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此后夜夜种相思（1 / 1）
“你去告诉老八，他可以回府了。”他平静下来，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要我去？”我问。
他背过脸，不再理我。
原因很简单，他要我亲身感受八爷的羞辱，他要我亲眼目睹八爷的难堪。
太庙前跪立的人影，孑然而孤单。
“八爷，皇上有旨，您可以回去了。”
“回去？”他怔怔地说。
“是的。”我竭力忍泪。
这是我倾尽全力爱过的人啊，绝美的面容，高贵的气质，出众的才华，如玉的君子。如果不生在帝王家，他该是超然的隐士，或者是避世的贤才，但是现在，还有将来，等待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深渊。
“我也想回去，可是回哪里去？人是为心而活，而我的心…早就没有归宿了。”他淡然一笑。
我伸手扶他，他跪得太久，眼看站立不稳，我们抱在了一起。
我连忙放手，他却顺势抱住我。
“最后一次，让我抱着你！”他失声说道。
最后一次！我绷紧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
“你是我在深宫中唯一的眷念，好好活下去吧，答应我！”他在我耳边低语，然后才将我放开。
他转身迈步，我不禁出声：“胤禩…”
他停住脚步，僵直地伫立。
爱恨纠缠这么多年，这居然是我头一次呼喊他的名字！从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是卑微低贱的奴婢；后来他是贤名远播的王爷，我却是他兄弟的女人！他和我的距离变成了鸿沟，他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梦幻。那是一个凄美迷离的梦，相隔万里，遥不可及。
“楚颜，忘了我吧，也忘了从前，就象我们曾经的名字，尘封在记忆里，埋葬在岁月中。”他淡淡地微笑。
楚颜已不存在，胤禩更名允禩，沧海成了桑田，一切悄然改变。
“好的。”我笑着回答。
他点点头，向前走去。
彩霞满天之时，作别我的初恋。
他说对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话别。
太庙归来，病势愈重。
要说也不算病吧，因为我不咳不喘，而且也不痛不酸，可是全身乏力，常常无端嗜睡，一睡便是整天。
四爷得悉消息，把太医院上下骂了个遍，他还到处寻访民间偏方，甚至亲自翻阅医书典籍，期望有助我的疑难怪症，可是时间慢慢流逝，我的身体没有好转。
十八般武艺用尽之后，他开始怀疑住所的风水不好，兴师动众地将我迁居圆明园，仍然住在昔日听雨轩的旧址，他似乎有心重拾往日的时光，竟然召回菱儿和阮方来侍侯。
这天我刚刚醒来，发现窗外有晃动的人影。
“是谁？”我问道。
那人踌躇片刻，终于推门进来。
原来是弘历！我万分欣喜。
“四阿哥，你怎么来啦？”我起身说道。
“楚姑姑，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他低声说道。
我连忙让座沏茶，完全是手足无措。
“姑姑别忙，咱们聊聊，可好？”他说道。
“好啊。”我笑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自从你染病之后，皇阿玛心神不宁，每日里早早退朝，就为了多陪陪你，我从未见他对人如此上心，除了…”他抿嘴皱眉，好象难以启齿。
“但说无妨。除了什么？”我问。
“听说皇阿玛早年宠爱一个汉家侍妾…”他嗫嚅着说道。
“那个女子不是已经病故了吗？”我已知他来意。
“听闻她曾育有一子…”他抬眼看我。
“道听途说，怎能相信？难不成你以为我是那个侍妾？你是那个孩子？如果你额娘知道，不定要多伤心呢！你在质疑血缘的同时，也质疑了她对你的爱！你觉得这样做应该吗？”我问道。
他略微沉默，面带惭色地说：“姑姑教训得是！难怪额娘听说你病情后，独自闭门大哭了一场呢！她还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我的病情怎么了？”我问。
他脸色一变，自知失言。
我佯装没有觉察，继续和他攀谈，他却浑身不自在，不多会就告辞了。
“主子怎么了？脸色好难看！”菱儿端茶进来，惊慌地问道。
“菱儿，你说…皇上是否对我隐瞒病情？这些日子他对我千依百顺，体贴入微，若不是病已不治，他怎会如此温柔？”我问道。
“主子又乱想了！皇上几时对主子不是千依百顺，体贴入微？当年您毅然出走，皇上在听雨轩坐了一夜，菱儿第一次看见，他那样的人，居然会掉泪！自从您搬回了听雨轩，皇上每日出入圆明园，还不是为了主子您吗？就冲皇上对您一片痴心，主子也要赶快好起来呀！”菱儿说道。
“知道了，傻丫头。”我笑。
答案我已经明了，因为菱儿红了眼。
这日初醒，听见四爷压低了愤怒的声音，“尔等食君俸禄，不能为主分忧，要你们有何用？什么叫嗜睡症？朕不需要知道，只要你们对症下药就好！烟寒一天一夜沉睡不醒，朕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若是她不再醒来，你们便统统陪葬！”
“臣等无能！上次主子小产，已然大伤元气，加之忧思重重，更是危害匪浅，虽然全力救治，奈何…”说话的是太医院的人，他显然不知要如何措辞，才不会激怒眼前的暴君。
“怎样？你说！”四爷道。
“奈何…只怕…油尽灯枯…”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皇上！”趁着雷霆之火未及点燃，我适时地大声喊道。
外面顿时沉静，他轻轻走进来，“怎么了？好些吗？”
“今儿天色好吗？”我问。
“嗯。”他的回答够简短。天色的确不错，面色却很糟糕！
“皇上如果有空，可愿陪我走走？住进园子以来，还没好好逛过！”我说道。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陪你。”他说。
他如许温柔，我难以适应。一路上也只得由他半抱半扶，浏览圆明园多姿多彩的美景。
他走走停停，不住地解说。
“这个回廊，是我特意让工匠修建的，因为这里可以眺望日出，当时我就想，你一定喜欢！”
“我不要流苏的样式，担心你会嫌它俗气！”
“前面的池塘种了荷花，你不是喜欢‘接天连叶无穷碧’的景致吗？”
“亭子里设局对弈，你以为如何？”
“胤禛！”我打断他，轻声唤道。
紧握我的手猛然间抽搐。
“什么？”他颤声问。
“我有两个请求，你可以答应吗？”我依偎在他怀里。
“你说。”他轻吻我的手背。
“不要伤害你的兄弟。”我低低恳求。
“好的，不过我的承诺有个条件——你必须好好活着，不要再离开我了！”
好好活着？我也想啊，可是…
“还有什么？”他问。
“还有就是…让我见见十四爷！”我哀声说道。
他握紧我的手心，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会即刻传令，让他火速来见。”
“谢谢！”我感激地说道。
可是，我没能见到十四爷最后一面。
回到听雨轩，我再度昏睡。
可是我的意识，却格外的清醒。四爷摈退了太医和下人，一直跪在我的床前，紧紧攥着我的手心。
“…康熙四十三年，老八生辰那天，广请亲友兄弟，偏我最厌恶吵闹的场合，不然怎会在梅苑遇见你？你死死地抱住我，絮絮地对我说——我发誓要忘记你，干吗要来招惹我？多么可笑，这竟然成为我们相识半生，我最想对你说的话！
后来兄弟们来了，眼神泄露了心事——爱慕与眷念，相思与缠绵。可是你的眼睛，只是看着老八，我最不喜欢的弟弟！他带走了你，我怅然失落，原来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带走我的心！明知你遗失的手帕不属于我，我仍然还是莫名的欣喜万分，幻想那是天意，期许再次相聚，渴望彻底拥有你！
你失忆之后，我暗自窃喜，感谢老天爷的安排，让我走进你的生命！…”
从来不知道,四爷可以那么絮叨！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习惯他的理智冷静，这样的他，让我迷惘，感觉陌生。
花香弥漫，微风徐徐，我的身子似乎轻悠悠飘忽起来，心中的惦念和牵挂依然沉甸甸。
“胤祯…”我费力地呼喊。
“楚颜，你醒了吗？你叫我吗？”
哪个傻瓜又在叫楚颜？这个名字代表过往，以后再也不要提起！
我的手被他放在唇边，温暖的呼吸缓缓传来，他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那个纠缠我半生的人，他不是…胤祯！
“皇上！”我无奈地叹道。
“我不是皇上，我是你男人！”他捏得我的手生疼。
“忘了我，放了我！胤禛！”我冷汗淋漓，疲惫不已。
“你休想！如果你敢撒手离去，来生我会死缠着你，无论无何绝不放手！”他决然说道。
转过头去，泪如雨下。
我听见响动时，他已经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点点艳红洒在藕荷色的被子上，就象窗外那几朵娇艳的海棠花。
“来人，皇上晕过去了！”我用尽全力喊道。
门外守候的太医和下人急忙进屋，七手八脚地把四爷扶了下去。
“主子，十三爷候在外面很久了，奴婢也不敢回禀，主子…你怎么了？主子，你不要吓唬菱儿呀！”菱儿惊恐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不要怕，我只是有点犯困。”我明明对她说了话，可她好象根本听不见，站在床边哀哀地哭泣。
我又睡了过去，而且进入梦乡。
梦境中有人抬起我的右手，将什么东西套在我手腕上。
幽幽的檀香，惯熟的味道。
是十四爷吗？不！十四爷的手炙热滚烫，有如他的性情，这双手却温暖如春风，让人分外安心。
“楚颜，如果有来生，我不会逃避，也不会退让，我只会紧紧握着你的手，没有什么能让我放弃你！”
怎么会这样？那串佛珠是…
“楚颜，相信我，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温热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他压抑的哽咽，刺痛了我的心。
“别哭啊，我没事！”我努力地对他说，可他全然没反应，用我的手捂着眼睛，久久跪立在床榻前。
好倦啊，让我再睡会儿吧。
“楚颜，你忘了曾经允诺过我你的一生？”谁人在深深地叹息，我在梦里拼命寻觅。
“楚颜，楚颜！”清越的呼唤让我睁开了眼睛。
年轻俊秀的面庞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我慢慢地醒来，他的笑容温柔绽放。
“懒虫，你到底要睡多久？你是在写论文呢，还是在补瞌睡呢？”
“希文！”我叫道。
他从我语气里听出了吃惊和不安，连忙抱着我笑道，“吓到你了吗？谁让你这么多天不和我联系呢？我还真的怕你和别的男生约会去了！你关闭了手机，没和旁人说起，害我四处打听，每天失魂落魄。心里又不塌实，就差去报案了，幸好想起花台下的备用钥匙，今儿一早我想着开门瞧瞧吧——你倒好，呼呼的睡得正香呢！”
我注视着他清澈的眼眸，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感动。
“楚颜，我们之前认识吗？”
“楚颜，或许前世今生，我们早已相识？”
“楚颜，如果有来生，我不会逃避，也不会退让，我只会紧紧握着你的手，没有什么能让我放弃你！”
“楚颜，相信我，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希文！”我一把抱住他，眼泪成串落下。
原来不离不弃，追逐到底的，竟然是你吗？
“怎么了？”他再次被我吓倒。
“我刚才…做噩梦了！”我抽泣不止。
“傻瓜！”他蹭蹭我的额角，“我在这儿呢！”
让一切全都随风而逝，让我握着他温暖的手，远离怨恨与情愁，平平淡淡直到老。
可惜我心愿未遂，情事还没有结束。
半月后的一天，我再次从梦中醒来，那个遥远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楚颜，你的承诺呢？难道忘了吗？我急忙穿衣起身，快速下楼拦车。
“麻烦快点，去大觉寺。”我对的士司机说道。
我没有见到昭明，因为他云游去了。
“施主，我师父有信留给你。”小和尚说道。
我疑惑地接过来，“小师父，你怎么知道这封信是给我的？”
“因为我师父说，这封信交给一位戴着三串佛珠的姑娘。”他笑道。
我拆开信封，细读慢看。
“长空生紫云，瑞气出祯祥，三生情未了，前路烟水茫。”
什么意思啊？我快抓狂了！为什么那个梦境，还是会出现呢？
手机响了。
“楚颜，下午有课吗？”是希文。
“没有。”我有些漫不经心。
“老爸让我去接我堂弟，下午陪我一块去机场吧！”他说道。
“你几时冒出个堂弟来？干吗要去接他？”心里正好有事，十万个不耐烦。
“我一直都有啊，不过他八岁就去了国外，我们平日里也难得见面，他趁着假期回国玩玩，咱们就当尽地主之谊吧！这小子可淘了，小时侯老和我打架…”他显然十分兴奋，简直要滔滔不绝。
“好了好了，我陪你去！”我立马打断他。
最讨厌香蕉人！可看希文手足情深的样子，我也不能太泼他的冷水了。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我自顾想着烦心事，直到希文挥动双手，大声地向前面喊道：“恺文！”
那是一个帅气的大男孩，高高的个子，可爱的笑脸，斜条文的蓝衬衫，洋溢着青春无限。他和希文都很俊美，但完全是两个类型，希文是内敛的，而他是张扬的。
“哥！”他扔下箱子，和希文拥抱。
两兄弟亲热完毕，才发现我这个局外人。
“我女朋友，林楚颜，我老弟，魏恺文。”希文笑着介绍。
他上下打量我，嘴角噙着笑意。
“很漂亮，有眼光！”
“废话！追了好久呢！”希文一拳擂在他肩上，“你们在门口等着，我马上开车过来。”
“最好快点，否则我拐跑她！”他笑道。
我们俩拖着行李箱，并肩向大门口走去。
一个小孩飞快地跑了过来，和我绊个正着。
“小心！”他抱住我。
他有些发呆。
我比他更呆。
不是做梦吧，我清楚地看见…
他的手上，有串佛珠！
与我的佛珠一模一样！不，除了…
除了那条穗子！那不是一般的穗子，而是女人的青丝！
这是怎么回事？我木然的沉默。
“哥在等我们呢，快走吧！”他尴尬地碰碰我。
希文在车上按了按喇叭，我机械地向他走了过去。
长空生紫云，瑞气出祯祥，三生情未了，前路烟水茫。
秋高气爽，清风拂面，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
我的心中，只有迷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