花,搀着清和直点头,“好好好,清润脚长得快,你去和你娘说,奶奶明儿再做双帮子高的,撒丫子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