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三姐（八）似是故人来（1 / 1）

光阴于我而言，只是数不尽的日出日落。十余年过去，在世人眼中，我依然是未及二九年华的妙龄女子。

姐妹们中唯一有变化的便只有四妹了，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不过性子倒是丝毫未变，依然恬静少言。哦，应该说，是比以往更为文静了——我这妹妹不知怎么，竟是迷上了人类的书册典籍，整日里卷不离手。我邀她一起出门踏青，她也毫无兴致，宁愿自己在房中抄上一卷诗词。

于是，我独自一人走在山野间，想起广灵这几日正有海棠花会，不如就去凑个热闹。刚刚走过一个三岔口，隐隐听到前方有马蹄声响起，淡薄烟尘中一骑白影渐近，速度却也渐慢。那白马距我五步开外便停了下来，马上跃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头到脚的灰白色，腰系麻绦，稚气未脱的脸上神情却是格外肃穆。

我见那少年径直向我走来，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位姑娘，”那少年已行到面前，对我抱拳施礼，态度恭敬，“请问前面路口……”

相似的轮廓，酷似的眉眼，我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的唇仍在动，可说的是什么我已无心顾及。我的目光在他额上停驻，又向下一点点打量他的衣着，看到腰间时，我的身子被风吹得猛晃了一下，一双手在料峭春寒中彻底变得冰凉。

那是一把精美的古剑，紫檀鞘上镶金嵌翠，剑柄端垂着冰丝双穗，盘长结下一块月牙形的白玉佩。这玉细腻如脂，轻荡在少年灰白惨淡的粗麻衣服上，看着竟是说不出的刺眼。

“姑娘？”少年忍不住再次开口。

这一声似从天外飘来，却让我想起，原来他也是在向我问路。我咬住唇，腥咸的味道渐渐在口中弥漫开来。我狠狠闭一下眼，再次睁开。

“蔚州向东，阳原向西。”我大声说道，却头也不抬，绕过少年大步向前走去。

身后静了一瞬，传来少年的一声“多谢”，马蹄声响起，很快便又消失了。

静静的山间再无一人。我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路边，泪如雨下。

那问路的白马少年头缚首绖，身穿斩衰，分明是为父母至亲所服的重孝。而少年的腰间，正是他的紫华青霜。

我记得那样清楚——当年他接过白玉冰丝穗，象得了宝一样开心，他说：如月，这剑和剑穗我一辈子带在身边……

原来，这便是一辈子了。

那个让我爱得刻骨的人，那个让我恨得入髓的人，终于不在了。

我早知道有这样一天，可是我从未想过真的有这样一天。

曾经在一剑绝情时痛彻肺腑，心碎成片。

曾经在火烧桃林时如梦初醒，心硬如铁。

曾经在夜访将军府时爱恨交织，心如刀绞。

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再痛再恨，那些时候还是有心的，而现在一颗心却已被活生生地掏走了。

他弃我伤我，我寻他害他，如今他人已去，我心亦死。这一辈子，我与他究竟是谁欠谁更多？到底是谁更爱，谁更恨，谁更悔，谁更痛？

我仰起头来，泪眼中，碧空如海，波光闪耀，茫茫无边。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他的名字，任嘶哑凄厉的声音在山林间回响。

有人说，逝去便是此生的了断，一切恩怨情仇都随之化作黄土，随风而散。可是，谢枢遥，你给我听好了——

我还有漫漫一生。

这一生我都会恨你。

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你。

所以，小谢，你记着，

这一生我都忘不了你。

……

甜甜的桂香沁入肺腑，将我的神思带回了青竹山的旧庙前。不知不觉中，一上午便这样过去了，草叶上的露珠早已蒸干，而我脸上竟然还是湿漉漉一片。

小五啊小五，你为秦郎舍了自己的命，而我却是要了小谢的命。究竟是谁更傻？

死者长眠于地下，而生者痴情缠绕，不能相忘。究竟又是谁更为幸运？

远方忽然传来吱吱嘎嘎的马车轱辘声，我想了想，起得身来，轻跃几下，离开了旧庙，疾步走入对面的竹林中。

透过交错的竹影，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那老屋前。车内步下一个身穿湖蓝长衫的青年男子，身材颀长，举止儒雅。他静候在车门，片刻后搀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这老者看着年事已高，但动作颇为稳健，最寻常的粗制白衣穿在他的身上，仍是一派脱俗淡然的气质。蓝衫青年欲扶着老者向前，老者却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继续搀扶，自己迈步朝老屋行去。行至门前，白衣老者停了下来，望着门窗，久久未动。遥遥望着，只觉得这老者似在与这老屋低语，回忆岁月流逝里的种种前尘往事，说不尽的伤感和惆怅。

许久，听到一声悠悠的长叹，我一阵心酸，垂下了眼帘。这么多年，还是忘不了吧。

再举目相看，老者已往旧庙慢慢走去，蓝衫青年跟在他身后，沉默而恭敬。白发白衣终于停驻在了那株老桂树之下，他的手扶上树干，缓缓仰起头来。仲秋季节，正是桂花恣意怒放之际，金黄耀眼，芬芳扑鼻。年年岁岁，都是如此，却总也看不够。

一阵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响在我的耳边，我却见到那一树桂花纷纷飘坠如雪，落了他满头满身。

小五，是你摇落了桂花吗？是啊，你一定是瞧见了——

你的秦郎，看你来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