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破(1 / 1)
这样安静的氛围有点可怕。
就好似一个气泡飘摇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随时有可能被浪打翻,随时有可能化为乌有。而我,再无法维系自己的理智,思绪如网,杂乱无章,唯有恐惧与绝望,我看得真切,看得感伤。
举步维艰,如履寒冰。
“胡说八道!”致禅怒气未消的声音响起,“她是我的如假包换的女儿,不是什么妖怪!”
“老爷息怒。您这样说只因为凡人是感觉不到她身上的妖气的。”道士胸有成竹。
“她和我相处了十几年,我怎么会不清楚!”致禅见道士无悔之意,不免更加愤然。
“大老爷啊,您真是被这个妖怪蒙骗了啊!”道士长叹一声,一脸同情。
“那好!”致禅给了他一记冷眼,“你说她是妖,证据何在?”
证据,何在?
他无意识的*问,不信赖的锋芒已渐渐显露。众人诧异得不敢妄论,而我,早已目不忍视,耳不忍闻了。如果可以,我也愿意站出来为自己辩驳,愿意澄清自己的身份,甚至愿意即使被识破也深信致禅能够不离不弃。可是我做不到,我比谁都要害怕。
我不能,也不足以为最初的谎言布下自欺的迷局。
“证据?”道士的嘴角轻扬,胜券在握,“她是个画妖。只要找到当初画她的那一幅画,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
是啊,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短暂。
“你……”致禅愣住了,这名道士详尽的描述让他错愕不已。原本的深信不疑,而今如何再延续?
父亲的反应,我看在眼里。
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也都牢牢记着。
此刻他的动摇,他的难以置信,他的愕然,于我都是无形的利刃,都是刺骨的冰霜。我再也站不住了,身子慢慢软了下去。他再不信我,再不信我了。
“致雅,站起来。”沉香的声音清冷异常。她,从始至终都在我的旁侧,扶着我,不让我倒下。然而,现在我已无暇思考她异于常人的表现。她的话,也再支撑不起我的信念。沉香,你如何叫一个失了希望的人重新笑呢?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却可以猜测出此刻我惨白的面色。
道士从怀中拿出一朵金莲,向上一抛,金莲悬在空中,开始发出万丈光芒。
灼眼的光芒让我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它散发出的光芒温度骤增。我的身上渗出汗来,如同身在热锅中,每过一会儿,这样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我几乎不能支撑住自己将要涣散的意识,无奈之下,我咬住自己的手臂,强忍着不把疼痛喊出口。强忍着,强忍着……可是这又是为何?齿间淌着血丝,眼眸的深处,有我自知的隐忍。分明已是无力回天,却苦苦支撑……
渐渐的,痛苦的感觉变得淡了,我垂眸,却发现了那一副静静倚在我脚边的画卷。
画轴顺着画纸翻卷起来,被一条细绳紧紧系着。而那一条细绳,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致雅离开以后的一天,我新手将它系到原本我所存在的画上去的。
原以为,不会有再见此画的一天。没想到,终是世事不可预料。
“老爷,您这下可看清楚了?”道士朝我走过来,“她若不是画妖,又怎会有画纸出现在她身边?贫道敢断言,若是打开此画,画中肯定已无人。因为那个画中的人,此刻就在您的身边,那就是她!”
他的话无疑像是在已起涟漪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震惊了错愕不及的所有人。
他的断言,他的确信,他的信誓旦旦,我的无力,我的沉默,我的苦苦支撑。
这到底被多少人看在眼里,这到底是怎样的愚昧之至?
可是……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我一把将画紧紧抢抱在手中,深埋着头,紧咬着唇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我已撑不下去了,已撑不下去了……可为何到头来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画妖,你抢了画也没用了。”道士瞥了我一眼,似乎是嘲讽着我护它如命,“我从不滥杀妖怪,等会儿也只会将你永远封印在画中罢了。”
永远吗……
我在模糊的悲痛中真切地听到这个词。
那又将是怎样的永远?
是否久远得可以消磨这段无法割舍的记忆?
是否久远得可以抵消我在水晶湖畔的等候?
是否……可以。
“你……”父亲的声音中夹杂着颤抖。
我没有抬头,却知道他正向我走来。一步,又一步,步步为艰,轻如浮云,却压得我无法呼吸。
“你真的……不是雅儿?”他到底是,问出来了。
顷刻间,朝夕相处的信任化为灰烬,往昔的笑颜碎成了残骸。
我还有什么可以说?
我还能说什么?
“对……我不是。”
从来不是。
从来不会是。
从来不曾是。
只是你,待我如她,而已。
眼泪再拦不住,自眼眶簌簌落下,缝合不了的信念,重重落到心底的角落。
这便是你,父亲。
旁人再怎么伤我,我也固执地不肯落泪,你只一言却可以叫我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画从我的手中滑落,轻轻地滚到他的脚下。
他缓缓蹲下拾起,用手颤抖地打开绳,展开了画纸。
画纸上,空空荡荡,画中佳人已不存,唯有四句诗冷清了笔墨。
致情尽无端,雅擅出自然。
如是抱瑶琴,画中听微言。
这是他的亲笔,是我在画中无时不能嗅得的墨香。
看到他苍白了的脸,道士笑了,确信他所说的已成了真。
“老爷,贫道从不妄言。您要证据,这不就是证据了吗?这个画妖就是凭借着与令千金相似的容貌,在您府上安居,妄想要瞒天过海,夺走您的钱财……画妖,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已被识破,已容不得再存于此世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父亲,只是看着他,看着他。
“为什么?”父亲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抛出这三个冰冷的字眼。
为什么?
我苦苦等得的,竟只是这句质问!
为什么?
这该是我要问的。这该是我,才应该问的。
为什么我安分守己地活着,从一缕画魂再被造成画中人,却还是逃脱不了所谓妖的牢笼?
为什么我只剩一个躯壳,却还是被狠狠地夺走感激的魂魄?
为什么我所做的一切,事到如今你都全部否决?
“为什么要骗我!”他将画狠狠地摔在地上,身子却还是颤抖得不能平静。
“爹……”我看在眼里,哽咽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不要叫我爹!区区一个画妖,没有资格这样叫!”他的愤怒压制了悲痛,“你不要以为你和雅儿长得一样你便可以代替她!若是我知情,我怎么会纵容你这个妖物在这里这样肆无忌惮?”
一席话,如冰雪无情。
我的身子战栗得厉害,眼泪更加不可遏止。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场景,我并非没有想过。我甚至不断告诫自己,他在意的只是致雅而已。可是,我还是想问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温文相待笑以弄人?若无当初,如今便无生死羁绊痛彻心扉。
不是吗?
何必一席话,驳得我言语不及。
“我知道了。”我终于可以压制心中的难过,没让眼泪遮住字字句句。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道士见我开口,喜不自胜。
“能否,给我一些时间?就一点,之后要怎样处置我,随你的意吧。”我看着道士,不敢相信而今竟要这样乞求来延续片刻的生命。
道士思索了片刻,才点头:“量你也没有逃脱的本事,就给你一点时间吧。”
“谢谢。”我流泪颔首着向着这个毁了我一切的人报以卑微的感激。
我恨他,却也不恨他。
他不过是把我的离局,提前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