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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情难忘
经过两个小时的紧急抢救,赛无盐嗓子里一阵咕噜,长长地出了一口食物发酵腐烂散发出的臭气,幽幽地醒了。
不过她的后背灼伤严重,需要住院接受治疗。黄管教安排了人专门护理,以防止出现意外。赛无盐抱住黄管教的胳膊,哭天抹泪地说:“黄管教,谢谢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的再生父母啊。”
黄管教推开赛无盐的手,说:“你好好养着吧,别再想不开。等你伤好了,你还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再有,你要谢的话,就谢谢肖含雪吧,是她救了你。”
赛无盐张着嘴巴,怔住了。
含雪救了我?
清明时节,阴雨霏霏。生产会战后,监区放了三天假。
百无聊赖中躺在床上,含雪想起了父母,父母的模样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们把她带到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上就匆匆地走了,留下的记忆残片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图画。含雪常常想,如果父母活着,他们一定会很爱她,呵护她,给她幸福美好的童年。在双西村的日子,每到清明节,含雪总要偷偷地去和父母说会儿话,说着说着就止不住泪流满面。父母合葬在一起,坟墓前栽种着一棵针叶墨绿的柏树。柏树长得葱葱茏茏。
今年,谁会去父母的坟前拜祭?含雪轻轻地唉叹了一声,她怕疯长的野草会将父母的坟头包围,覆盖。即便有一天回到双西,怕是连父母的坟都找不到了。
就这样闷闷地想着,含雪又想到了张玦,张玦是含雪心头永远不能消弭的痛。
这孩子长的啥样了?听说,志强没有死,他好了吗?他会不会去看看张玦?张珏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想一阵,痛一阵,含雪脑子里乱乱的,理不出头绪。
陈佳早晨没有起床,身上发烧发热。含雪将陈佳的情况及时汇报了值班民警,民警给监狱医院的医生打过电话后,狱医很快赶来,看过后开了一些口服药,说问题不大,可能是劳累过度。走前,狱医再三嘱咐含雪,如果到晚上还不见好转的话,就赶快报告,送医院治疗。
这些日子,尹冬玫和女囚的关系有些缓和。她一激动就“我操”的粗野言辞让女囚觉得她颇有些男子汉的气概。幸亏尹冬玫不是。如果是,不被憋得□□中烧的女囚们□□致死才怪!
这天,她和女囚们坐在一起玩扑克。手法不怎么样,结果脸上贴满了白纸条。
“含雪,过来,看看我这把牌,我操,真是棒死了。”尹冬玫冲含雪摆手。
含雪正要走过去,一个女囚从室外走进来,招呼含雪:“赛无盐想见你,她明天可能要被关押禁闭了。”
见我?尽管含雪救了赛无盐,可心中对赛无盐的厌恶丝毫没减。
含雪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今天是黄管教值班。
含雪说:“报告黄管教,我想去医院看看苗丽。”赛无盐的名字叫苗丽。名字还算不错,可长相就不敢恭维了。
黄管教问:“是她请你去的吧?”
含雪点点头。
“含雪,你们在一起改造,生活,难免会为了一些琐细小事斤斤计较。重要的是,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学会宽容地对待别人。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黄管教意味深长地看着含雪。
含雪突然觉得赛无盐找她去,并非只是为了道歉那么简单。
拿着黄管教给开的路条,含雪走出了监区。在监狱大院里行走,必须持有路条。监狱的每一条甬道上,都有执勤人员检查,如果没有民警带领,手里再没有路条,也就是民警开具的行走证明,就会被按照擅自脱离监管的规定给予严重处分。
含雪走进病房,病房里静悄悄的。赛无盐团成一团面对着洁白的墙壁躺着,护理员正坐在床头柜前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是《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本刚刚在市面上畅销的书。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含雪走了进来。
含雪站在病床前,病床上蜷缩着的赛无盐好像一片枕案待卖的猪肉,光着身子,只搭了条毛巾。
“苗丽——”
赛无盐翻了个身,看见含雪,吃力地要坐起来。含雪按住了她。
含雪说:“你躺着吧。你……不会是只为了说声谢谢才找我来的吧?”
赛无盐大嘴巴一张,呜哇地哭起来,鼻涕眼泪受了哭声的感染,一起涌而来。护理员不耐烦地扔下书本,不满地嚷:“你嚎啥?不过年不过节没人惦记你!”
“我,我感动,我愧疚——”
护理员呸了一声,端着痰盂去了卫生间。
赛无盐探出身子,紧紧握住含雪的双手,泪水流得更欢,“谢谢你。要是我烧死了,就见不到我的两个孩子了。我大儿子今年19岁了,蛮有出息的,考上了大学;二姑娘为了她哥哥,早早地参加了工作,给她哥哥挣钱挣学费。我不能死,我还欠着孩子们的情分呢——”
含雪看不得别人哭。女人有一种潜在的感应,惺惺惜惺惺。女人最容易记仇,也最容易化解恩怨。
泪水是最好的催化剂。
含雪从赛无盐的哭诉中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女儿张玦,心底酸酸的。含雪给双西村村委会写过三封信,打听张玦的下落。可三封信都如泥牛入海,至今没有回音。
“苗丽,别哭了。出事时我赶上了,赶上了就帮一把。谁看见了,也不会不管的。”
赛无盐陡地抬高了嗓门:“关银梅那骚货看见了就不会管。我恨死她了!她把我当傻子耍!”
“关银梅?”
“对,就是关银梅!含雪,我说了你别恨我,我不是人,我诬陷过你,可你大人大量又救了我,我要是不说我心里会难受一辈子。”赛无盐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条干爽的毛巾很快能拧出水。
含雪想到了内裤事件。
“我不是有意的。我从来没想到要陷害你。是关银梅指使我干的。关银梅偷偷拿了你的内裤交给我,说只要在出工后挂在门框上,你就会挨批挨训,黄管教也不会再关心你了。等逼得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就把你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她还说,还说只要你老实了,她就把你转让给我,让你当我的小妹。我一时胡涂,就答应了她。事情过后,我越想越怕,想跟黄管教承认错误,争取主动。她却说,只要死不承认,谁拿我们也没办法。还威胁我说,要是报告,就把我的丑事抖出来……含雪,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是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这一刻,含雪出奇地平静。她不觉得赛无盐和关银梅卑鄙,她觉得她们活得可怜,可怜的就象阴暗角落里繁衍的寄生虫,一见阳光就形神俱散了。
渐渐地,赛无盐的哭诉变成了讨伐:“关银梅那骚货贱货猪狗不如,她四处说你的坏话,你可得注意着她些,别让她把你害了。她拐卖人口,还参与□□,不听从她的,她就把碎玻璃瓶子塞进去,你说那是人干的事吗?!”
赛无盐的咒骂不堪入耳,越来越狠毒。含雪不想再听下去。
“苗丽,你好好地躺着吧,别再说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
赛无盐抓的更紧了,说:“你得原谅我,你不原谅我我死了也难过!”
含雪微微笑笑,说:“我原谅你,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赛无盐破涕为笑,参差不齐的一排黄牙挤破嘴唇,很不雅观地现出原形。那如释重负的笑里,竟然透漏出一丝孩童的天真。
回到监舍,含雪就把赛无盐的哭诉给尹冬玫说了。冬玫听完,气得连蹦带跳,非要去找关银梅理论,“你不是关阴门不让操吗?我他妈的带着炉钩子去!”
含雪费了好大的劲才拦住冬玫,“你别冲动,黄管教正在处理她呢。善恶总会有报的。”
冬玫强压住怒气,说:“那我的十天禁闭白押了?我不干,我一定要去讨要个公道。”
含雪感激地说:“冬玫姐,你是为了我才被关押禁闭的,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
“谢谢我?那太简单了,只要你变回男人咱们之间就算扯平了。”
冬玫终于眉开眼笑,和含雪扭闹做一团。
两年后,监区为含雪申报了减刑卷宗。
减刑裁定在8月底的一天送达了——含雪在生产中表现突出,获得记功奖励,在危难中挺身而出,舍己救人,立功一次,经过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审议,直接由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减刑为有期徒刑19年,剥夺政治权利8年。这在当下,是根本不可能想像的。
含雪含着泪水开心地笑了。
在减刑大会召开后的监区讨论会上,含雪激动地说:“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陈佳,一个是苗丽。是她们给我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陈佳和赛无盐都忸怩地低下了头。含雪更清楚,她真正应该感谢的是黄管教。
是黄管教教会了她怎样做一个逆境中生存的女人。身处困难重重的逆境中的女人往往很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自我毁灭。那是一种可怕的选择。
黄管教温情的注目,校正了含雪偏颇的行走方向。
一天中午,黄管教来到车间,走到含雪机台前,笑眯眯地说:“肖含雪,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女儿张玦来看你了。”
含雪的手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差点被乱了节奏的机针咬上,一时间不敢相信是真的。
“赶紧换换衣服,打扮打扮,给女儿留个好印象。”黄管教说。
一听到小张玦来了,冬玫和陈佳也停住手中的活计,高兴地围上来。冬玫说:“含雪,见了小侄女告诉她,说这里有两个姨娘挺想她的,只可惜,没有好礼物送给她,要是在外面,初次见面说什么也要送只金项链!”
赛无盐已被彻底解职,在机台前跟冬玫学徒,成了陈佳的徒孙。她看不惯冬玫送的空人情,呸了一声说,“师傅,一看你就没生过孩子,连称呼都弄不明白,张玦不是咱们的小侄女,是外甥女。”
冬玫帮着含雪换衣服,瞪了一眼赛无盐,“就你多嘴,叫什么还不行?称呼都是人起的。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冬玫嘴上强硬,可还是改换了称呼,接着说:“含雪,你就让小外甥女认我和陈佳做干妈吧。”
赛无盐挨了一通抢白,正嘟着嘴巴,一听要认干妈,又来了兴致,跟着凑热闹说:“含雪,带我一个,我是她苗干妈。”
冬玫不乐意了,嘲弄说:“瞅你那张大脸盘,还不把小外甥女吓坏了,人家还以为动物园里的古怪动物跑出来了呢。”
女囚们嘻笑着帮含雪整理衣服,含雪的心思早飞到了接见室。
接见室距离车间大约有五百米远。含雪却觉得这段路特别漫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她真想一步跨进接见室,好好看看张玦的模样。张玦长得多高了,她会认我这个妈妈吗?
是的,她会认我这个妈妈吗?想到这里,含雪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不该来,她不应该有一个坐牢的囚犯妈妈,她还小,不该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黄管教替含雪理顺额前垂下的黑发,轻声地说:“到了,进去吧,你不是很想见到小张玦吗?她就在里面。不要哭,把泪水擦干净,别忘了,你是一个母亲,母亲是坚强的。”
含雪推开接见室的门,一眼就看到湘云大婶牵着小张玦的小手站在接见桌前。张玦长到和接见桌一般高了,扑闪着黑黑亮亮的大眼睛陌生地瞅着含雪。
“玦儿——”含雪封闭的情感瞬间解禁,泣不成声地喊。她日夜思念的小女儿就在眼前,三年来从没有给过一丝关爱的小女儿就在眼前!
含雪紧紧地把张玦抱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张玦执拗地挣了挣,没有挣开含雪的拥抱,嘴角一撇,哭了。
“张玦,别哭,她是你娘。”湘云劝慰张玦说:“你不是天天问我娘在哪儿吗?她就是你娘。快叫娘,叫啊——”
“玦儿,我是娘,我……我对不起你。”含雪亲着张玦圆圆的脸蛋,泪水不知不觉地涂满了脸。
小张玦怯怯地躲闪着含雪的亲吻与爱抚。“娘?我不要娘!”
“张玦,她真是你娘,让娘好好看看你。”湘云越哄,小张玦哭得越欢。
含雪心痛得身子在抖。这能怪谁呢?只怪自己太无知太愚蠢,让年幼的张玦从小就有亲无爱!
含雪在哭,张玦在哭,湘云也陪着老泪纵横,接见室里的人不忍目睹,眼睛都湿漉漉的。
张玦哭闹得累了,在含雪的怀里睡着了。
含雪擦干眼泪,这才想起问湘云大婶家里的情况。
湘云重重地叹气,说:“这真是报应啊,造孽啊。自从你出事走后,张家的门庭就败落了,张老鬼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听说志强命大,没死,可魔怔了,呆傻了,可怜地在街上折腾。我抱着张玦,生计也难。人老了,不中用了,恐怕没有几年活头,也养活不了张玦了。含雪,到时候你别恨我,在我咽气前,我一定给张玦找个好人家,不让她受罪——”
“大婶,谢谢你——”
湘云凄然一笑,“我担心啊,小张玦这闺女的个性和你一样,太要强。刚学走路那阵儿,摔倒了,我去扶,她不让我碰,硬生生的一个人往起爬,胳膊擦破了皮也不哭一声。会跑了,和邻居家的小孩子玩耍,事事都不肯服输。人家说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她就愣眉愣眼地瞅人家,小小的年纪眼光咋就那么凶?唉,我真担心哪。”
“大婶,我不能在张玦身边,有什么事你就多照应着些。我,我对不住这孩子。”
含雪疼爱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张玦。小张玦的眼角还挂着一颗晶莹莹的泪花。
含雪瞅见湘云还带来了不小的包裹,忙问:“大婶,你……是怎么来的?”
“唉,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这儿的那位黄警官,就是带你过来的那位。她真是个好人。咱们家里困难,哪儿有钱出的这远门?打事儿出了后,我不知道你的死活,心里一直惦记着。后来,村里接到几份文书,说你蹲了大狱,明白的人说你这一辈子算完了,出不去回不了双西村了。那时我就想,不管怎样也要让你看一眼孩子,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天下这么大,我去哪儿找你啊,况且孩子还小。这块心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于是啊,我就让出去的人打听你的下落。前几天,那位警官来了,说她姓黄,是什么岗监狱的,出差顺便来家里看看。她说你身体好好的,就是想孩子,让我能不能带孩子到监狱去一趟。村里的人听了她的说法,都说想不到监狱里还有这样的好人。可我为难了,不好意思说家里没钱。她看出来了,给我拿了三百块钱,告诉我在哪儿上车,到哪儿下车。一大早,她又在车站接我——对,对,就是她。”
黄管教和接见室的民警说了些什么,向含雪走来。湘云大婶蹒跚地迎上去,拉住黄管教,连声说:“你是好人,好人哪。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好人不多,你就是最好的一个……”
黄管教温和地笑着说:“大娘,你别这么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你不就是一个好人么?含雪天天念叨着你,说你待她就像亲娘一样亲。对了,大娘,我给你和含雪还有张玦拍几张相片吧,来来去去的路程远,不方便,有张照片也好留着做个念想。”
湘云年轻的时候见过不少世面,不像那些老年人忌讳照相会照走了魂,一听要照相,自然满心欢喜,可嘴上不住地说:“你看,你看,你已经为我们娘几个破费了不少了,这照相要花不少钱吧?”
“大娘,你就放心吧,花不了几个钱,等洗好了照片我就给你邮回去,让村里的人都看看,含雪在这里面挺好的。来,你和含雪先照一张。”
含雪抱着张玦,搂着湘云孱弱瘦削的双肩。含雪触摸到了湘云大婶脸上深深的褶皱。湘云大婶的的确确老了。含雪暗暗祈祷,愿老天爷保佑湘云大婶平平安安地等着我回家。我一定会象亲生女儿一样好好孝敬她,让她享福,再不受一点苦一点累。
张玦醒了,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抚摸着含雪的脸,低低地叫:“娘——”
含雪心底涌出浓浓的喜悦,“娘在这里,娘会早一天回去好好照顾你的,你等着娘回家。”
接见已经延时了。
湘云牵着张玦走出了接见室。一老一小,就那么紧紧地相互搀扶着,走了。走出很远,张玦突然往回跑来,挥动着小手喊:“娘——”
含雪泪眼模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回到车间,黄管教把含雪领到谈话室,含雪的眼睛还红红的。黄管教浸湿毛巾递给含雪,“擦把脸,别让人家笑话。”
“黄管教,我——”
“别说了,看到孩子和大婶都好好的,你应该高兴才是。”
黄管教打断了含雪要说谢谢的话。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她仅仅做了她应该做的分内的事,或者说,仅仅是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尽责任之前,她丝毫没有想过要得到别人的感谢。她只是想通过自己的能力,让更多的人了解她不是人们传言中的狱卒,而是一名新时期引领迷途灵魂回返自由的特殊园丁。
“含雪,从工作的角度上说,我是一名管理者,你是一名被管理者,而从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来说,你和我一样,都是女人,是母亲,也是父母的孩子。”
含雪喃喃:“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不能给张玦应该得到的母爱。”
“可是你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去弥补。”
黄管教语气变得深沉起来:“含雪,你可能听说我现在一直独身。可我为什么独身?你以为我象某些女囚猜测的那样是工作狂,是不懂感情的冷血动物吗?”
含雪一怔。
“我是内疚啊,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黄管教说。
在含雪的印象中,黄管教从没有这么忧闷过。
“我大学毕业后成了家,和丈夫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并毅然决然地从大城市来到了监狱参加工作。当时,丈夫三番五次地劝阻我,说城市里你能做的工作很多,为什么非要到偏僻的监狱去?可我根本不听丈夫的,还固执地认为他妨碍了我去实现我的理想。那时,监狱的环境很差,条件恶劣,经常缺水断粮。别说犯人有时吃不饱,就连民警也三天两头地断粮。有一天,一名女囚阑尾发炎,痛得满地直打滚。我正好值班,忙安排人把她送到了医院做手术。做手术时,同事告诉我说女儿病了,高烧不退。可为了一名女囚,我硬是没有回家照顾女儿。等丈夫把女儿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女儿走了,丈夫象仇人一样恨我,和我离了婚,也走了——”
含雪震惊了,想不到黄管教竟然有这样一番心酸心痛的经历!
“含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吗?第一,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你只要积极努力,争取早日回去,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弥补做母亲的缺憾,你比我幸运;第二,是湘云大婶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希望你能正视它,接受她。”
“秘密?”含雪疑惑了。
黄管教眼中的忧郁消失了,平静地问:“你从小就在湘云大婶的身边?”
“我爹娘遭难死了,我被二姨收养了。大婶天天去看我,我从小就在大婶的身边长大,她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待我。和志强认识后,我就搬出二姨家自己住。湘云大婶天天陪着我。张玦出生就是大婶给接的生。”
“她是个难得的好人,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可依然不服输,难得啊。含雪,她就是你的亲娘啊!”
“亲娘?”含雪失声叫出来。
“湘云大婶忍辱负重一生也真不容易,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跟我说,她厌倦了那种逢场作戏的生活,就想要个孩子安稳下来,成个家好好过日子,可上天不悯人,自己喜欢的男人一个也不肯娶她。认识你爹,就是她最早认识的一个男人后,就怀了你。可你爹并不爱她,更不用说把她娶进家门了。湘云大婶生下你后,为了能争取到另一个男人的爱,不便带孩子,也是为了报复你爹,就把你扔在了你家门口。你爹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和你娘收养了你,也就是不幸出事的那对夫妇。这么多年,湘云大婶爱过的男人一个都不肯给她机会,她伤心失望,就把全部心思转移到你的身上,一直默默地关心着你,照顾着你。你出事后,她甚至不想活了,可为了你,为了张玦,她又一次当起了母亲。她还跟我说,让你不要恨她,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含雪,湘云大婶身体不好,大夫说很难治。她心里有数,她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委屈了张玦,张玦不仅是你的命根子,也是她的全部希望,她一定会在临终前给她找个好人家——”
一时间,含雪泪水汹涌。
春暖花开,又是一年绿满枝头。
含雪在改造旅途中鼓足劲头,劳动、学习、纪律处处走在了同犯的前面。成为监区树立的标兵典型。可含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柔弱的陈佳就在即将迎来减刑走向新生的前几天,带着苍白的微笑走了。
走得无声无息,没有一丝痛苦。
天刚蒙蒙亮,女囚们被急促的起床铃声叫醒,一个个嘟囔着穿衣服,整理被褥。被褥抖动中,一股女性宿舍特有的混合气味弥散开来。
赛无盐从来不穿裤头,从来不戴乳罩,从来不穿袜子,这是她改造生涯中雷打不动的“三不”政策。一早起来,她颠簸着两个褐色大波,揉着惺忪睡眼走到陈佳铺前,喊叫:“起床了,师祖宗。我给你叠被子来了。”
陈佳没有动。
陈佳从不睡懒觉,是不是累了?含雪奇怪地推推陈佳。陈佳还是没有反应。含雪脑海里掠过不祥的征兆,急忙掀开陈佳的被子。
含雪惊呆了。
陈佳穿戴整齐,脸上挂着苍白的笑,身下是一滩凝结变黑的血迹。血是从手腕上流出来的,割伤处已经凝成了一道黑色的血痂。陈佳的右手还握着一块沾染着血迹的玻璃。
“快救人,陈佳自杀了。”
女囚们纷纷涌来。
在整理陈佳的遗物时,民警发现了陈佳的一本日记。日记封面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含雪,好好活着,我累了,我要去另一个平静的世界休息了。”
这是一本记满了裁剪和缝纫技术的日本。
含雪无语凝噎。陈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佳的母亲从千里之外急匆匆地赶来,抚着陈佳的尸体悲恸欲绝。她断断续续地说:“都是我害了佳佳,我不该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啊!”
看着陈佳娇小的身体,含雪心中出奇的平静。每个人都会走到那一天的,翻过那一天的界限,一定是一个没有纷争没有烦恼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生命将变得单纯而洁净。
从陈佳母亲的哭诉中,含雪隐隐约约听出了个大概。陈佳深爱着的男朋友染上了毒瘾,陈佳发现后苦苦相劝,男友嘴上答应含雪戒毒,可背后依然在吸。终于有一天,陈佳在卫生间里堵住了正在过瘾的男友,厮打中陈佳拿起拖把击向男友的头部。男友倒下了,变成了植物人。七年来,监狱里的陈佳一直期盼着男友能醒来,他是她今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可就在前些日子,医生会诊后作出了放弃的最终决定:醒来的机会已经等于零。
爱消失了,陈佳最后的一丝希望随之破灭了。
陈佳走了,含雪主动要求给陈佳化了妆。着妆的陈佳眉清目秀,楚楚动人。
两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尹冬玫的命运。为了丰富服刑女囚的文化生活,监狱决定抽出部分资金组建文艺宣传队和创办监狱小报。冬玫涂写在黑板报上的一首改装词引起了科室民警的注意。
冬玫蹩脚的词用的是《念奴娇》的词牌。
流年似水,催人老,谁言风月无边。
细问前尘聚复散,万千愁怨缠绵。
世事沧桑,人情冷暖,天意薄红颜。
秋风又度,白了青丝谁怜。
遥想风流当年,半醉半醒之间。
朝云暮雨,无度贪欢。
谈笑中,缘是镜花水月。青春消陨。应笑我多情,往事休叹。
人生如梦,化作过眼云烟。
民警说,不错,尚待锤炼。
冬玫沾沾自喜。哪里哪里,只是信手胡写的。
民警颇感惊讶。信手胡写的就有如此水平,可见难得难得。
冬玫洋洋自得,心想,没准再过几年,我能跟“别是一家”的易安居士齐名。
冬玫一词惊人,被调入了小报室,耍起了笔杆子。四年后,尹冬玫走向新生。临走前,她和含雪抱头大哭了一场。
尹冬玫说:“含雪,等我成了大诗人,一定回来看你。”
含雪擦干了泪,高兴地说:“祝你一路顺风,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赛无盐在旁边呸了一声:“师傅,别臭美,你那诗人是裤裆里湿吧。”
尹冬玫冲着含雪摆手。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尹冬玫的身影落满了温暖的阳光。含雪想,快了,再有几年,我也要跨出这道大门,回到女儿身边了!
可含雪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把她当成妹妹的女人,会在多年后又与她发生了纠葛,并由姐妹变成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