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风月从此隔天涯(1 / 1)
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这才是最可怕的。
正午方才出门,黄昏就已返家?他明明说过要去几天呀!唯一的答案,是他未至丰台,便又折回。我暗暗叹气,他的耳目遍布,我终究过于疏忽。
“行装收拾好了吗,楚颜姑娘?”他冷冷地问道。
“四爷既然知道了,楚颜也就无须隐瞒。楚颜心意已决,还请四爷成全。”我答道。
“成全?成全你的无情?成全你的背叛?还是成全你对我的伤害和羞辱?”他的眼中寒光四射。
“楚颜和四爷缘尽于此,四爷何必执着如斯?况且皇上已经首肯,一切都成定局。”我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定局?我说过你永远是我的女人,这才是不可更改的定局!至于皇阿玛,如果他知道你已经身怀皇家血脉,他还会让你流落民间,不予过问吗?”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臂。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四爷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没有怀孕,而且根本不能生育!用如此荒唐的借口蒙蔽皇上,难道不算欺君之罪?”
“哼,就算你不能生育,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兰儿已有身孕,偷梁换柱之计自古有之,终归都是我的儿女,谁是孩子的亲娘并不重要吧?再说皇阿玛要的只是借口,压根不会探究事实!你以为他会舍得放你远走高飞吗?”他放低了声音。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小脑袋怎么一会儿聪明绝顶,一会儿糊涂到家?皇阿玛的心思如何,你为何不能揣摩半点?这么多年来,你‘乐此不疲’地徘徊在我们兄弟之间,他为何对你放任自流,视若无睹?他生平最恨有人制造纷争,有害稳定,为何对你一味姑息,包容到底?”四爷的话语令我心惊。
“皇上的额外错爱,是因为良妃娘娘吗?”我无力地问道。
“或许一开始是因为良妃,但天长日久,人心会变,皇阿玛对你怕已另生情愫了。”他淡淡地说道。
“四爷休要胡言!楚颜不能相信!”我坚决否认。
“不能相信?当年你被刺客挟持,他不惜眼前放敌,纵虎归山,也要护你周全,又是为何?老十四为老八求情开罪于他,我等兄弟奋力劝解也于事无补,你的温言软语却能熄灭他的雷霆之怒,又是为何?你出宫多年,和我也并无名份,他三番五次召你进宫,或谈天品茗,或抚琴唱曲,又是为何?”四爷说道。
“四爷莫要妄加揣度!四爷难道忘了?正是皇上将楚颜赐给了四爷!”我极力反驳。
“没错!因为皇阿玛不是唐明皇,他是心怀天下的盛世英主!唐明皇为了美人竟然和儿子相争,辜负一世英名,换来万年骂声!江山为大,怎可放任私情,以致红颜误国?
但是你总要花开有主,尘埃落定,否则咱们兄弟谁会甘心?谁会服气?这就是我得到你的原因之一。
至于原因之二嘛,皇阿玛后宫佳丽如云,情欲之爱已不是他喜欢你的本意,正如他自己所言,‘美人如花隔云端’,你是他的解语花,只可远观,不可亲近。他可以把你赐给旁人,却不愿意你走出京城。因为如果见不到你,他要何处去听《长相思》?他要何处去饮桂花茶?
你是如何说服他的,我不知道。但我身为人子,就该恪尽孝道,自然事事要为皇阿玛着想,现在我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大光明地留下你,皇阿玛岂非正中下怀,暗合心意?他又怎么可能追查你是否怀孕?孩子是谁所生?哼!”他的脸色变幻不定。
我的头昏昏沉沉,我的心起起落落。
他对所有的人,都怀有猜疑和揣测;他对所有的事,都费尽心机和力气,只要可以让他达到目的,他可以不顾一切,无畏无惧。
“四爷真好!为了楚颜甚至瞒天过海,欺骗皇上,得罪娇妻,楚颜实在感激!只是留得住人是否留得住心?四爷自己心知肚明。”我冷笑说道。
“是啊,我没有能力留住你的心,那就只有留住你的人了!”他咬牙说道。
他欺身近前,撕扯我身上衣衫,我不加多想,对着他的手腕用力咬下。
“啊…”叫出声的,竟是菱儿。
她正好端上热茶,被眼前暴力的一幕吓得退不回去。
四爷反手向那壶茶水挥去。
“哐噹”一声,杯碗尽碎,残片一地。
“滚!”他恼怒地大喊。
菱儿趔趄连连,跑了出去。
“四爷何必迁怒他人?楚颜只是讨厌用强。”我说道。
他急火攻心,一时无语。
我走上前去,伸手解他的外衣。
“楚颜!”他惊道。
以吻缄口,不用怀疑。
我是爱你的,因而才痛苦,因而才绝望。
因而…才想离开。
你又怎会明白我的心?
那夜我加倍柔情,直令他欣喜莫名。
他以为他摧垮了我的意念,征服了我的心。
他不知道…
离情别恨在君家,风月从此隔天涯。
他于三日后再去丰台。
临行前,他搂我在怀。
“李德那小子笨手笨脚,脑袋也不甚灵光,我把李全留给你使唤吧,但凡出门采买物事,帮着搭手跑腿也方便些。”
“多谢四爷。”我笑道。
他没提我要走的事,我也装做一切没有发生。
可是事情到底已经发生了,否则好好的干吗把他的心腹留下来?他是害怕李德一人不够看住我,所以才让李全不离左右,防范我再次逃跑。
他的爱,是不加思索的占有,是没有商量的入侵,而我的心,想躲避窒息的爱恋,想呼吸清新的空气。
“主子,用膳了。”菱儿唤道。
“不饿,你们吃吧。”我懒懒地回答。
自他走后,我整日恹恹无力,无心茶饭,不为相思情浓,只为计划落空。
“您这是第几顿没正经吃饭了,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是好?”菱儿急得跺脚。
“菱儿,你什么时候进四爷府邸的?”我转移话题。
“大概是八岁上下。四爷府邸本来不缺丫头,可是家里太穷,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四福晋见我可怜,便将我收在府中。”菱儿说道。
“除了老家和京城,你去过别的地方吗?”我问。
“没有。有什么不同吗?”她好奇地问。
“当然不同!天下之大,万物百态,风姿各异,特色迥然。譬如天山赏雪,钱塘观潮,同是人间美景,气魄各有千秋。还有江南的婉约,草原的豪迈…”我滔滔不绝,她目瞪口呆,实在有些趣味索然。
“这些好地方,主子以后可以和四爷一起去呀!”单纯的小丫头说道。
“如果没有平静的心绪,而是满怀世俗的杂念,怎么也不会有赏花观景的乐趣!你不会明白。”我说道。
他的心里,如何得到皇父的垂青,主神器,坐龙椅,才是世间最大的乐趣吧!
“主子在这里不开心吗?可是四爷那么疼爱你,府里的福晋们都眼馋得很呢!”她紧皱眉头,十分不解。
“金丝笼的百灵鸟不用觅食,也没有危险,但是你听过它嘹亮婉转的歌声吗?人又何尝不如是!”我道。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爱让我灰心,爱让我想逃。
菱儿没有追问,只是低头凝思。
将近傍晚,菱儿端饭进来。
“主子,这顿饭你一定得吃!否则前路未知,哪有力气?”她对我说道。
“菱儿?”我大惊。
“我和阮方已经商量妥当,在李全和李德的晚饭里放了少许迷药,趁着他们药性未醒,主子收拾一下赶紧走吧!”菱儿说道。
“你疯了?四爷如果知道你们私下放我,你俩还有活路吗?”我瞪她。
“四爷虽然严厉,实则并非绝情。打骂一定在所难免,但我们咬死不知情,他也不会痛下杀手,主子放心吧。主子心地善良,对待菱儿情如姐妹,那年家乡遭灾,也是主子救困解难,施以援手,大恩大德,菱儿从不敢忘。天气日渐寒冷,凌儿的棉袄和坎肩已是浆洗好的,主子带在身上吧!您的那些衣物怕是不能再穿了,太过打眼容易暴露行藏。”菱儿急切地说。
“既然如此,多谢你和阮方!”我握着她的手说道。
我不再罗嗦,不再拖延,迅速吃光饭菜,收拾行装。
半个时辰之后,我已经身在听雨轩门外。
天空寒星点点,益显我形只影单。
我该走向何方?既是一心远离京城,不如顺水而下,向南前行?
打定主意,我便不再回头。
打听水路倒是不难,顺利逃离却是不易。
这天清晨我行至河边,就在稍做歇息之时,却见河畔的木舟上有人抚琴。琴声铮铮,技法熟稔,如果不是略显生硬,一定更加委婉动人。抚琴的是位妙龄佳人,见我专注地打量她,不由对我笑道:“这位姑娘站立多时,可是一直聆听琴声?想必是精通音律之人,可否上前赐教一二?”
“不敢,小姐客气。”我笑着走过去。
“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她问。
“我…姓楚,小字烟寒。”林楚颜既已绝迹,我总要有个名字吧。
“楚姑娘真是人如其名,美丽脱俗!”她说道。
一旁丫头模样的女孩子笑道:“这位姑娘真是美若天仙,和我家小姐倒有三分相象呢!”
“呸!你这是夸楚姑娘呢,还是拍我马屁呢!”她对丫头笑骂。
“我和楚姑娘有缘,望闻雅曲,冒昧相求,还请不要推辞。”她诚恳地说道。
我慢慢坐下,拨弄琴弦。
有什么比《长相思》更能抒发此刻的心情?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琴声渐止,主仆二人听傻了眼。
“天哪!太好听了!楚姑娘,你一定要教我!”她激动地握着我的手。
她学得很快,不厌其烦地弹个不停,我正准备与她作别,忽然前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直觉告诉我应该回避。
“小姐,我是自家中逃出来的,如果有人问起,千万为我遮挡。”我着急地说完,飞快钻进船舱。
她尚在怔忪间,我已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位小姐,小可向你打听一人。有位姑娘,双十年纪,容貌出众…”
是李全。但他话未说完,便已被人打断。
“我知道。”她回答。
我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真的?主子,她说她知道!”李全兴奋地说。
什么?四爷也在?我心里七上八下,一片乱麻。
“那个姑娘…就是我呀!”她慢吞吞地说道。
我哑然失笑。这位小姐,倒真幽默!
不用看也知道对方的表情。
李全气愤地说道:“你知道我家主子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她那丫头也不服气地回道:“你知道我家小姐是何人?竟敢口吐狂言!”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胆量可嘉,勇气过人,可是她们怎么知道自己面对何人?
“那好,你家小姐是谁?”说话的竟是四爷。
“说出来可别吓着!我家小姐姓耿,乃是管领千金,你们又是何人,敢对小姐无礼?”
“原来是耿小姐,失敬!适才在下远远听见妙乐仙曲,可是小姐在抚琴?”他问。
“正是。这位公子若不相信,我便再次弹奏一曲,如何?”她说道。
“请。”四爷毫无推辞之意。
她果真款款坐下,重新抚弄瑶琴。
还是那首《长相思》。
琴声止息良久,对面却无人应声。
“那位公子,可是听傻了?还是看傻了?”小丫头打趣。
“大胆!你竟敢…”李全按捺不住,又要发火。
“行了,走吧。”我听见他似乎无奈的叹息。
我正要出来,人马又去而复返。
“你是耿德金的女儿吗?我想…我们会再见!”四爷说完,勒马离开。
待到外面没了动静,我才放心地走了出来,而那位小姐却还在出神。
“怎么了?”我问道。
“他是找你的吗?他是谁?气宇轩昂,卓尔不群,仿佛千万人之中也能令人瞩目!”她眼中光彩熠熠。
我默然。
当然,因为他是现今的雍亲王,未来的雍正帝。
当然,我那时并没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便是将来的裕妃,恭亲王弘昼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