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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将明月比佳期 B-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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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

那时候——开始爱、相信爱的时候——桑离十六岁。

那年九月开学,十六岁的桑离成为了省重点中学朝华中学高一(8)班的学生。开学后没多久,桑离便收到向宁寄来的信,信封上用好看的手书方方正正地写着:桑离同学(收)。

当时是下午课间,生活委员在喊着名字发信,那个白色的信封经过几个同学的手传递过来的时候,桑离自己都感觉到有一小朵笑容已经绽开在自己嘴角,渐渐地,笑容越来越大,快乐逐渐扩散成热气球一样,呼啸着上升。桑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看见里面薄薄的三页信纸,折成规规矩矩的三折,似乎隐约还散着墨香。

打开,向宁的字很有力道很好看,一张信纸上统共也写不了几个字,仔细看看更像是流水账。开端这样称呼她:“小桑离……”

“小”桑离?!

桑离很不服气:你才多大,怎么总说我是小孩子?

再往下看,向宁的口吻都没有发生变化:“最近还好吗?功课紧张吗?身体怎么样?这里的九月依然很热,让人喘不过气。挥汗如雨的时候我就很怀念海边的凉爽空气,偶尔还会想:小桑离在干什么呢?”

“偶尔”?!

为什么不是“常常”?桑离抠字眼,心里恨恨的,可是又分明很欣喜。

“我们寝室条件不错,报道后我抓紧参观了一下校园。学校不大,不过漂亮女生很多。开学第一天,乱花渐欲迷人眼。”

桑离瞪大眼:这是向宁?他也会看美女?他不一向都是目不斜视的模范生样子?一边想象他看女生的模样,一边忍不住抿了嘴笑。

“我们寝室八个人,来自天南海北。男生嘛,没什么隔阂,晚上开卧谈会,主题除了吃的就是女生。老大是四川人,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很漂亮,得意地不得了。我排老二,这个数字真不地道,尤其是老三是东北人,每次叫我‘二哥’的时候都笑出一脸褶子来……”

他就这样絮絮地给她讲大学里的那些人与那些事,好玩的、好笑的,包括餐厅里缺斤少两的套餐、看寝室的管理员表情不变的脸、永远喝得很快却永远没人主动去拎的热水……当然也有一系列迎新的活动,讲座、舞会、社团纳新……

并不长的一封信里,却似乎盛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桑离反复瞧着那薄薄的几张纸,看了几遍都还是不够。晚上睡觉的时候悄悄把信纸压在枕头下,入梦的过程中反复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歌声、他温暖的怀抱。

桑离不知道,这是不是班里的女生们动不动就会提及的“爱情”。从小到大,关于爱情的印象就是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好像那样的刻骨铭心才算得上是爱情一样。虽然身边也有不少同学动辄形影不离,可是那不是她想象中的爱情。

她偶尔也会很迷惑:自己对向宁的想念,又算不算是爱情的一种?

桑离小心翼翼看这封信的时候,隔着两道帘子,田淼只能看见一个擎着几张纸的人形剪影。她当然没有猜到那是向宁的信,可是这个时候,她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个人:在外国语大学这样天之骄子云集的地方,用周遭人们所听不懂的语言,骄傲而流畅地讨论另一个国度里的典故或者风光。可以有机会走出国门,到欧洲广袤的田野上,看波澜壮阔的花海、历经风霜的古堡、细水长流的小溪……那是多么丰富的一种生命形式啊!

想想吧:当你得意地倾听着周围那些对国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语言,并深知其中蕴意的时候,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这样的“只有”是多么巨大的成就感,是多么巨大的荣耀!

田淼暗暗咬紧牙关,在四下的寂静中发誓:我一定要考外国语大学,沿着向宁走过的道路,一直走到他的身边去!

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只能放在心底,甚至不能晾晒在日记本上或其他任何有可能被人窥探到的角落。

漆黑的夜里,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怀着不同的秘密,想念着同一个人。

几乎也是意料之中——那年寒假,向宁把大段时间都放到了姥姥家。郭蕴华很奇怪,问儿子:“你怎么不在咱家老老实实呆着?”

向宁的回答也很合理:“妈你不是忙着辅导学生考专业课吗?我不在家也没人给你添乱。再说我高中是在那边读的,这边朋友不多,去姥姥家还能看看老同学。”

郭蕴华想想,也对,便点头同意。末了还嘱咐儿子:“如果看见南杨别忘了替我带个好儿,那年你车祸,人家还专门来看你。”

向宁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和南杨同院的桑离,高兴得什么似的,顺水推舟往下问:“妈,你还记得南杨的妹妹吗?”

郭蕴华点点头:“你跟我说过的,想学唱歌的小女孩吗。”

向宁拉了母亲的手说情:“她今年高一,过两年想考你们学校,妈你能给她辅导一下吗?”

郭蕴华看看儿子,很好奇:“你连人家南杨家的邻居都要管啊?”

“为兄弟两肋插刀!”向宁挺直腰拍自己的胸脯。看在母亲眼里,那副瞪眼睛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爱。

郭蕴华看看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儿子,欣慰地笑笑:“行啊,我年三十下午到你姥姥家,你爸也过去,咱们一起过年。到年初二或者初三的时候让小姑娘来家里,我看看,如果是这块材料就好好雕琢一下。”

听到母亲这句话,向宁松一大口气。他知道母亲是极敬业的一个人,她答应了的,就一定会很认真地做到。他开始无比强烈地期待看见桑离的那一刻,为此,他起码设计了七八种出场方式,无一不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型亮相。离开省城去姥姥家的前一晚,他躺在床上想着桑离清澈的眼睛,再想想桑离考上大学后就可以告诉她自己是多么喜欢她,终于微笑着沉入梦乡。

向宁在过小年那天回到了姥姥家,姥姥看见最疼爱的外孙子来了,高兴得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向宁也任由姥姥一个人在家激动万分地列菜谱,他借口去看同学,便回到了母校。下午五点十分,天色已经暗下来,高中部的学生却还没有下课。向宁坐在教学楼下面的国旗旗台上等桑离,心里有点忐忑,害怕过会桑离从楼里出来的时候会看不到他。

可是他明显多虑了,因为半小时后下课,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好奇地看他一眼:虽然才毕业不过半年,可是单就那一身便装、一点洒脱随意的气质,已经在一片紫色校服的海洋中无比显眼!

于是,桑离出楼门口的一刹那,就看见了他。

桑离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看看,难道真的是向宁?

桑离的一颗心,险些跳出自己的喉咙口!

她呆呆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看见向宁冲这边挥挥手,然后微笑着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穿越人群,一直、一直走到她面前。众目睽睽下,他弯腰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小离,怎么,不认识了?”

桑离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快要冲出口来的尖叫,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她激动地看着他:“向宁哥哥——”

向宁笑了。他揉揉桑离的头,随她往回家的路上走。桑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向宁:“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向宁伸手摸摸桑离的鼻子:“今天下午。”

桑离很高兴:“那你刚回来就来找我啊?”

向宁好笑地看看小女孩的表情,点点头,桑离越发高兴了,步子都有些一蹦一跳起来。

寒冷冬日里,向宁看着桑离一边兴高采烈地给自己讲高中生活,一边晃着马尾辫在马路牙子上伸直双手练平衡。她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向宁跟过去,拉住她的一只手,她便更加开心地在窄窄的边缘上走起来。

只是当握住她的手的瞬间,向宁皱皱眉头,再捏一捏她的校服问:“小离你穿这点衣服冷不冷?”

桑离无所谓地答他:“我不知道今天会降温。”

她笑笑,脸上满不在乎:“我房间里有三八线,衣柜刚好在田淼那半边,我的厚衣服都在里面,田淼不许我到她那边去,所以冷着就冷着吧。”

向宁脚步一顿,扭头看看桑离,终于站住了。夜幕里微弱的路灯灯光下,他一伸手,便把桑离揽进怀里。灼热的气息顷刻间包围了小女孩,桑离抬起头,可以看见向宁的下巴、喉结,还有他侧着头看着她的眼睛。这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也是那么令她想念,她真想不回家了,就这样和他拥抱一辈子,哪怕化成一块石头,也好。

桑离一边这样想一边脸红了。她埋下头,隐约听见向宁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似乎是说:小离,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

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又似乎隐约明白一点什么。这感觉太飘渺,她抓不住,便只能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贪恋着哪怕一点点温暖的时光。

B-2

也是那年冬天,桑离第一次见到郭蕴华。

是过年的时候,她随向宁去他姥姥家,当时并没有想到声名显赫的女高音歌唱家会坐在客厅里包饺子,看见她进门,郭蕴华像招呼熟人那样招呼她:“桑离吗?过来坐。”

桑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眼前端庄美丽的女人一边包饺子一边冲她微笑,然后冲正在她身后关门的向宁喊一声:“向宁,带桑离进来坐啊。”

她朝桑离微笑:“晚上留在这里吃饺子吧,虾仁的。我下午刚买的虾,都是活的呢。”

她的笑容那么温和,在客厅暖色调灯光的映衬下,莫名就让桑离的鼻子一酸,几乎情不自禁就想叫她一声“妈妈”。

妈妈——若你还在,每年过年也是要包饺子的吧?那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在你身边,陪你包饺子,和你聊天,说点母女间才能聊的小话题与小心事?

若是你还在,你会给我买新衣服,会为我参加家长会,会在生气的时候打我骂我,可是在我取得荣誉的时候高兴地笑出眼泪来……这些,都会吧?

桑离眼眶一红,忍不住低下头。客厅里灯光并不明亮,没有人看出她的心酸,反倒是向宁揽过她的肩膀走进去,拉她坐到郭蕴华对面,对她说:“别紧张啊小离,我妈又不是妖怪。”

一边说一边冲母亲笑:“是吧,郭教授?”

郭蕴华手上都是面粉,笑着往调皮的儿子脸上抹一道,然后歉意地对桑离说:“对不起啊桑离,第一次见你也没拾掇干净点,反倒乱七八糟的。”

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指挥向宁给桑离拿各种小零食,然后问桑离:“想学唱歌吗?”

桑离点点头。

郭蕴华正色道:“可是,学唱歌是很苦的一件事。”

桑离再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怕。”

郭蕴华轻声叹气:“其实唱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喜欢唱歌的人那么多,能唱出名气来的有几个?绝大多数人还不是一辈子默默无闻。如果唱歌是为了出人头地,那我就得劝你还是放弃算了。”

桑离低下头:“我觉得唱歌很快乐,我喜欢唱歌。”

她抬起头,神情严肃:“再苦我都不怕,因为我喜欢,我决定要学,就一定会学好。”

郭蕴华看看桑离,神情有些动容。良久,才微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晚上,桑离留下来吃饭。她第一次见到了向宁的姥姥,老人家很和蔼,拉着她的手嘟哝:“这么好看的闺女,怎么我就没有呢。”

向宁一边吃饺子一边捣乱:“姥姥你不是有两个闺女吗?”

姥姥瞪向宁一眼:“我两个闺女给我生了两个外孙子,我想要个外孙女怎么就要不到?”

郭蕴华也笑了:“妈,人家老向家还想要儿子呢。你想要外孙女,还不如要外孙媳妇。”

她顺手拍身边的丈夫一下:“是不是?”

向宁的父亲向浩然是个看上去很威严,却很好脾气的人。他正歪着头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听见老婆点名,便点点头:“对,你说的对。”

郭蕴华一瞪眼:“对什么啊?那我要是生个女儿,你们还不让我进门了?”

向浩然咬着饺子回过头来,迷迷糊糊地又摇摇头:“哦,那就不对。”

郭蕴华气结,姥姥笑着拍自己女儿一下:“蕴华你别总是欺负浩然,老实人不能欺负。再说人家浩然管着好几百万人呢,让你天天瞪来瞪去的。”

郭蕴华看向宁:“儿子,你爸是老实人吗?”

向宁憋住笑:“妈,有你在,我爸也不敢不老实啊。不然万一被你发现了,就你那嗓门,嘿嘿……”

郭蕴华终于也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捅捅向宁额头:“都说儿子和妈亲,你这个小叛徒!”

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桑离看得出了神。

她眼含羡慕地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慈祥又和蔼的老人、漂亮并亲切的母亲、严肃却和气的父亲……

这样的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吧。

晚饭后,向宁送桑离回家。

因为是过年,四下里鞭炮声连成片,走在路上,偶尔有调皮的小孩子往马路中间扔“摔鞭”,清脆的响声把桑离吓一跳。

自小就害怕鞭炮的她下意识地往向宁身边缩一缩,向宁牵紧她的手,微微笑:“小离你胆子这么小啊?”

话音未落,桑离眼尖地看见前方几个男孩子正准备点燃一串挂在树上的鞭炮,她“啊”地一声尖叫着躲到向宁身后。向宁一愣,前方的鞭炮已经“噼哩啪啦”地炸开了花,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人也点燃了手中的鞭炮,四周顿时充满了浓郁的硫磺气息。

向宁回转身,看见桑离正低头、闭眼,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向宁笑着伸出手捂在桑离的两只手上,桑离手一暖,睁开眼看向宁,恰好看见他身后的夜空中徐徐绽开绚烂的烟火:明亮的紫色花朵在空中爆开,进而变成点点银色繁星,闪烁着坠落,那样美好的一瞬,桑离愣愣地看着,险些忘了呼吸。

那一刻,天地间只余烟火的光芒,闪烁着映照在桑离脸上。漂亮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流光溢彩,向宁就这样看着,一直看到心里去。

也是那一刻,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到细长,鞭炮的脆响屏蔽了周围一切的声音,冬天的寒风吹不破少年灼灼燃烧的爱与疼惜,他低头,轻轻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顷刻间,便有血液“轰”地一声冲上桑离的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瞪大眼,牙关紧闭,全身开始哆嗦。她的腿发软,想要倒下去,可是向宁的手臂紧紧扶住她的腰。她身体后倾,幅度越来越大,可是眼前的男孩子稍稍使力,就把她从摇摇欲坠中拉回来。那一刻,桑离的意识已经模糊,可是却又明白地知道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是向宁那个神一样的塑像吗?还是长久以来“哥哥”的外壳?

然而,她也那么清楚地感受到:心底里奔涌而出的情绪,带着些激动,带着些委屈,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亲昵,马不停蹄,呼啸而来。她的全身都在哆嗦,可是向宁一手扶住她,一手轻轻覆上她的眼。世界暗下来的刹那,她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唇,那样柔软的,带着男孩子特有的微凉青涩的气息,连同硬硬的胡茬一起,刺进她的生命里……

那晚,桑离失眠了。

她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夜里,躲在碎花帘子后面,能听见田淼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她瞪大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漆黑的夜里,她一闭眼就会想起向宁的唇,轻而软的触感,她从来不知道,男孩子的呼吸会有浅浅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比烟火还要绚烂的光芒,他的手,紧紧托住她的腰,却也有轻微的颤抖。

她在黑夜里翻个身,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她把手伸进枕头下面,还能摸到脆脆的几张纸,那是向宁写给自己的信。

桑离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她形容不太清楚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是有点激动,或许是有点害怕,或许是……

真是一言难尽。

向宁他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喜欢,是不是不会亲吻?如果亲吻了,是不是就代表喜欢?

他喜欢自己吗?如果喜欢,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亲吻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好乱啊!

桑离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头发,再度狠狠翻个身,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嘎”的响声。

“讨厌!还睡不睡了?!”帘子外突然想起田淼的喝斥声,桑离这才想起屋子里并不是只有自己。

“精神病吗?”田淼也重重地翻个身,嘟囔着睡去,桑离歪歪头,看看帘外属于田淼的方向,有点失神。

上高中后,田淼也面临中考,其实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桑离每天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通常会再学习一会才回家,到家时已经十点半,匆匆洗漱,睡觉,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去学校晨读……她的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吃,每天在家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七小时的睡觉时间。

在所有人眼里,桑离是早出晚归的乖学生,每天早晨第一个到校,晚上最后一个给班级锁门,这样的勤奋足以让她的成绩就算下滑都不至于被老师批评。而且,家长会上,老师偶尔还会夸她笨鸟先飞。

却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不过只是为了尽量减少和田淼碰面的时间。

捎带着,就连常青和桑悦诚,都已经很久没有和桑离说过话。

桑离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早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局外人:桑悦诚从桑离小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说话,现在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常青给人家做后妈,对别人的女儿打不得、骂不得,自然有她的难处;田淼对桑离的敌视已经达到了就算见面也把她当空气的地步,偶尔的说话一般就是吵架的前奏,所以她不开口比开口好多了……

桑离在漆黑的夜里回想着向宁家的温馨,那么羡慕。

那样,才是“家”吧?

自己也很想有那样一个家呢。如果向宁的妈妈是自己的妈妈就好了,可是向宁的妈妈会变成自己的妈妈吗?那就得两个人结婚,生活在一起才可以吧?啊……结婚……老天,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谁说向宁就愿意和你结婚啊?真不要脸……

桑离捂着脸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心里想:向宁你喜欢我是不是?我也很喜欢你呢,可是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你喜欢我呢,那你到底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呢……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桑离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其实向宁在那天晚上也失眠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很早醒过来。他其实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忍了那么久,怎么就没忍住呢?桑离还是个小女孩,自己这样,会不会给她带来困扰,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以及前途?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纳兰性德早就描述过: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说的是暗恋,可是那份忐忑揣度、辗转犹豫的小心思,却也不过就是他们这样。

说到底,谁都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那些纯洁真挚的感情,是多么宝贵的珍藏。而那样美好的滋味,随着彼此一天天的长大,这辈子,也是绝无仅有。

B-3

不过,令向宁意外的是,郭蕴华在教桑离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完全出乎向宁的意料。

暑假前,向宁往家里打电话,辗转又提到暑假给桑离上课的事。

郭蕴华想了想,直接建议:“要不就让她住咱家吧,一个小姑娘家的在这边连个亲戚也没有,自己住旅馆的话太不安全。”

向宁张大嘴没说话,似乎并不敢相信母亲居然可以如此开明。

郭蕴华听出儿子的怀疑,便笑:“怎么了,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的小妹妹吃了?”

向宁急忙否认:“哪能啊,我知道我妈心眼最好了,可是妈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疑问。

郭蕴华笑笑,还没忘打趣自己的儿子:“那不是你引荐的人吗,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我儿子?”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的,向宁有点毛骨悚然,心想难道老妈发现什么了?

大约也是听出向宁的心虚,郭蕴华咳嗽一声,补充:“当然,桑离条件不错,也是个好苗子。”

向宁干笑两声,郭蕴华终于决定不再逗向宁,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说真的,桑离的条件确实很好。声音好、乐感好,模样好,简直就是为唱歌而生。而且,单看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接触的学生太多了,有很多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稍微接触就能知道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别看你妈不像你爸那样在官场里混,可这来来往往的人——势利的、自私的、功利的、虚荣的……你说我什么样的没见过?艺术学院本来就比普通大学更像小社会,桑离那么干净的眼神,我也只能从来投考的高中生眼睛里看到。只可惜,到真正考进来之后,起码有一半好孩子的眼睛里也迟早要掺杂上别的东西。”

她顿了顿,补充:“向宁啊,我只希望,桑离这个女孩子,能始终如一。”

这份寄托太沉重,向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才嗫嚅着:“妈,谢谢你,我都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能乐见其成?”郭蕴华在电话那边笑:“我自己的儿子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我也相信,好歹也有点遗传嘛……”

向宁终于也笑出声,那笑声里,满含着暖融融的感激。

相比于郭蕴华的开通而言,向宁遇到的最大阻碍实际上是桑悦诚——那年夏天,向宁费了好大口舌,才说服桑悦诚,把桑离带到省城学声乐。

当时向宁的解释是:艺术学院有很多毕业生毕业后就是去当老师了,而且艺术学院还有硕士学位授予点,如果学得好,将来可以考研,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看上去好像很一帆风顺、一本正经的这番未来前景显然打动了桑悦诚。尽管他对艺术院校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可还是看在“大学教师”这个高雅职业的面子上,在反复思考后批准了桑离随向宁回省城,利用暑假进行学习。为了确保向宁身份的真实性,他还专门让南杨往向宁家打了电话,与郭蕴华进行了直接对话。

当时向宁背地里对南杨发牢骚:“估计在桑离她爸眼里,也就你还算是个良民。”

南杨笑得很得意:“知道我为什么学法律不?我天生就长了一张正义的脸。”

向宁同桑离一起吐。

不过向宁是很挫败: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也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啊,怎么到了桑离她爸眼里自己就那么不像好人呢?

看桑悦诚阴着脸质问向宁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的那个样子,活脱脱把他当成了人贩子。

不过好在,人贩子终于无罪释放。

7月中旬,桑离获准随向宁去省城,当晚住进向宁家。在此之前,郭蕴华已经将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白底浅紫色碎花的床单,温馨宜人。

所以,当桑离下了火车,一路随向宁乘出租车进了艺术学院大门,再拐三个弯进入教师寝室区,并终于进了向宁家门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比自己家还要温暖的“家”的气息。

那种美好,直抵内心。

郭蕴华是个很会生活的女人。

彼时,向浩然已经任所在城市的市委书记,那是个距省城约600公里远的城市,他工作很忙,便只能每个月回家一次。而向宁又在外地读大学,所以大多数时候,这个家里便只有郭蕴华一个人。虽然桑离住进向宁家的时候向宁适逢暑假,家里转来转去至少会有三个人,可是暑假总会结束,桑离很想问她平日里是否寂寞,可是因为不好意思,便一直没有问出口。

不过,桑离发现,一个人生活的郭蕴华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每天早晨,她固定在7点半起床,打扫卫生,给花浇水,给鱼喂食。花是茉莉、灯笼、扶桑,鱼是再好养不过的普通红鲤。她穿宽松的睡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和水里的鱼说说话。劳动过程中屋子里会回荡着施特劳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等人的曲子,偶尔还会有《步步高》或者《彩云追月》。这些曲子对桑离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偶尔常青也会演奏。但不同的是常青把音乐当技艺、当职业,而郭蕴华把音乐当爱好、当细节、当生活中的必需品。

八点半,郭蕴华会准时吃早饭。早饭很简单,燕麦粥、一个鸡蛋、一片火腿,有时候还会有一个苹果。郭蕴华说早餐不仅要能够提供身体所需要的能量,还不能为肌肤增添负担。她不吃油炸食品,坚持喝牛奶或者蜂蜜水,从不间断。桑离在家时早餐本来很将就,现在被郭蕴华监督着每天保质保量吃早饭,就觉得幸福得有点奢侈,甚至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上午九点多,通常开始有学生上门。桑离发现他们大多是高三学生,偶尔也有几个读高二,像桑离这样的高一学生压根没有。对此向宁的解释是“我妈只负责拔高,不负责启蒙”,桑离听到了,怒斥其指桑骂槐。有学生来的时候桑离就在书房学习文化课,向宁自报奋勇做辅导老师。他一向是很耐心的老师,在他的辅导下,桑离的功课倒基本没有落下。

中午十一点半,郭蕴华开始准备午餐。她的厨艺不错,因为早年在武汉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读书的缘故,会做不少南方菜。也常常比照菜谱做一些新菜,现在因为向宁和桑离都在家,更乐得把两人当试菜的小白鼠。好在味道大多八九不离十,两人总会很努力地吃完,郭蕴华看有人捧场就很高兴。

午饭后会有午睡时间,桑离没有午睡的习惯,郭蕴华便强迫其午睡,理由是睡眠充足才能皮肤好、精神好。向宁在屋里听音乐、看书,看不过去了会站出来冒死进谏说“桑离皮肤挺好,不睡午觉也很好”,被郭蕴华直接撵回屋里去,反抗失败。时间长了,桑离也真的习惯了每天中午的一小时午睡,然后带着午睡后的神清气爽进入下午的学习中。

下午有时候是学演唱,有时候是学视唱练耳与乐理,有时候是学文化课。而晚上的时间向宁偶尔会带桑离去校门口外面的街上逛夜市。他习惯了牵着她的手,偶尔遇见熟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桑离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她总觉得“女朋友”这个概念对自己来说有些怪怪的,还是“妹妹”的概念来得更从容不迫一些。

总之,随郭蕴华学专业的那个暑假里,桑离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乐不思蜀”。

如果可以,她倒是真恨不得能一直生活在这里——远离自己那个冰冷的家,远离自己讨厌的一切。

越远越好。

B-4

其实,桑离不知道,在郭蕴华眼里,她是块璞玉,只欠雕琢。

这个评价很高,郭蕴华也只对向浩然说过。向浩然不懂音乐,但他对妻子的眼光有足够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里基本上是顾不上的,所以他对妻子很歉疚,总是尽可能尊重她的想法与意见。见她喜欢桑离,再想想桑离还能朝夕陪伴她,让她不孤独,便应允了郭蕴华的提议,让桑离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儿子对桑离的好感,不过也只是抽时间和向宁进行了一场并不怎么正式的谈话。那次还是因为他回家休周末,向宁提议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时候,他似无意地问向宁:“桑离是南杨的妹妹?”

向宁答:“邻居。”

“噢,”向浩然点点头:“她打算考艺术学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一会才说:“小姑娘还小啊。”

向宁看看父亲,没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儿子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睡觉前问郭蕴华:“依你看,凭桑离的天赋,将来可以走多远?”

郭蕴华想了想,答:“不好说,不过天赋极佳。”

“哦,将来会走出去?”向浩然问。

郭蕴华笑了:“真是难得,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哪家的孩子,连你儿子考大学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发现,咱们儿子好像来真的了。”

郭蕴华更吃惊了:“以前从来没见你关心你儿子的感情问题啊?”

向浩然如实答:“那是因为你儿子从来没对哪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过。”

郭蕴华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没看白天,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你儿子给桑离辅导文化课,门没关严实,我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见你儿子看桑离的那个目光,那叫一个情深意重!哎向浩然,咱们年轻的时候,你怎么都没这么看过我啊?”

向浩然愣一下,问:“没有吗?那我看你的时候什么样子?”

郭蕴华皱眉头:“你?你每次都是很严肃地对我说‘郭蕴华同志,你好’。”

向浩然笑:“我有那么严肃吗?我记得我当时是微笑的啊。”

她抱怨:“微笑?快算了吧,也就我不跟你计较,不然就你这种傻子谁要啊!你还记得吧,谈恋爱的时候你骑自行车带我去看黄河,那车子是28的,那么高,你在前面骑,让我从后面跳上去。结果我还没跳上去你就骑车跑了,把我气的!我当时就想,我就站在原地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要过多久才能发现我不在后车座上!”

向浩然苦笑,知道又要进入到翻旧帐的环节,急忙承认错误:“对对,我错了,我快到黄河边了才发现你没上来,我就回去找,天都快黑了,发现一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哭。”

郭蕴华笑着拍向浩然一下:“谁哭了,我那是被沙迷了眼。”

然后顾自感慨:“真快啊,咱们的儿子都要谈恋爱了。”

向浩然沉默一会,才说:“依我看,桑离只要能力具备,很可能要走得远远的。”

“会吗?”郭蕴华迟疑。

向浩然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为了考学而学艺术,这样的人往往走不远,因为他们要的无非是个学历。可是如果照你说的,她是真的喜欢,那她应该会很努力,然后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机会,越走越远。”

郭蕴华轻轻叹口气:“作为一个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出人头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为了向宁,我倒宁愿她天资平平,毕业当个老师,过安稳的日子。”

向浩然道:“算了,别想了,远不远的咱说了也不算。咱们尽心教,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再说向宁也才大一,将来的事还都很难说呢。”

暗夜里,郭蕴华没有说话。

一个暑假就这样匆匆过去,桑离的专业学习进步很大,向宁的文化课辅导也丝毫没有放松。或许是因为被父亲提点过的缘故,向宁越发重视桑离的文化课学习,唯恐桑离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而无法考进大学,因为那将对他们的未来造成更大的阻碍。于是他每天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桑离学习,还给她补充不少课外的题目。

不过,向宁很喜欢辅导桑离做功课的另外一个原因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这个时候的桑离,安静得像只小兔子,十分可爱。

晚上,吃过晚饭后,郭蕴华在自己屋里看书、听音乐,向宁就在书房辅导桑离做功课。温和的灯光下,他坐在她旁边,只要一歪头,就可以看见她皎洁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看着面前的辅导卷子一边咬圆珠笔的末端。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题目,嘴里的牙齿却一刻不闲地咬着笔,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却连眨都不眨。看了一会,向宁都替她觉得累牙。

终于,在桑离再一次咬笔头的时候,向宁忍无可忍,伸手把笔夺过来,说:“小离你这是什么习惯啊?这笔招你惹你了?”

桑离看看圆珠笔,再看看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习惯了。”

向宁凑近了看看笔上的牙印,心有余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离你属什么的?”

桑离翻个白眼:“反正不属狗。”

向宁笑了,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向宁的笑容那么温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桑离发愣的表情,向宁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却意外地看见回过神来的桑离脸红了。向宁很纳闷,问桑离:“你脸红什么?”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辅导书,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她心跳得厉害,她都没法告诉向宁,她想的是寒假里漫天烟火的背景下,他的那个吻。

啊啊啊啊啊好不知羞耻啊——桑离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可是越骂心思就飞得越远,她的脸就越红。向宁看得莫名其妙,就凑近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不发烧啊。”

桑离猛地往后一撤,却意外地撞进了刚刚站起身准备开空调的向宁怀里。闷热的八月,女孩子柔软的身体撞上来的一刹那,向宁也愣住了,然后莫名就有些脸红。

他低头,下意识地抱住眼前这个已经脸红到脖子根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气,眼前的女孩子就低着头被扳过身来。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前,目光闪躲,带一些紧张的僵硬。

向宁心里一动,收紧一下手臂,桑离便微微哆嗦着伏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软软的、轻轻的,在他颈边的位置起伏。向宁的手臂渐渐收紧,渐渐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桑离也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腰。她从他怀里仰起头,亮亮的眸子映入向宁眼睛里,向宁的呼吸有些急促,心里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禁,却害他把本来想掩盖到两年后的心思昭告于她面前,同一种错误不可以犯两次吧,会影响她的学习的……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怀里的女孩子已经垫起脚,飞快地啄上他的脸颊。向宁一僵,蓦然间就有热气冲上头顶,他低头紧紧箍住眼前的小女孩,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个夜晚,寒冷冬日里的刹那,炙热的情感窜过四肢百骸,犹如火山熔岩一般,喷薄而出!

他的手紧紧围在女孩子的腰际,他甚至能感觉到纯棉的裙子下面桑离皮肤的温度。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究竟是桑离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有些慌乱,有些紧张,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紧紧盯着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进去,只想低下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吻上桑离的刹那,他看见女孩子飞快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嗫嚅着叫他:“向宁哥哥……”

“啪啦”一声,满腔的勇气就碎了一地!

向宁——哥哥?

热情与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向宁苦笑着微微松开手,看看桑离,过了好久才晓得问:“什么事?”

她却还趴在他胸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一只手卷着他的T恤衫领子,声如蚊蝇:“你喜欢我吗?”

话音刚落,脸就变成涨红的一片。

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看得她的脸越发红了。他终于叹口气,再次收紧手臂,紧紧把桑离拥在怀里。他轻轻吻上女孩子的额头、眼角、脸颊、唇边……他在她耳边回答:“喜欢,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桑离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然后听见向宁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学,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便紧紧咬住嘴唇,狠狠点点头。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爱,并且想念,然而却还是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彼时的桑离还小,对她来说,爱情本身不过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与靠近有关。当这个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且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无比满足——16岁,她也只知道这些。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怎样沸腾的血液,在那青春勃发的身体里,有怎样咆哮的热情,需要被强大的意念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潮热的气息。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用轻轻的、落在眉角或额际的吻来铭记一些青涩真挚的誓言。

这样的爱无关欲望——尽管你明知道,欲望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所以,那时候的爱情,比后来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纯粹、美好得多。

B-5

一周后,暑假终于结束。向宁开学,桑离也乘火车离开省城,回校上课。新学期开始,她被编到文科普通班,学习间隙,她还是持之以恒地给向宁写信:向宁哥哥,你知道吗,我们的新班主任以前教过你数学,她总是会提起你,呵呵偶尔还会提起南杨哥。她每次说起你的时候,都会提你在作业本上用4种方法解一道题的英雄事迹,说你思路开阔、勤奋好学。她还说以后要找你们来给我们做报告,你会来吗?你一定要来啊……

这样写的时候,桑离怀着一种单纯的期待,似乎也是女孩子小小的虚荣心。似乎特别希望有朝一日向宁站在讲台上,接受同学们羡慕崇拜的张望。而她那时候就可以在心里非常得意地想:这么多人喜欢这样优秀的向宁,可是,他只喜欢我。

可是,桑离没想到的是,元旦后不久,就在她内心里抱怨着向宁没有按时给她回信的时候,某节自习课上,她吃惊地发现,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的那个挺拔帅气的身影,不是向宁是谁?!

那一刻,桑离惊讶地张大嘴巴,而她惊讶的表情也在第一时间内落进向宁眼里,从而导致向宁的笑容越发温暖好看!

桑离呆呆地听班主任介绍:“同学们,这就是我说过的向宁同学,高考英语149分,数学136分。现在我们请他给我们介绍一下学习经验,大家欢迎!”

教室里顿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桑离偷偷看看四周,发现女孩子们的眼睛亮亮的,甚至都能听见隔壁的女生悄悄对前面座位的女生说“好帅啊好帅啊”之类的话,桑离忍不住想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讲台上的向宁,看见他穿着烟灰色的高领毛衣,看上去那么儒雅又明朗。他说话的时候抑扬顿挫,声音那么好听。他讲话的条理性很强:首先、其次、再次;第一、第二、第三……

那天,桑离刚好坐在正对讲台第三排的位置,她悄悄挺直了腰,用浅浅的微笑迎接向宁看似不经意的注视。向宁大概讲了二十分钟学习经验,然后就开始介绍大学生活。他讲德语系学生自己举办的音乐节、冷餐会、模拟新闻发布会,他提及一些师兄师姐在哪些重要的外交活动、国际会议中做同传,其中有一些会议还上过高考《时事政治手册》……那么多丰富的大学片断,很快就让台下那些桎梏在高考中昏头胀脑的孩子们听得热血沸腾!

看见同学们如此投入而艳羡的表情,桑离偷偷低下头笑了。向宁看见桑离唇角上翘,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不过他不动声色,还是继续往下讲。整个演讲大约持续了40分钟,之后开始自由提问,问题五花八门。

第一个问题:德国最好吃的零食是什么?

向宁想了想,笑着看看台下:“这个问题可能是女孩子问的吧?我不喜欢吃零食,但据我们班的女生说,德国的巧克力和橡皮熊都相当不错。”

第二个问题:师兄你高中时会不会犯困?如果困了怎么办?

向宁又笑了:“坦白说我不常犯困,因为我学习效率比较高,所以可以保证充足的睡眠。我并不觉得盲目熬夜一定就能提高成绩,如果你一边熬夜一边打盹,那学习效率一定很低。”

第三个问题:师兄你有女朋友吗?

问题刚一公布,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兴奋地交头接耳,不知道是谁问的问题,但都很兴奋。看着台下的一锅粥,站在一边的班主任开始瞪眼:“谁问的这个问题?你们就不能打听点和学习有关的?”

可是台下学生已经群情激昂,万分期待地看着台上正无奈地笑着的向宁,有前排的女生开始七嘴八舌:“说说啊,师兄说说嘛。”

向宁笑着摇摇头,清清嗓子,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他看着那些好奇而善良的眼睛,孩子们的脸上露出兴致勃勃地神采。他看看桑离,看见她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心里暗暗骂一句这个小丫头——若不是因为她的那封信,他何必答应班主任的邀约?

想了想,向宁微笑着看台下,目光均匀地扫过目光炯炯的女生们,声音温和地答:“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啊——台下响起一片好奇与失望交杂的感叹声,向宁微笑着看向桑离的方向,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似乎能看见她微微红了的脸。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然而他知道,她一定在微笑。

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向宁微笑着道别,在大家如雷的掌声中退场。据说班主任那晚要请向宁吃饭,所以桑离不无遗憾地看着向宁的背影从走廊那头消失。晚饭后开始上晚自习,大家从下午的兴奋中走出来,照旧还是安分地做各自的习题。可是桑离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向宁的样子,她一抬头,就仿佛看见空空的讲台上有向宁的影子。不过想着想着就会顺势想起他的那句“我也在等”,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决定彼此未来的高考,想到这里,她就赶忙收敛心志,把自己扔到浩如烟海的习题里。

下晚自习时她照例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是冬天了,她一边搓着手一边想:不知道向宁吃完晚饭没有?他现在在家吗?哼,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过去,桑离心里一惊,刚要尖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边:“小离你的手套呢?”

桑离回头,路灯下向宁正笑笑地看着她,她“啊”地大叫一声,想都没想就扑进向宁怀里。向宁呵呵地笑出声,伸手抱住桑离:“不冷吗?”

桑离点点头:“手套忘在教室里了。”

向宁无奈地拍拍桑离的额头:“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右手的手套递给桑离:“戴你右手上。”

桑离看看手套,很纳闷:“那左手怎么办?”

向宁轻轻笑了,他把手套仔细套到桑离手上,然后再用自己的右手握紧桑离的左手,揣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再看看桑离:“这样不就可以了?”

桑离开心地攥紧向宁的手,又伸直了右手的五根手指摆一摆,看自己的手在向宁大大的手套里晃来晃去的样子,越看越开心。她走路的步子也变得很轻快,还一蹦一跳。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向宁不得不拽紧眼前有些得意忘形的小丫头,嘱咐她:“别跳,路滑。”

话音未落,桑离已经“啊”地一声尖叫着滑出去,向宁一急,还没等出手,已经被桑离拽得滑倒在地。

“砰”的一声,两人落地的刹那,溅起残雪无数。待向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桑离和自己的身上都已经沾满了雪。

向宁看看自己满身雪渣的样子,不禁失笑。桑离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向宁背后白乎乎的一大片,笑着指他:“哥,你后背上好像背了一个白色的乌龟壳。”

向宁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比喻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桑离背后轻轻拍打那些雪花。桑离由着他拍,心里却觉得很温暖——好像自己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摔倒了,会有爸爸妈妈疼爱地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

而这些,她从来没有经历过。

桑离的眼眶又有些发酸了,她掩饰似的低下头,却看见他呼出的白汽在自己面前漾成暖融融的一小团。她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好看的男孩子——他的眼神温和,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气息带着薄荷草一样的香气,弥漫在冬天的夜晚里。

那天晚上,桑离再次失眠了。

帘子后面,她睁大眼看着天花板,隐约还能听到田淼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脑海中始终浮现着向宁的微笑、向宁的声音,还有向宁说“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她又记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说的话,他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样就可以每天都唱歌,不用学你讨厌的数学。到那时我也大四实习了,我会回省城实习,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到”……

沉沉暗夜里,桑离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也是个很幸福的人——为了唱歌,她必须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可以和向宁在一起——她的人生目标就等于人生幸福,而获取幸福的同时,目标就已经被实现!

黑暗中,桑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力量:未来充满诱惑,她必须往前走,拼尽所有气力,去换这个未来。

她必须考上大学!

可是——如果考不上,会怎样?

寒气四溢中,她悲哀地想到: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而现在想象出来的那些幸福的美景,也将离自己远去……所以,必须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会有出路……

就这样,那天晚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认知,令桑离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惶恐而焦虑。

那也是桑离第一次在理想之外用沉重的现实给自己加压,因为这个原因,她更加早出晚归。不过还好,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明显:一是桑离的期末考试成绩虽然算不上多高,但足以达到音乐类高考分数线;二是她越发见不到田淼,所以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怎么说过话,貌似越发相安无事。

到高二那年的暑假,桑离再次奔赴省城随郭蕴华学专业。很巧的是,这一次向宁要参加学校的活动,没有回家放暑假,而南杨却因为要考研而留校参加辅导班,也没有回家。于是,这一次的省城之旅,在专业学习之外,就变成南杨和桑离的朝夕相处。

桑离第一次随南杨去参观师范大学男生寝室的时候,走在路上,回头率就已经高达150%——之所以有零头,是因为每两个男生里,还有一个会回头看两次。

桑离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反正在朝华已经习惯了各种指指点点,师范大学里这种明显带有欣赏的目光对桑离来说简直就是太普通、太温暖了。她乐得腻在南杨身边,抓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叽叽喳喳:“哥,那个雕塑是什么意思;哥,那个姐姐吃的是什么;哥,怎么放假学校里还有这么多人啊,我看艺术学院里面都快没人了;哥……”

那一声声的“哥”,叫得南杨心里甜滋滋的。尤其是当熟识的同学朋友在看见桑离后都一定要好奇地过来打个招呼的时候,他一边欣赏着别人惊艳的眼神一边很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妹妹”,内心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现在想来,南杨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在年少的时候他一直把桑离当自己的“妹妹”,所以当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种亲情实际上也是一种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年暑假过后桑离没有回校,因为她已经正式以一个高三艺术考生的身份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朝华的课早就请了假,桑离还是住在郭蕴华家,日以继夜地学专业,再见缝插针地补习文化课。在这个过程中,南杨取代向宁成为了专职辅导老师,可是桑离不忍心耽误他复习考研的宝贵时间,便尽可能地自学。郭蕴华家也因为各式各样学生的来来往往而变得兵荒马乱,桑离闲暇的时候会主动帮郭蕴华做饭或者整理房间,郭蕴华也就越发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女孩子。

时间长了,桑离还真有些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是自己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却不是她自己的。

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某一天,她终于明白,原来,让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清晰而又不容忽视的事实:她必须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学,要做到最好,要成为凤毛麟角的那一个。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音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可以远离那个对自己而言毫无眷恋可言,也压根没有温暖所系的家。到那时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这样,十八岁,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踌躇着,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走怎样的路的时候,桑离已经确定了需要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看得那么重,重到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给自己妥协的借口,不给自己任何失败的余地,背水一战,她只有这一条路,不胜不归!

带着这样的信念,转年三月,桑离完成了在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回校攻读文化课。

一个月后,《专业合格通知书》寄到,桑离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当年声乐专业第一名,并取得了高考加分30分的资格。

再过三个月,桑离走上高考考场,这一次,她更是以超过录取分数线45分的成绩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

同年,南杨本科毕业,考取华东政法大学,攻读民商法方向的法学硕士。

青春那么好,一切不是终点,而是刚刚开始。

A-2

不过,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手机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穿浅色衬衣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么?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鸡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黄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我专门做过动漫产业研究,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就是我的策划。”

“真的?”桑离赞叹一下:“学以致用啊!”

“我有礼物我有礼物!” 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吸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 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欢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 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白衬衣、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 KITTY,擦干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 KITTY,再不看其它地方。

桑离把HELLO 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皮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欢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欢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水,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足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乱得很。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抽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麻。”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穿过咖啡店的工作间走廊,马煜看见尽头是一段上楼的楼梯。桑离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楼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马煜跟在后面,觉得这个女子越发像个谜。

桑离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洁净。

是真的干净,可是干净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没有烟火气。

在桑离的指引下,马煜把女儿轻轻放在客房的床上,桑离拿来小薄毯,轻轻覆在YOYO身上。开始的时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尔还抽抽鼻子,桑离看见了,伸出手,轻轻抚抚YOYO的额头,把一点散乱的头发拨到旁边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几乎令马煜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离的女儿。

过了一会,见YOYO真的睡着了,桑离才和马煜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

桑离让马煜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冲茶。一转身的功夫却看见马煜也跟了过来,他站在她身后,四下环顾这个有着几乎所有烹饪器皿,却几乎没有一点油烟的厨房。

桑离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除了微波炉,似乎所有器具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没有丝毫的水渍。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许我应该把自家的厨房改成瑜伽房。”

马煜纳闷:“你每天都在哪里吃饭?”

“楼下。”她答得干脆利落。

马煜看她:“不腻?”

桑离笑笑:“哪有什么腻不腻,吃什么不一样?”

马煜不赞同:“当然不一样,就算楼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餐家常便饭来得舒服?”

桑离看看马煜:“你有YOYO,才会觉得热闹,可是你看看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还有谁?”

马煜不作声了,其实那一刻有句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说“还有我”。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造次。

这时候水壶响了,桑离取过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将热水注入已经撒了茶叶的壶里。马煜看过去,发现那茶壶看上去普通,然而细看又极精巧,圆鼓鼓的,颇为可爱。

见他好奇的样子,桑离一边泡茶一边解释:“这壶以前是一个朋友的藏品,后来因为不赞成我总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给我做礼物。他喜欢紫砂壶,给我讲过‘曼生十八’的典故。说的是清朝一个叫做陈鸿寿的金石名家设计了十八款茗壶,然后根据他的别号‘曼生’,命名这十八款茗壶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红色茶壶:“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圆珠壶样式,传说真品上刻着八字铭文,叫做‘如瓜镇心,以涤烦襟’。他送我这壶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时间,他希望我能冷静从容,不为俗事烦恼,可惜,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抬头笑笑,将托盘和茶壶端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落了座,扬手倒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马煜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女子,觉得有些恍惚。

桑离抿一口茶,笑着看马煜:“马煜,你常常都是这么神思恍惚的么?”

她太直白,马煜愣一下,便听见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马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还没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

桑离笑:“你这个年纪,你才多大?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年就万事不在乎了?其实你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马煜点头:“说得也对,不过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急于奋斗、急于有好的前程,或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至少,我喜欢的人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受伤;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投入而受伤。”

桑离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妈妈,可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宁愿选择一走了之?

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摊牌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桑离点头,马煜喝口茶,表情安宁。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时候,我还真是很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像足了六十岁的怀旧,桑离想要奚落他,却没忍心开口。

A-3

马煜的故事,开端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少年青涩的初恋,对方是同年级的女生,在19岁这样的年纪里,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那个女孩子,后来很多次出现在马煜的梦里。不能算是很漂亮,却永远都是笑着的。马煜记她的笑容,似乎不由自主就要记一辈子。

那时候,这个每天都有灿烂笑容的女孩子和马煜是一样都是学生会的成员,每周都会一起去学生会开例会。校学生会很大,人很多,马煜大一,很多人都还没认全。不过他俩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开会时喜欢选最后一排坐。选最后一排的原因是女孩子喜欢趁讲台上的主席不注意时就往嘴巴里扔一颗开心果,而马煜喜欢在开会时看报纸,看完就把报纸折几折,顺手扔给坐在靠窗位置的体育部副部长。

有一段时间,马煜逢开会就能听到“喀嚓喀嚓”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教室里有老鼠,四下里环顾过多次,甚至还猫腰在桌子下面搜寻过一圈,可是总没找到发声源。

直到某一天,嚼开心果的女孩子乐极生悲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而当时学生会主席正在布置校园文化节的具体事宜,结果全教室的人都突然听见一个女孩子横空出世的惨叫——“哎呀”!

主席惊讶地四处看,并率领所有人将目光聚集到教室后方,只见最后一排的两个人呈现无比怪异的姿势:女孩子捂着嘴巴眼含热泪,隔几个座位的男孩子身体微倾向女孩的方向,手握半拳停在空中——真是怎么想怎么暧昧的姿势啊!

教室里顿时响起零零落落的嬉笑声,主席的脸也有点红,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大三的学生,想了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咳嗽一声道:“请大家专心开会,其它事情散会后再做。”

听了这句话,女孩子还瞪着满是泪光的眼睛不知所措,马煜却腾地一下红了脸。

会议继续进行,间歇还有人好奇地往教室后方张望,一律被马煜瞪回去。瞪完了他扭头,看见女孩子正伏在桌上不住地哈气,偶尔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马煜想想刚才让人欲哭无泪的尴尬,忍不住苦笑。

也是那天,马煜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教学楼里本没有老鼠,吃零食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很多假老鼠;第二,永远不要在女孩子吃东西的时候越过她的方向伸手扔报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发出吸引众人目光的“哎呀”声。

于是,那天散会后,马煜就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追赶上这个女孩子,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喂,你害死我了。”

女孩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我咬到舌头关你什么事啊?”

马煜看见她那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就来气:“关我什么事?你没见大家都以为我非礼你?”

女孩子很有兴致地看看马煜,说:“谁非礼谁啊?就凭你?”

马煜目瞪口呆——这,这,这还是民风淳朴的礼仪之邦不?

那是九十年代中叶,长得很帅却很单纯的男生马煜第一次被一个女生给震撼到了,因为她下面说的那句话是:“马煜,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让非礼合法化?”

那天,偌大校园中,马煜记得自己只能惊恐地瞪大眼。

苍天啊!大地啊!马煜你这十九年白活了!

你,你,你居然让一个女孩子给调戏了?!

那是四月,丁香花开了,香气四溢。朗朗乾坤,马煜看着面前女孩子鬼灵精怪的眼睛,痛不欲生。

那天,马煜还弄明白了第三件事:喜欢吃零食的假老鼠名叫艾宁宁,外语学院英语系大一学生,学生会外联部干事,性格开朗——这个,马煜深有体会。

马煜问艾宁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艾宁宁又笑了:“谁不知道你的名字啊,你参加学生会竞选那天多少女生都来给你投票,你怎么一点都不感恩呢?”

马煜莫名其妙:“真的假的?”

艾宁宁捂着自己胸口做痛苦状:“你真是太没有人性了,枉我把我那票也投给你了。”

马煜不吭声了,开始后悔和艾宁宁说话,转身快步走起路来。

艾宁宁在后面喊:“慢点走,慢点走,步子迈那么大干什么?”

马煜回头看看艾宁宁,纳闷:“我要回寝室,你去哪里?”

艾宁宁抓住他的袖子:“不是我说你,马煜,你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和女士一起走路,好歹也要考虑对方的步幅,你这么大的步子,对方如果穿裙子,多尴尬啊,难道能让人家一路小跑跟着你?”

马煜看看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视线上移,再看看她正不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可以选择不要跟着我。”

艾宁宁笑了:“那哪儿行啊,我好不容易才认识了管理学院最帅的男生,怎么着也得显摆一下不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女生寝室楼楼下,马煜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艾宁宁一边扯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冲楼上喊:“402!402!402!”

马煜愣在原地,只见楼上一个女生从四楼东头的一间寝室里探出头来,往这边看一下,一愣,使劲往外伸伸脑袋,然后缩回去,两秒钟后,那个窗户里就伸出六个脑袋来!

一股寒气,自马煜脚底开始缓缓地往上冒。

就这样,学生会学习部干事马煜在外联部干事艾宁宁的半胁迫中开始了自己的初恋。后来回想起来,马煜才发现:其实那时候他是喜欢艾宁宁的,喜欢她的口无遮拦,喜欢她的笑脸嫣然。作为一个从小到大的模范生,他规矩惯了,而艾宁宁就是那道可以打破这段死板青春的阳光,温暖明媚。

他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甚至偶尔还有些庆幸——假使没有艾宁宁,假使要凭他自己在校园里找个女朋友,对于循规蹈矩又性格内向的他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所以,从决定了要和艾宁宁谈恋爱的那天起,马煜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宠她:经管学院离食堂近,便每天给艾宁宁买好饭坐在那里等;学习部工作少,便时常义务帮外联部加班加点地干活;每天早晨学校要出操,他会早起10分钟给睡懒觉的艾宁宁打热水,做叫早的活闹钟……

到最后,连艾宁宁同寝室的女孩子们都瞠目结舌地问艾宁宁:这个“二十四孝”的马煜,是那个传说中眼睛长在头顶上、号称管理学院第一帅哥的马煜么?

每到听见这样的疑问,艾宁宁都笑得跟掉进蜜罐里似的,回答所有人的质疑一律只有一句话:这充分说明,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是啊,艾宁宁就是胆子大,倒追男生都能追出一个“二十四孝”来,夫复何求?

那三年,是他们彼此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A-4

然而,故事还是面临转折。

大四那年的春天,他们恋爱整三年的头上,马煜考取德国政府奖学金,得到了赴德公费留学的宝贵机会。艾宁宁顺利通过一所高校英语教学部的面试,将留在那个城市,成为一名大学英语教师。他们的轨迹到这里就开始画出分别的弧线,可是艾宁宁没有哭——马煜到现在都记得,分别的前一天,艾宁宁笑得多么灿烂。

她仰着头,眉眼含笑:“马煜,我等你,不就是读个研究生吗,我艾宁宁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学习,学成回来报效祖国。如果有机会,记得就地颠覆资本主义。”

她义正词严地拿出送他的临别礼物:一个装有艾宁宁照片的像框,一瓶蜂花护发素,一面中国国旗。

她解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是敢忘了我的样子,我会去德国毁你的容;你不是说我的头发很好闻吗,我用蜂花护发素,送给你一瓶,要记得我的长头发还有香香的味道;这面国旗你说不定能用得着,闲着没事记得弘扬中华文化……”

马煜早就习惯了艾宁宁的匪夷所思,没有表示惊讶,而是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回来,两年,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两年过去,他没有回来,又过了两年,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读了硕士,又读博士,然后进一间大公司,说是要积累经验……他的承诺时常在越洋电话里重复,可是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承诺渐渐变得多么没有力量。

艾宁宁的清脆笑声,渐渐变成强颜欢笑,再后来,她不笑了,她说:马煜,我等不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她还说:对不起,我的爱都耗尽了,现在,就算你回来,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马煜辗转听老同学说艾宁宁要结婚了,丈夫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对她很好。

得知这个消息那天,马煜第一次喝醉酒,而且醉得很厉害。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枕边那个女子,居然是自己同校的小师妹。她叫舒妍,也是中国人,德语名字Shania,她爱了他很久,可是他总是不肯接受。

马煜自认是个负责的男人,他就这样开始了和舒妍的爱情,三个月后她发现怀孕,他便与她结婚。他不爱她,可是他会对她很好,对他们的孩子很好。

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四年,在他们的女儿YOYO快要满四岁这年,他们离婚。因为舒妍终于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午夜梦回,喊的都是别人的名字。甚至,最可悲的是,就连最情不自禁的时候,他喊的,都是Emma。

Emma,艾玛——艾宁宁和马煜。这是马煜为艾宁宁取的德语名字,艾宁宁很喜欢,规定马煜每天都要这样称呼她。久而久之,马煜就习惯了在电话那边一遍遍的唤:Emma、Emma、Emma……

渐渐,这个名字变成一个口头禅,习惯得就好像放在嘴边的一个感叹词,稍稍动情便会脱口而出。

所以,那个有着艾宁宁的城市从此成为马煜的禁忌。他从来都不回去,因为他害怕,害怕那些旧日的景致,害怕那些熟识的人,害怕听见任何一点与艾宁宁有关的事。在此之前,他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软弱而废物的一个人。也或许,只在这段爱情面前,马煜弄丢了自己全部的冷静、理智、自信、矜持……

电水壶发出蜂鸣声,桑离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保温瓶里。长久以来,她还是喜欢用烧开的热水冲茶,而不喜欢桶装矿泉水。

她终于记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艾宁宁”这个名字——她读大学一年级那年,这个连眼角都含笑的女子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大家好,我叫艾宁宁,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大家的公共外语课老师。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可以吃东西,可以喝饮料,出门不需要举手,随时可以插嘴,哪怕是反驳我的观点。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我的课堂上,无论你说什么,都请用英语。”

桑离一边回忆,一边有点机械地往茶壶里灌水,直到灌满了溢出来,烫到手,她才“呀”一声扯回自己的理智。马煜急忙从客厅走到厨房,看她正在甩手上的热水,一把拉过她,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然后问她有没有药膏,又找出来一点点细致地帮她涂抹。

他一边涂一边笑她:“桑离你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你能健康成长还真是个奇迹。”

桑离看着他,他蹲在她面前涂药膏,他的头离她那么近,头发乌黑,呼吸间都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桑离突然想到,马煜一定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他的同学、艾宁宁的同学,可能都没有把故事的后半段告诉过他。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全身有些发冷。

可是,眼眶却又湿湿的,发烫。

她不知道该怎么对马煜说,他爱过的艾宁宁有着怎样讨人喜欢的外表与内心,大学里公共英语课只设两年,艺术学院的学生也极不重视英语,可是因为艾宁宁,那一年音乐、戏剧、美术系的学生出人意料的大面积通过大学英语二级考试——虽然和其他学校相比仍然很逊,可是在当时政策下,这足以让艺术院校的毕业生顺利拿到学位证。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虽然执教时间不到六年,却赢得了很多学生的爱戴。她离开的时候,许多学生从外地赶来,只为给她献一束花。

据顾小影后来形容:那是一场肃穆而又深情的追悼会,那个躺在花丛中的女子,病容憔悴,却神态安详。

艾宁宁,在马煜回国前不久,死于淋巴癌。

关于这些,应该还是不要告诉马煜的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来。灼热的液体滑落在马煜胳膊上,他一愣,抬头看桑离,问:“很疼吗?”

桑离摇摇头,她怔怔地看着马煜,也似乎透过马煜端正的眉眼又看见了一些常人所猜不到的旦夕祸福。她从马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发现涂了药膏后似乎真的减缓了疼痛。

她用胳膊轻轻环住马煜的脖子,她靠近他,低声说:“马煜,你信不信,艾宁宁她会很幸福?”

马煜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他低下头,俄而又抬起来,缓缓道:“我信。”

桑离笑了。她轻轻伏在马煜肩膀上,并不紧密的拥抱,隔一点空隙,却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她在他耳边说:“多巧,你爱的人叫艾宁宁,我爱的人叫向宁,姓虽不同,名却相同。”

一行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来。

桑离闭上眼,似乎能够看到昔日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已经好像小人鱼的泡沫一样,碎在记忆的海底。她低声哭泣着,好像要把这几年攒下的所有泪水都哭出来,而马煜不说话,只是揽住他,轻轻拍她的背,温柔得就好像适才她哄YOYO的那样。

桑离终于在马煜的怀抱中渐渐变得心安。

她抽噎着发现,马煜身上有种干净的气息,就像向宁一样。

可是,向宁你不肯陪我了。

尽管,我还清楚地记得大学时代的那些痕迹:开学那天晚上的茉莉花海、无数个想你的夜晚里皎洁的月光、化妆舞会上十二点钟响之后你轻轻印在我额头上的一个吻……

我是带着这些记忆长大的,你知道吗?

因为拥有这些记忆的缘故,我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少女时代有多么辛苦。

哪怕没有妈妈,哪怕被人骂,哪怕被爸爸打——对我来说,这些不过只是一种经历,会记住,但不一定会有刻骨铭心的痛感。

只有你,只有我想起你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不是没有尝过幸福的滋味,而是你曾经很幸福,可是后来,幸福不见了……

B-1

幸福正式以“爱情”的名义开始的那天,是桑离大学生活的第一天。

那天,向宁带她报到,带她去领生活用品。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卓尔不群的男孩子和漂亮脱俗的女孩子,这样的组合在哪怕是见多了帅哥美女的艺术学院里,也依然是一道风景。

向宁对女孩子们来来往往的好奇目光视若无睹,桑离则是用了很久才克服自己的羞涩,不再脸红。她其实知道向宁是在用这种方式宣扬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长大后会觉得这是幼稚的行为,可是天晓得,那时候,这样的幼稚曾令我们多么幸福。

也是那天傍晚,在安置好所有行李后,向宁便与桑离一边聊天一边绕着小小的艺术学院散步,一圈又一圈。

其实,艺术学院的校园真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地方——因为太小了。

两栋教学楼、一栋琴房楼、几间练功房,然后就是学生寝室楼和教师公寓楼。校园内是单行道,进校门右拐,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待你沿这条道路依次参观完以上楼宇之后,你会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转回到校门口——顾小影曾经形容说“这哪是大学校园啊,还不如一个高中大”,其实不算刻薄,反倒很贴切。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艺术学院的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情侣并不多。到晚上时,桑离和向宁并肩走在夜幕四垂的宁静校园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甚至都会造成一种错觉:觉得这是在海边,是在桑离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里,是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有人走过,也不过是不相干的路人

然而,向宁对这个校园毕竟是比桑离熟悉得多。也不记得是绕到第多少圈的时候,恰好走到教师寝室区的西侧,向宁突然拽紧桑离的胳膊,闪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篱笆门里去。下一秒,桑离愕然地看着四周青葱的灌木、高高的树,问向宁:“这是哪里?”

向宁笑笑的:“这是我小时候用来躲我妈的地方。”

他比个手势:“这边走,我带你去看好看的。”

桑离的好奇心顿时膨胀起来,当即跟在他身后往灌木丛深处走。走了没几步,就发现地上有几个大大的花盆,向宁绕过花盆,继续沿窄窄的砖石小径往里走。桑离打量一下周围,发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空气中也漫溢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芳香。桑离深吸一口气,抬头,却恰好看见四周黑黢黢的树影,有些害怕,便下意识地攥住了向宁的手。

向宁回头,微笑地看看桑离,反手握紧她,往前走几步,直到越过一片貌似苏铁的植物才停下,而后指着面前一片蔚为壮观的花盆对桑离说:“看!”

桑离越过向宁的身侧,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茉莉花!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来,带来茉莉花清新淡雅的香,桑离整个看呆了。

过了好久,才晓得问向宁:“天啊,从哪弄来这么多茉莉花的啊?”

向宁伸出手把桑离揽进怀里,告诉她:“这是学校的花圃,从外面看貌不惊人又很泥泞,所以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我也是偶然一次误闯进来,才认识了这里的花匠丁爷爷。丁爷爷的老伴生前最喜欢茉莉花,所以他俩就在这里一起种了很多茉莉。”

他指着面前的几盆茉莉花:“这些都是双瓣茉莉,一般在晚上八点到九点开放,是生命力很强,也很适合栽培的花。丁爷爷的老伴在世的时候,常常会自己做茉莉花茶,我那时候还小,总喜欢在一边看。看得入神了就忘了吃饭,我妈找不到我就会着急,她还为这事打过我呢,可是我还是没告诉她我在花圃里。一直到现在,我妈都不知道我喜欢来这里。”

他伸手摘一朵茉莉花递给桑离,微笑地看着她问:“好闻吗?”

桑离惊喜的点点头,月光下,穿白衬衣、格子裙的女孩子手里托一朵茉莉花,眼睛亮亮的,像天使一样纯洁美好。她的笑容流光溢彩,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在初秋仍然带一点闷热的风里正正撞上向宁的心脏!

向宁微微一愣。

也不过是一瞬间,那些压抑了那么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呼啸而来!向宁终于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她光洁的额头、她含笑的眼角、她浅浅的酒窝、她柔软的唇,一路向下,还有她修长的脖子、清晰的锁骨,她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弹性,好像温润的白瓷……

他的呼吸渐渐变的急促,掌心滚烫,他能感受到桑离轻微的颤抖,她紧紧搂住他的腰,第一次这样叫他:向宁、向宁……

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女孩带一些恐惧与紧张的目光里盛满了故作勇敢的光芒,她唇角的笑容因为羞涩而变得僵硬,然而仍旧努力绽开着,像九月初夜晚里的茉莉花,洋溢着清淡的娇羞。他吻她的脖子,甚至能感受到两人的皮肤贴在一起时那些细细的汗水。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用颤抖的手轻轻解开女孩子胸前细小简单的白色衣扣,微凉的风拂上胸口的刹那,桑离猛地一震,惶惶然睁开眼睛,手里紧紧攥住他腰际的衣裳。

当她的手指隔着衣衫轻触上他身体的刹那,向宁猛地吸口气,抬头,却蓦地撞上女孩子带一些悸动与忐忑的目光。也是那一刻,他甚至还从桑离的瞳孔中看见自己隐约的映像!

朗朗星空下,所有那些紧张与欢悦就这样如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向了向宁的心脏,指使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却又辗转缠绵地吻上去……

那天,他在桑离胸前细致柔软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浅浅淡淡、若隐若现的蝴蝶样印记。当他抬起头,看见这个小小的暗红色蝴蝶随女孩子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的时候,他终于承认,他对桑离的渴望,远比自己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

可是,他也知道,这已经是他与她的极限。他不可以再纵容自己下去,因为他深知:欲望这东西,就好像艳红色曼陀罗花一样,妖冶、诱惑,却充满致命的威胁。

他不能伤害她,她还那么小,那么美好。

桑离——她是他心里的娃娃。

那一晚,荡漾着茉莉花芬芳的回忆,是桑离和向宁共同的秘密。

是甜蜜温存的回忆,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样的甜蜜,很容易就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变得粗心——在桑离给南杨打电话汇报自己与向宁关系的改变时,她甚至都没有想到南杨为什么会情绪低落。

她只是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有些犹豫也有些喜悦地告诉他:“哥,我有男朋友了。”

南杨当时正在寝室里挥汗如雨地应付南方城市潮湿空气下的“秋老虎”,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长久以来习惯了的“兄长+父亲”角色很快让他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小离你才多大啊,刚上大学就谈恋爱?你们学校还教不教人点好儿啊!向宁他妈不是你老师么,也不管管你?!”

语气中含一些焦急,也含一些生气,桑离被吼得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会才晓得说:“又不是坏人……”

“坏?你知道什么是坏么?”南杨很愤怒:“你现在这么小,哪里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你看着好的就真好么?你别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是……向宁……”桑离嗫嚅着,终于说出口。

“谁?”南杨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向宁。”桑离声音大一点,清楚地重复一遍。

南杨沉默了。

桑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

大概过了很久,才听见南杨叹口气:“向宁这小子太不像话,什么都兜着不说。我也不多嘱咐你,向宁有分寸,你自己别影响学习就行。”

桑离微微笑:“哥,你比我爸还像是我爸。”

南杨没有说话。

桑离不知道,那晚南杨辗转反侧,半夜里终于放弃这种烙煎饼一样的催眠方式,起身去阳台上抽烟。他没有烟瘾,可今天晚上莫名就是想抽烟。

一点荧荧的红色亮光在阳台上明灭闪烁,他抬起头,却发现凌晨两点的夜空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他似乎还记得,桑离小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沙滩上看星星:海滨小城的空气能见度很高,仰头能看见群星璀璨,他们还没学过星空图,只能凭感觉给一簇簇的星星起名字:喜鹊星、兔子星、冰淇淋星……

终于后来读了高中,学了《九月星空图》,她兴高采烈给他指:哥,你看,那就是北斗星,啊这么大啊,我还以为是把小勺子,没想到是把占了半边天的大勺子,哎那个M是什么?要是的话就是皇后星座,M是什么?

还M呢……他狠狠吸口烟,忍不住笑——他当时仰起头,分明就看见一个硕大的!

敢情皇后星座倒过来,她就不认识了!

可是,他也真是佩服她——那么浩瀚的一片星空,不管你面朝南还是朝北,都是星空下无比渺小的一粒灰尘,她到底是用什么角度,才把看成M的?!

……

然而,以后陪她看星星的,再不是自己了。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神色黯然。

对于向宁,他太了解了:向宁就是那种态度谨慎,但一旦决定就会始终如一的人。他似乎压根不用担心向宁会对桑离不好,也不需要惦记帮桑离打抱不平什么的。他要做的,或许就是远远看着,需要的时候给点掌声和祝福,等到他们修成正果那一天别忘了送红包……

原来,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后就晚了一辈子。

也罢,也罢!南杨深深吸口气,摁灭手里的烟蒂。最后一丝光芒熄灭的刹那,他决定扮演好一个“哥哥”的角色——兴许也是扮演这个角色扮久了,他居然还有些乐在其中!

这真是奇怪的现象,本来,按理说他应该有点失恋的痛苦感不是么?

那么,是不是说,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桑离?

不对不对……南杨的脑子有点乱:他们一起长大十八年,就好像树和藤,彼此依附,也难说谁在依靠谁。他们的成长是纠缠在一起的,这比亲情暧昧一点,比爱情又温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他怎么可能不爱桑离呢?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爱她都还嫌不够!

可是,听说她恋爱了,他有苦楚的失落、压抑的后悔,却并没有怆然的悲痛,或者撕心裂肺的苦闷。

这又说明什么……

想到这里,南杨已经有些理不清的混乱感,他忍不住捶面前的阳台栏杆一下,冰冷的质感瞬间夹杂一些痛楚沿神经末梢敏感上行。

他仰面看看天空,终于深深叹口气。

那就这样吧,南杨心想:既然一辈子都放不开,那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疼她,呵护她;既然已经晚了一步,那就再不多说话,只要站在她身边,就好。

比恋人远一点点,然而却永远都在——这样的位置,就是他能够看清她,却不至于伤害她的最佳位置吧。

九月的上海,低气压云团笼罩下,南杨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怀。

B-5

然而,待站到钢琴边,看见沈捷低头轻轻碰触琴键的刹那,桑离突然恍惚了。

这个侧影,多么像是向宁?!

这么久了,她仍记得那时候的那首《小背篓》,记得那个干净帅气的男孩子坐在钢琴前,十指如飞,身体舒缓如伸展的琴弓……

音乐渐渐响起:咪嗦来咪发,咪咪来哆西哆来嗦,咪嗦来咪发,咪咪来咪发来哆……

桑离站在钢琴边,表情温柔地看着眼前男人隐约的侧脸,以及黑白相间的琴键,随着他的琴声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安睡在摇篮里,温暖又安逸;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世上一切美好的祝愿,一切幸福,全都属于你……

这样唱的时候,她又有些恍惚了,好像看见了照片里的妈妈,她轻轻拍打桑离小小的襁褓,唱着这首歌;又好像看见了微笑的向宁,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怀抱温暖……

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记忆里,便没有看见,沈捷也有一忽儿的走神,然而很快便又回到眼前的情境里。他抬起头,看身边的女孩子:柔软贴身的绸缎质地演出服,黑色真是很适合她白皙的皮肤与稍稍清冷一点的气质;目光安宁,神情温柔,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幅油画!

一曲终了,四周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桑离恍然回神,发现咖啡厅里的客人已经很少,可是每个人都在鼓掌——甚至还包括侍应生?!

桑离撇撇嘴:多么蹩脚的马屁,傻子都知道掌声是献给“帅哥+大BOSS”的。

沈捷倒是不以为意,还坐在琴凳上微笑,问她:“我请你吃宵夜,能否赏光?”

桑离心里干脆冷冷哼一声——拙劣的泡码子手段,大叔你31了好不好?又不是13!

脸上却客气而疏离地笑,婉据:“很晚了,不麻烦您了,再见。”

也不等他站起来,略微弯腰鞠一躬,拎上包就往酒店外面跑,连衣服都没换。

边跑边想:末班的102路公交车,应该还能赶得上。

等到跑出中悦大门后,桑离回头看看酒店高耸入云的尖顶,有点恍然一梦的感觉。

该怎么形容这个晚上呢——艳遇还是劫数?

另一边,沈捷看着桑离消失的背影,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隐隐的笑容。

这个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一首歌,她居然都能唱出一个母亲的幸福感!

沈捷很欣赏她的音乐感觉——有些东西,是后天再刻苦也学不来的。

比如乐感,这种东西几乎就是天生的。

那么,这个小姑娘岂不就是个天才的歌唱演员?

或许,她就是那种“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人:漂亮、音质好、乐感好、身高在一米六八左右、体重大约50公斤出头,唯一有问题的是,对于学美声的人来说,她太瘦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想到一半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他想这些干什么?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中邪了,居然无聊到要来弹钢琴?!

他好像这时才想到咖啡厅与酒店大堂毗邻,估计用不了多久前台的姑娘们就会把自己今天的“事迹”广为散播。或许里面还会加上关于桑离的成分——比如新来的总经理连代班的大学生都不放过,“泡妞”的手段越来越花样百出,不仅卖笑还卖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一下,然后又想起桑离姣好的面容:她的脸上还有一些年轻女孩子的稚气,可是却丝毫掩不住那些美丽的锋芒!

这些年也算见过无数美女的沈捷知道:这个女孩子,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因为她太漂亮。

男人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面前,大多抵挡不住发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

那他沈捷呢?

他自认并不是柳下惠,正相反,他对这个漂亮的小东西还很有些好感与好奇。那么,他要出手么?

作为一个刚刚上大学的大学生,应该还是有很多人生理想的吧?估计这是朵还没有见过风雨的小花,爱情对她们来说是高于一切的事情。按照他沈捷的习惯,这样的花朵他是从来都不碰的。可是偏偏这个又是艺术院校的学生,这些年,作为一个旅馆业从业者,他见的艺术院校女生还少么?就说他在深圳中悦做客房部经理的时候,每周末不都看见来自京城名校的漂亮女生乘飞机赴深“打工”?要说现在的老板们口味的确是刁多了,就算找个能定期陪自己出席晚宴而后再进行“私人活动”的女伴,也要在要求对方年轻漂亮之余进一步要求其知识够渊博、外语够流利、气质够高贵、学历够夺目……并且,最好还是随传随到,得体懂事。

换言之: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既然出来混,就要懂江湖上的规矩——比如有些问题可以用钱解决,也就只能用钱解决。如果胆敢纠缠其它,那估计就不是少胳膊少腿的问题了,你就算是想被毁容也完全可以满足你……

那么,桑离呢?她会属于哪一类?

其实桑离在那个月里曾经一度很头疼:只要她去中悦,就一定会遇见沈捷!

他常常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她弹琴,偶尔还会在她休息的时候给她指一点技巧。不过,他再也没有坐在那张琴凳上弹过琴,甚至就连做示范都没有过。

有的时候她也被侍应生请去他的座位上坐一坐,聊一点和音乐有关的话题。他的知识很渊博,反应也很快,然而桑离很明白地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怎么可能是一类人呢,他比她大12岁,她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升初中,或许她读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恋爱了,现在她恋爱了,而他已经站在五星级王国的顶端,在距地面二百余米的高空俯瞰世人……

她斗不过他的。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可能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个小孩子。

怎么会不恐惧呢?她当然害怕——她怕有一天被此人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可是,自己又能卖几个钱呢?

而且,对方除了聊聊天,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意图啊?

这样想着,桑离便渐渐不再害怕沈捷。

渐渐,她习惯了和他聊天,听他讲讲国外的那些故事。他给她描述朱利亚音乐学院,那可真是艺术的殿堂:近百年的历史,每年仅仅7%的入学率,随时有机会看百老汇的戏剧,在那里,唱歌不是模仿而是创造,是打开你的心,唱出你自己的声音,你要随时记住,这世界上一切美妙动听的旋律,都可以成为你自己的……

这世界光彩流离,充满诱惑,而这些诱惑,都在桑离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过的远处。

生活打开一扇门,门后风景无限,然而通往这扇门的道路,你敢不敢走?

【第五章:鸳鸯两字怎生书】

A-1

周末,桑离再次去马煜家吃晚饭。

说是“吃晚饭”,倒不如说是“做晚饭”——因为之前说好了要给YOYO做她喜欢的红烧鸡翅,所以桑离反客为主地在厨房里忙碌。间歇中一抬头,就看见YOYO坐在客厅里的地毯上玩拼图,而马煜则拿着电视遥控器毫无目标的一个个往下按,只是一刹那的失神,桑离心里就产生了某种温暖得不可言说的错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柔弱却又倔强的芽,破土而出。

猛然间微波炉开始“嘀嘀嘀”响起提示音,桑离急忙打断自己的思绪,打开微波炉,取出嫩黄的蒸蛋。她还记得常青说过,蒸蛋时要用厚瓷盆,还要时常打开盖子看一看,这样既可以掌握火候又可以保持鲜嫩。可是长大后才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是想做得完满就能够做得完满的——比如在你已经打碎鸡蛋准备蒸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厨房里压根没有蒸锅。

桑离端详一下碗里的蒸蛋,基本没有蜂窝,色泽嫩黄,卖相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正检查的时候马煜走进来,站在桑离身后探头探脑地看,突然感叹:“好漂亮的蒸蛋。”

桑离回头,看见他一边吸鼻子一边赞扬:“桑离你手艺真好。”

YOYO听见两人的对话,急忙跑进厨房,踮起脚兴高采烈地跳:“我要看我要看!”

桑离笑着蹲下身,用勺子舀一小块鸡蛋膏放进她嘴里,YOYO兴奋地咽下去,意犹未尽:“好吃好吃,桑离我还要!”

被马煜拍一下头:“叫阿姨。”

YOYO翻着白眼抗议:“桑离说我这样叫她就可以。”

桑离笑,又舀一块蒸蛋给马煜。

马煜品一品,赞叹:“真鲜,和我以前吃到的不一样。”

想了想,又补充:“像日式蒸蛋。”

桑离笑着表扬:“非常准确!”

她一边忙着把红烧鸡翅出锅,一边解释:“用牛奶、油、盐调好汁,按照2比1的比例和鸡蛋液搅拌在一起,再掌握好蒸的时间和火候,就会蒸出又漂亮又好吃的蛋。家里没有蟹□,好在有冬菇,味道应该不会差很多。”

马煜点点头,颇感叹地咂咂嘴,帮桑离端菜。YOYO开心地坐到桌前,眼睛瞪得大大的,等着桑离和马煜落座。桑离回头,看见YOYO期盼的眼神,惊讶于这个小女孩的家教如此良好。

马煜顺着桑离的目光看过去,看见YOYO目光热切地盯着自己看,也笑了:“YOYO稍等,马上就好。”

YOYO高兴地点点头,身子往前探一探,努力嗅着饭菜的香气,一边嗅一边喊:“桑离你以后每天都给我做东西吃好不好?秦阿姨做的都没有你做的好哎。”

桑离把最后一大碗双蛋黄瓜羹端上桌,马煜拿把大汤勺一一分盛。

YOYO跑到桑离身边撒娇:“桑离你以后每天都和我一起吃饭好不好,好不好呀……”

桑离架不住YOYO的攻势,只好答应:“只要我有时间,就来给YOYO做饭吃,好不好?”

YOYO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开桑离,奔回自己的座位上,拿着小汤匙开始喝汤。

桑离看见了,急忙嘱咐:“小心,烫。”

她拿过YOYO的小围裙,小心翼翼给YOYO系上带子,马煜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似乎,这就是一家人,而这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一顿晚餐。

是一家人的一顿温馨的晚餐。

入夜,桑离哄YOYO睡觉,她半靠在床头,给YOYO读《魔女宅急便》的故事。

“在幽深茂密的森林和绿草如茵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小镇。小镇位于缓缓向南延伸的山坡上,一排排的小房子,屋顶颜色就像烤焦了的面包。小镇的中央是车站,离车站不远的地方,聚集着镇政府、警察局、消防局和学校。乍看上去,这似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了。可是你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一些在普通小镇看不到的东西。首先,高高的树梢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即使是不刮大风,这些铃铛也常常叮当作响。一听到铃声,人们就会相视而笑:哎呀呀,小琪琪又绊到脚了……”

YOYO乖乖地躺在被窝里,抱着她心爱的白色大熊玩具,瞪着眼睛听桑离讲故事。听着听着就提出问题:“琪琪的妈妈是魔女,爸爸不是啊?那我妈妈为什么不是魔女?我爸爸为什么不和魔女结婚?那样我就可以是小魔女了……”

桑离拿起书,抬眼看看坐在床尾的马煜,笑着把问题抛过去:“那要问你爸爸,为什么不和魔女结婚?”

马煜哑然失笑:“爸爸错了还不行吗,下次改正错误,给你找个魔女妈妈。”

YOYO抱住桑离的一只胳膊:“桑离你会不会飞?”

桑离逗她:“会啊。”

“真的?”YOYO激动地差点把被子掀了:“你飞一次给我看看吧?”

她看看四周,指着窗户:“从这里飞好不好?飞到对面的楼上。哦对了,你可以直接飞进你家,不用走的哎。”

桑离抬头看看窗外的夜幕,似乎想起什么,脸色渐渐沉下来。YOYO好像看出什么,有些沮丧:“其实你们都是骗我的。”

听到这句话,桑离急忙把飘飞的思绪转回来,转移话题:“再接着讲哦——琪琪是在十岁那年下定决心做魔女的。然后,她就立刻跟着妈妈学起魔法来了。一是种草药、做止喷嚏药,二是学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琪琪有一只名叫吉吉的小黑猫。女孩一出生,魔女妈妈就要找一只同时出生的黑猫,把她们一起养大。用不了多久,女孩和黑猫就会用只有她们俩才懂的话对话了……”

桑离一边讲,一边抬头看看马煜,却发现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目光飘忽。桑离一愣,继续低下头讲故事。渐渐,YOYO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桑离放下书,给YOYO掖掖被角,又给马煜比划一个手势,一起走出YOYO的房间。

已经是深夜了,周围安静如斯。桑离给自己倒一杯热水,站到露台上。她仰起头,却发现这个城市没有星星。

似乎,有许多年都没有见到星星了。

上一次见到星星的时候,她还和向宁在一起。大概是在分手之前的暑假里,在海边的沙滩上,他们并肩看星星。海上偶尔有轮船驶过,灯光与星辰掺杂在一起,遥远却璀璨。

她仰头看着天空,感觉到马煜站在她的身后。然后听到他问:“桑离,你还爱他吗?”

他迟疑一下:“我是说,向宁。”

桑离身体一僵,感觉到他已经从后面将自己拥住。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我只是觉得,过去的总是要过去,我们总要开始新的生活。”

天渐渐热起来了,然而十二楼的风仍然凉爽舒适。风吹过来,拂在桑离身上,还带着些浅淡的花香。桑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心里涌出莫名的温暖感觉。

她突然想到,那些灯光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每一盏灯光,就是一个家。

每一个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温暖,自己的幸福。

或许不过就是一餐团圆饭,或许不过就是孩子的笑闹声,然而,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可感的幸福。

或许,马煜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们总要开始新的生活。

谁说不是呢——过去的,当然总是要过去的。

A-2

三天后,桑离接到顾小影的通知:她要来桑离所在的K市参加一场学术讨论会,特命桑离同学机场迎接,并安排接待事宜云云。

短信末尾还专门注明:欢迎携家属觐见。

桑离忍俊不禁:顾小影果然是顾小影,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风格。真不知道做她的学生究竟是好命呢,还是无奈?

她几乎可以确定,顾小影的出场一定是“我最闪亮”的那一种!

果然,在机场,顾小影径直扑向桑离——众目睽睽下,先来一个无比热情的熊抱,笑得比向日葵还要灿烂:“离,我终于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你了啊!”

她开心地拍着桑离的背,久别重逢的喜悦表达得淋漓尽致。桑离也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紧紧回抱住她,说:“咱们有多久没见了?三年?四年?”

“四年吧,”顾小影趴在桑离肩头答一声,然后放开桑离,退后半步,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她几次,嘿嘿笑道:“离,你还是这么妖娆哦,这长江边上就是人杰地灵哎……”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捏捏桑离的脸颊,与故作严肃的桑离对视。五秒钟后,两人同时“扑哧”笑出声。

桑离无奈地笑:“你怎么还这样啊……”

顾小影则再次兴奋地抱住桑离,直到越过桑离肩膀,看见侧后方那个斯文的男人正盯着自己看,顾小影的八卦精神又开始泛滥,她好奇地捅捅桑离:“哎,你男人啊?”

桑离回头,给两人介绍:“马煜,我邻居;顾小影,我大学同学。”

马煜礼貌地伸出手:“顾小姐,你好。”

“谢谢你没有叫我顾女士,”顾小影一本正经:“桑离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实际上我比她大五岁?”

马煜一愣,忍不住细细打量顾小影一下:这眉眼、这皮肤,有三十三?真比自己还大?

还没弄明白,就看桑离没好气地拍顾小影一下:“闲着没事回去忽悠你学生去,别在我们长江边上招摇撞骗。”

顾小影哈哈大笑,马煜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

回去的路上,他一边做司机,一边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坐在后排的两个女子,都很年轻,说说笑笑的样子好像她们还根本就没有毕业。顾小影一边笑一边揽着桑离的脖子,一口一个“爱卿”地叫,桑离也难得地陪她贫,回敬她“皇上,来,给臣妾笑一个”……

马煜忍不住也笑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会开玩笑的桑离,她一向太忧郁,而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她心里的结。

晚上,当地人民安排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在这个城市高耸入云的五星级酒店里共进晚餐,从78层的高度看下去,人比蚂蚁还要小。

铺着浅金色桌布的方桌前,桑离和顾小影坐一边,马煜和YOYO坐一边。YOYO一直都在跃跃欲试:“我要焦糖布丁,我要红豆炖奶……”

马煜拍女儿头一下:“安静点,要有礼貌。”

YOYO委屈地不说话了,顾小影歪着头看看YOYO,突然咧嘴一笑,扭头问桑离:“这里的甜品有多少种?”

桑离看看手里的菜单:“二十六种。”

顾小影点点头,伸手弹个响指,招呼侍应生:“麻烦你,每种甜点来一份。”

然后回头对YOYO说:“每份每人吃一半,这样每一种都可以尝到,你觉得怎样?”

YOYO先惊讶一下,很快就欢呼雀跃起来:“好啊好啊……”

一边的桑离不动声色,马煜则是瞪大眼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人们的不同表情,还记得好心地安慰大家:“请组织放心,我保证不会浪费。”

桑离点点头,对马煜解释:“这是真的,请大家一定不要怀疑顾老师的战斗力。”

马煜挑挑眉,很纳闷:“可是顾小姐你这么瘦。”

下一秒,顾小影已经热泪盈眶地看着他:“马先生,请问一会饭后你可以给我签个名么?”

马煜有点受惊似地看看桑离,后者正以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悠然地喝着柠檬水。顾小影还在感慨:“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说我瘦了……马先生,通过我和你短暂的接触,我发现你是个有战略眼光的人……”

“打住打住!”桑离听不下去了,瞥一眼旁边已经快憋出内伤来的侍应生,把菜单递给顾小影:“想吃什么自己点,不用给我省钱。”

顾小影笑够了,终于恢复斯文,煞有介事地点了满满一桌子特色菜——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桑离省钱。

席间,马煜去洗手间,YOYO一早吃完,已经和另外几个小孩子玩成一片。顾小影看着马煜的背影,评价:“离,这是个好男人。”

桑离笑:“你又知道?!”

顾小影点点头:“不要忘记我是已婚妇女。”

桑离撇撇嘴:“你才结婚多久啊,再说管大哥好像还是你的初恋吧?”

“不准提这个,”顾小影凶神恶煞:“我还觉得亏呢,满世界的好男人,我怎么那么早就把自己卖了。”

她喝口饮料,换了温和的眼神看桑离:“其实,结婚时间长短、谈过几次恋爱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得知道,理想和现实从来都是两回事,你嫁的那个人,就是再好,也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见桑离不明白,顾小影笑了:“其实,决定和一个人结婚,无非是因为彼此在一起很开心,彼此的生活习惯、生活理想、生活态度都是近似或者可以被相互理解的。但是结了婚就会发现,无论你找的是个曾经多么默契的男人,婚后都会暴露出种种细枝末节的问题——因为有总有一些东西是你婚前看不到,而是需要婚后才能接触到的。那么就需要你们两个人共同努力,相互配合、迁就,打破以前的一些东西,之后再重建沟通,直到沟通出一种只适合你们两个人的生活语言。”

她握住桑离的手:“而这种语言,是只为婚姻的责任而生,只有一个婚姻的契约和一个家庭的形式才能承担,是同居、试婚等等很多形式下都体会不到的。这就好比打一个赌,而大多数女人的一生,总要去打这个赌。”

桑离笑了:“那你赌赢了么?”

顾小影叹口气:“以后的生活谁知道,可是就现阶段来说,还不能算输。”

她扁扁嘴:“磨合的过程一定会很艰苦,不过结果看来还不错——只要你用心。”

她挑挑眉毛看看桑离,两人一起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顾小影一边笑一边看着马煜渐渐走近的身影道:“总之,未来太远,我们只争朝夕。”

桑离若有所思,只是轻轻捏着装焦糖布丁的小杯子,手指一下下轻叩杯子的边缘,没有说话。

A-3

未来太远,只争朝夕。

在顾小影走后,桑离还是会想起这句话。

会想起走前依依惜别的顾小影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离,外面的世界很大,出去走走吧,人总不能让过去压死。”

她反复想着顾小影的这句话,渐渐下了某种决心。

隔天晚上,马煜再来你我看桑离弹琴时,桑离便说:“马煜,你上次提过的去艺术沙龙演出,还算不算数?”

马煜一愣,瞬间变得喜悦:“当然算数。”

桑离点点头:“那算我一个吧。”

马煜很高兴,桑离又补充一条:“不要向别人透露我的真实情况,只说我是临时演员就好。”

马煜郑重答应。

桑离又问:“地址在哪里?”

马煜答:“城内比较有文化氛围的酒吧大概就是‘魅色’和‘上海1936’,去年的小剧场话剧节也是在这两家,后者本身带一层画廊,在阁楼上。”

桑离想了想,点头:“好,我准备几个曲目,希望合作愉快。”

她微笑着伸出手,马煜握住,也笑了:“合作愉快。”

桑离选定的曲目一共四首,分别是舒伯特的《鳟鱼》、俄罗斯歌曲《夜莺》、中国创作歌曲《我住长江头》和中国民歌《小河淌水》。因为练歌的缘故,“你我”每晚提前一小时打烊。偶尔马煜会在旁边听桑离练歌,但更多的时候他忙着筹备艺术沙龙的事情,休息时间很少。

正式演出那天,桑离选了一身黑红相间的改良旗袍,暗金色的刺绣点缀其间,领口处嵌一块黑色蕾丝,令肌肤若隐若现,不仅高贵而且妩媚。马煜去接桑离,门开的一瞬间,他便有些许发呆。

过很久,才晓得赞叹:“你是我见过的最瘦的美声歌手。”

桑离背对着他,一边锁门一边答:“我比以前的确是瘦多了,那时候一个人要撑一场独唱音乐会,12首歌。我怕撑不下来,就玩命地吃东西,最快的时候一个月胖了10斤。”

两人下楼,马煜感叹:“那今晚只有两首,对你来说太游刃有余了。”

迟疑一会才问:“你为什么不唱《魔笛》?”

桑离微笑:“第一,其实我的《魔笛》唱得也不见得多好;第二,你不觉得今天这样的环境,还是艺术歌曲更合适一些么?”

马煜仔细想想,不得不承认桑离说的确实是对的。

“魅色”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风尘气,内里却是一间典型的慢摇吧,气氛恬淡旖旎。每晚9点后的音乐能带动人宣泄,却又并不激狂。桑离在这个城市除了去“你我”外基本没有任何的夜生活可言,酒吧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只代表着之前所有的年少轻狂,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从不涉足。第一次随马煜走进“魅色”,看到来参加艺术沙龙的男男女女安静地聊天,酒保调兑的饮料也有严格的酒精度限制,DJ台上播放的背景音乐是帕尔曼的小提琴……桑离觉得自己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

是夜晚,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城市,“魅色”中却是一群爱乐人的聚会。沙龙时间大约两小时,桑离排在第三个出场。第一个出场的女子穿一身黑衣黑裤吹长笛,第二个出场的男子则是白衣黑裤唱了《伏尔加船夫曲》,都是极出色的表演。轮到桑离,她慢慢走上舞台,明亮的追光里,她竟然有些失神。

然而,舞台毕竟曾是桑离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略一分神,便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钢琴伴奏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桑离冲她微微笑着点点头,女孩子的手下顿时流淌出美妙的前奏。

是舒伯特的《鳟鱼》。

音乐里,一群轻快的鱼儿在水中畅游,可是渔夫却要将其捕捉。桑离轻轻松松便唱出鱼儿的欢快与形势的危急,自然的肢体语言与生动的表情几乎就令人完全沉入那小溪边先愉悦舒缓,再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的眼神明亮,在灯光照耀下全身都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马煜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舞台,屏住呼吸,好像唯恐打破这样的一个梦,唯恐梦醒了,便再也见不到这个与往日不同的、神采飞扬的桑离。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角含一点笑容,手臂微微展开,目光好像正随着眼前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在运动,她的声音俏皮,用德语唱到:“明亮的小河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我站在小河岸旁,静静的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多欢畅……”

然而渔夫来了,危及四伏,她的眼神也紧张起来:“那渔夫带着钩竿站在河岸旁,冷酷的看着它,想把鱼儿钓上。我心里这样期望,只要河水清又亮,他别想把小鳟鱼钓上岸……”

渐渐,却沉重而惋惜起来:“但渔夫不愿久等浪费时光,他赶忙搅浑河水,我还来不及想,他已把小鳟鱼钓上岸,我满怀激愤的心情看小鳟鱼上了当……”

一点点俏皮又惋惜的收尾,一个浅淡美好的微笑,她微微弯腰鞠躬,谢幕。

几秒钟沉寂后,酒吧里响起热烈而又秩序的掌声。桑离想要到台下休息,可是侍应生递过来小纸条:请再唱一曲吧。

龙飞凤舞的笔迹,看得出是匆促而就。桑离循侍应生指出的位置看过去,暗影里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过她却能看到舞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人们的表情很真诚,掌声节制却也热烈。她想了想,点点头,转身走回到舞台上,这一次,是《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在北宋年间写下这首《卜算子》,虽没有华丽的词汇,却有巧妙的构思,回环叠韵间,一个女子的翘首以盼已跃然纸上。近千年后,一个叫黎青主的革命者为这首词谱了曲。他是个优秀的作曲家,巧妙地借这首古代的爱情词寄托了对殉难者的追思与对崭新明天的向往。桑离深谙这首歌曲的意境,在深情中融入坚定,在哀伤中融入悲壮。

小小的舞台上,寂静得没有任何多余声响的空间里,只有这个女子,她用她全部的爱与力量在唱歌。她面容悲戚,然而坚定从容,她的两只手交叠着,轻轻护在胸前,似在看着远处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当最后一个音符收起,坐在前排软沙发上的人们已经陆续站起鼓掌,桑离收回目光,看见眼前面带赞许地看着自己的人们,突然觉得这样的谢幕和之前自己站在盛大歌剧院里的谢幕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舞台不够宽广,或许人群不够密集,然而,同样真挚的掌声告诉你——真正爱音乐、懂音乐的人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耳朵的。且,在好的歌声面前,也不会欺骗自己的心。

原来,能为真正爱音乐的人唱歌,并获得他们的嘉许,那是生命中最单纯的幸福,与舞台的大小、观众的多少并没有多么本质的联系。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绕了这么大的一圈,甚至付出几乎整个青春为代价,才弄懂。

掌声里,桑离的眼眶就这样湿润了。

然而,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因为还活着,所以,还来得及去爱,还来得及去幸福。

A-4

只是,在桑离的意料之中,并没有舒妍的出现。

下午时分,舒妍推开“你我”的门,下意识抬头看看原本放着HELLO KITTY的地方,看到那里已经改放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加菲猫。

她径直走向桑离习惯的座位旁,打招呼:“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桑离点点头:“请坐。”

再招呼侍应生:“给这位女士来一份曼特宁。”

待侍应生走后,舒妍才开口:“桑小姐好记性,我只来过一次,你都记得我喜欢喝什么。”

“你过奖了,”桑离微微一笑:“是马煜说起过,YOYO的妈妈喜欢曼特宁。”

“马煜?”舒妍一愣,神情间却有清晰的落寞:“他还会记得这个?”

“他很关心你。”桑离看着舒妍的眼睛。

“是,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舒妍苦笑:“虽然他不爱我,可是毕竟结了婚,亲情总还是有一些的。”

“那你还要离婚?”桑离想不明白。

“我承认是我小心眼,我那么努力,都无法抹去艾宁宁的痕迹。桑离,你觉得你可以么?”舒妍直直地看着桑离的眼睛。

桑离略一迟疑:“你恨艾宁宁么?或者是嫉妒、羡慕?这些情绪,你有么?”

“怎么可能没有?”舒妍轻啜一口咖啡,涩涩地笑。

桑离长长地叹口气:“可是,你还活着。”

看见舒妍微愕的表情,桑离缓缓解释:“艾宁宁曾经是我的英语老师,三年前死于淋巴癌。马煜还不知道,暂时我也不打算告诉她。你看,我们都活着,她却不在了。就算马煜爱她一辈子,她也感受不到了。和一个已经无法在他身边的人计较,是浪费时间的一件事。”

舒妍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桑离微笑:“舒小姐,其实你是个有勇气的人,你敢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结婚,生孩子,再离开,你始终都在做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我很羡慕你,因为你的生活始终向前,充满希望。从这一点来说,你比我和马煜都要坚强、勇敢,我们太怀旧,太舍不得过去,所以活得很累。你有想法,有承担,你一定会找到你想要的幸福。至于我和马煜,现在还不到你所想象的阶段,不会谈婚论嫁,也没有双宿双栖。我们就好比两个互相安慰的人,像歌里唱的那样,‘两个人的微温靠在一起就不怕寒冷’。”

她笑起来:“挺矫情的是不是?可是,好像确实很贴切。”

舒妍也笑了:“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慧、坦诚,或许我早该想到,囡囡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一个人到依恋的地步。”

她目光真挚地看着桑离:“我明天就要回德国了,公司里的事务很忙,如果你不介意,囡囡就拜托你了。”

“我尽力,”桑离点头:“有机会的话,还是多回来看看她吧,对小孩子来说,没有什么人比妈妈更亲近。”

舒妍笑起来,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其实我只是想来看看,能让囡囡每天挂在嘴边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介意马煜的生活,但我介意囡囡的生活。我现在的工作太不稳定,每周有三四天都会在飞机上度过。可能是我自己太贪心了,想要爱情却又不舍得放弃事业,现在走到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晚了。说到底,虽然是我提出离婚,可事实上,在马煜那里,我早就被淘汰掉了。”

她看着桑离,再自嘲地笑笑:“桑离,我很喜欢你,本来我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过请你原谅,作为一个下堂妻,我暂时还做不到这么洒脱。”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桑离知道,这句话,其实也是自己想要说的。

舒妍走后不久,马煜找到店里来,神色有些担忧:“她找过你?”

桑离一边煮咖啡一边奇怪地看马煜一眼:“是啊,怎么了?”

“舒妍其实是个挺好的人,不过偶尔会脾气急一点。”马煜有点语无伦次。

桑离歪头看看马煜,忍不住笑:“马先生,难道你也看肥皂剧?”

“啊?”马煜不明所以地看看桑离。

“你以为她会来找我泄愤还是谈判?”桑离饶有趣味地看着马煜,发现他的神情有点发呆。

她轻笑一声:“放心吧,生活中并不是到处都有言情剧的狗血桥段。”

桑离的表情很诚恳:“马煜,你是个有福气的人,舒妍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有什么误会,可能也不过只是因为彼此不合适。”

马煜在傍晚的夕阳光影中叹息:“其实每一次分开,如果说有遗憾,也不过是因为来不及说声‘对不起’。”

“是么,”桑离低下头,一边看着咖啡壶一边说:“我倒是觉得说‘对不起’很简单,难的是,我们来不及等到一场原谅,就不得不退场了。”

马煜微怔,桑离没有解释。

第二天,舒妍回德国。也是她走后不久,YOYO便开始生病——小儿肺炎,体温始终在39度左右,吃退烧药后维持正常体温不会超过七小时。马煜要去香港,急得焦头烂额,桑离便自报奋勇在医院陪床。或许也是因为多了这大段大段的相处时间,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最后干脆发展到YOYO缠着桑离,片刻不离的地步。

偶尔,桑离看着睡着的YOYO,心里会有浅浅的疼,会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会猜如果他或她还在,是不是也会这样依恋自己。

曾经,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可是,“母性”是很奇怪的感情——当你到了合适的年纪,看开了曾经在乎的很多事,便会发现那些小孩子的黏人、依赖、撒娇以及其它那些曾经明明让你很厌烦的事,都是如此有趣。而那些黏人、依赖、撒娇,又是如此容易让被黏、被依赖的人产生强烈的满足感。

偶尔,甚至还会有短暂的幻觉:觉得YOYO那一声声的“桑离”,更像是“妈妈”。

她不是不纳闷的:对于马煜,她本来理解为一个偶遇的好人,一个可以带来温暖的男人。她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在一起,就要变成YOYO的后妈。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这一切。

可是,这样想的时候,顾小影的话又会阴魂不散地飘荡在她的脑海中:未来太远,只争朝夕。

未来的确那么远,而眼前这一切——YOYO缩在她怀里时全心全意的信任——却给她一个如此温暖甜蜜的朝夕。

四天后,马煜从香港回来,他急匆匆跑到省立医院儿科病房,推开门就看见桑离正在给YOYO讲故事。

看见马煜,桑离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惊奇,反倒是YOYO开心地喊了一声“爸爸”,马煜看看女儿精神了很多的小脸,终于松口气,回头对桑离说:“辛苦你了。”

桑离不以为意:“这有什么。”

她趴在YOYO床边,扬着手里的《巴巴爸爸》连环画册,在马煜面前晃晃:“从你家拿了书,才知道《巴巴爸爸》原来是Made In France,我从小就以为是德国动画呢。”

马煜把YOYO抱进怀里,YOYO迅速找到舒服的位置依偎过去,马煜笑着解释:“也没错啊,法国画家的原作,德国将其制作成动画片,从此风靡世界。好像我们小时候都看过这部动画片,不过直到我去了德国,才知道那里其实算不上是《巴巴爸爸》的故乡。”

YOYO有些犯困,可还是打起精神插嘴:“爸爸,我要回家。”

马煜低头看看女儿,有点为难:“好像还不能出院吧?如果停止治疗,会再发烧的。”

YOYO的声音很委屈:“我不要在这里了,一点都不好玩,苏诺飞也不来看我。”

桑离逗她:“为什么要苏诺飞来看你?我不是天天都来看你?”

YOYO很苦闷:“不一样的,苏诺飞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YOYO 打个哈欠:“他很乖,很帅,很听我的话,我想他了。”

桑离笑着看马煜,见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小声说:“你们家YOYO早恋!”

马煜摸摸YOYO的圆脸蛋:“坚持一下,等你出院了,咱们请苏诺飞去桑离阿姨那里吃点心。”

YOYO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桑离歪歪头问马煜:“马煜你是多大年纪的时候开始知道自己喜欢某个人的?”

马煜挑挑眉毛,想了想:“高中吧,当时好像全班一多半男生都暗恋我们的女班长。”

桑离点点头:“还算正常。”

“那你呢?”马煜反问。

“初中,”桑离想了想:“大概是初三。”

马煜轻轻笑:“你也早恋。”

桑离点点头,很坦然:“是啊,我就是早恋啊。”

马煜很惊奇:“你家里不反对?”

“反对?”桑离耸耸肩,“在我爸心里,我的所有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马煜抬头看看桑离,看她坐在一边,轻轻拍着YOYO,小女孩渐渐沉入梦乡。

桑离看看YOYO,再看看盯着自己发呆的马煜,不在意地笑笑:“不用可怜我,‘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话你没听说过?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有个女儿,那我一定要好好活着,陪她长大,一路保护她,不要让她受到伤害。”

“以后会的,”马煜安慰她:“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桑离一愣,微微笑一笑,没有说话。

病房里安静下来,似乎只能听见YOYO均匀的呼吸声。桑离看着YOYO,忍不住想起那年那月的自己:孤独、绝望、自闭,直到看见向宁的一刹那,呼啦一下子,天空瞬间变得晴朗……

可是,向宁,你还记得我么?

歌里唱: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如今,没想到我住在了长江尾,每天都可以喝到长江水了。而你呢,你在哪里?你还是否记得那个叫桑离的女孩子,以及我们一起走过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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