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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锦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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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氤氲,月华初上。

恪宁忆起年少时,最爱上善苑中一池春水。自那年离去,没想到还能回来常住。这也算是皇帝给她最贴心的照顾。即便是因为举荐太子之事,已是难解烦忧的皇帝,还是答应让她来此处调养。而那一边,□□,八爷党又是闹得不可开交。皇帝甚至当着众臣说自己儿子是母家出身卑贱,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之人。转了年不久,胤礽便又被复立为太子了。这些事情,久而久之也会陆陆续续传到她的耳朵里。可她不再去想,不再去琢磨。世事与她,已没有牵连。

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自坐在轩窗下,虽然再也看不到池中微露尖尖角的小荷,也能闻得到初夏清风徐来的淡淡芳馨。这样,对于她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

一个人走来,脚步声极轻。但因为双眼一片迷茫。恪宁的听觉变得极为敏感。

“阿奇。是你吗?”恪宁住了手中琴音,问道。阿奇生病已有好些日子。一直不在她身边。

来人没有回答,依然步步接近。

恪宁一愣,对这种陌生的感觉,她有些警觉,但说到底,她已是一个废人,又怎么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呢,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清凌凌的水色映照下。一袭白衣,一个颀长的身影踏月而来。薄靴擦地,顿在这双目失明半伏在地的女子面前。

以他的身手,可以进出此地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他来了,却是绝不会瞒她的,所以方才才会加重了脚步。他俯下身来,镇定自若的看着这已浮现沧桑不再明丽照人的容颜。

他身上有淡淡玫瑰的香气。是那种,初夏绽放的野玫瑰的香气。

月色下,他精致绝伦的侧影,令人想起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出尘仙子。

而他,不过是个男子。

红润的唇微张,吐出一个词:“夫人。”

恪宁顿了一下,忽然恬淡一笑:“是锦心啊。”

“我不是锦心。”那人,用极轻的声音说着,可是那声音依然如清风朗月,令人顿觉舒爽万分。

“不是?”

“我是你的仇人,白锦衾。”

恪宁又是一顿。霎那间,这个名字她在脑海里被逐一搜寻。

“怎么您,忘了?离弦山庄的白锦衾?”

夏夜的风从他们俩人太过接近的距离中间穿过。恪宁下意识的抿紧嘴唇,身子微向后,有闪躲之意。

“夫人,你怕死吗?”

“怪不得!”恪宁喟叹着。似乎并没有在乎这个少年是要来取她性命的。“怪不得,你的相貌……原来和你兄长一样!”

“白氏一门为皇家尽忠,我却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今天你为世间除去我这个……我也死得其所!”恪宁尽量镇定自己。往事回首,她并不认为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问心无愧。而死,在如今这样的情境下,似乎亦是最好的一条路了。

可是他并没有动手,而是俯身坐在了地上,凝望着她。忽然抬手,抿过她鬓边散乱的发丝。这个动作让恪宁吃了一惊,慌忙抬手去搪。

“夫人,您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又惊慌失措?”他唇边漾开一丝笑。“你可以喊人来!”

“不待我话出口,你可以一剑取我性命!”

白锦衾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因为她看不到自己,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用心描画这样一张熟悉又令他恐惧的面容吧!

他捉住她意欲防卫的手,在她手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荷包,便起身,一刹时,踪迹无有。

恪宁看不到,连他离开的脚步都几乎听不到。可是,她却明显感受到一阵无助。那种濒临危险边缘近乎窒息的感觉,反而令她觉得安慰。他走了,她的生命又归入大海深处无边的黑暗。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残生无趣。

她沉浸在一片混沌的情绪里,没力气去想,没力气醒过来,更没力气睡过去。只有手里荷包逐渐四溢的味道开始一点点冲散她心里的荒芜。

茉莉的香气,在夜晚尤为浓郁。是太过熟悉的回忆,摸上去也有着似曾相识的触感。她忍不住,伴着它入眠。梦里,是年少时,快乐无忧,有母亲和如宣在身边。人生是一个圆,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走回起点。她蜷缩在某个角落,像是孩子一样陷入沉睡。如宣洁白细腻的一双柔荑,从她枕边掠过,拂去她眼角遗留的泪痕,耳畔还萦绕着她的轻吟浅唱。

原谅我,原谅我在何时何处,就那样抛弃你,离你远去。

拂晓,她习惯性的醒过来。阿奇见她醒了,低声道:“福晋。”

“你回来了。身子可有好些?”恪宁这一日异常的清醒,简单的回应。

“奴婢不在的时候,听说福晋好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膳。今儿,小厨房有新鲜莲子羹,您好歹尝尝。”

“好。”恪宁没有一点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她的所有举止,仪态却依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完全不像已经失明的人。

莲子羹有淡淡苦味,些许加了些糖,不甜不腻,恰恰好。

“福晋觉得如何?”阿奇有点急切。

“很好。很好的味道。”恪宁忽然就觉得饿了,大口大口的吞咽。

“是新来的一位姑姑去小厨房做的,她就在这儿,您还想吃什么只管吩咐!”

“哦?”听说有生人在一旁。恪宁尽量露出一些笑意道:“辛苦你了,还这样早。”

“福晋,这位姑姑不能言语。”阿奇提醒她道。

“哦……”恪宁忽然没来由的一笑。自己成了瞎子,面前这人又是哑巴。

随手摸到枕边白玉点翠簪,想将碎乱的青丝绾起,却是慌乱难以如意。阿奇刚想帮忙,那位新来的姑姑却忽然上前,轻轻握住恪宁一只手,从她手里拿过玉簪,就着便娴熟的绾了一个含章髻。阿奇本想拦着了,却被恪宁一摆手阻住。那人如此接近,身上的气息,手的触感,都是那么熟悉,无论多少光阴逝去,她不会认不出来。因为这感觉已经走进她梦里太多遍。即使那个人的生命早已经戛然而止。

或许,只是错觉。但这时的真切实在让她难以用错乱二字解释。

“你……”

“够了!不要以为是张大人送你来的,你就能这么放肆!”阿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下人。

“阿奇!”恪宁一听,知道这里有事,连忙叫住阿奇。“哪个张大人?张大学士吗?”

阿奇见自己说漏了嘴,心一虚,支支吾吾道:“是。前儿……张大人送了这位姑姑来,说是会做您喜欢的吃食。奴婢就做主留下她了!”

恪宁不等阿奇说完,一手抓住这人的手臂,在她腕子与指尖来回摩挲。那人吓得欲要缩回手去,却被恪宁抓得更紧。那人抽不走,忽然看到一边上有只小荷包,另一只手急忙抓了过来,塞进恪宁手里,恪宁一碰到那荷包,却立时安静下来。

这两人手中这一番官司,看的阿奇如坠五里雾中一般。却听恪宁又说:“阿奇先下去吧!”阿奇虽不情愿,见恪宁此时面色平静也就不敢多想,退了出去。

“你还是不想说什么?”恪宁待他们都退出去,才又开口。

……

“你就是真的开口和我说话,我也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幻境。今生今世,何生何世……轮回生死,我都是无颜见你……”

那人迟疑了一下,忽然搀着恪宁起来。恪宁无话可说,只随着她走。像是来到窗子前,耳边“啪”的一声,想是那人推开了窗子。面前一阵微微暖风,将园子中各色花香都送了过来。那人握着她的手,手心里有淡淡的温暖。

“夫人不是曾对你说过,勿要轻待生死。生与死,不过上苍安排。可你逃避眼前的一切,就以为可以从此超脱了吗?”

“你将我当做你一切痛苦的根源,而我不过早已是天边过眼云烟。你的自责愧疚根本是海市蜃楼!若早知你这样蠢钝,你母亲何必枉费那么多心机,我又何必做出这些牺牲。你如今这样,是对的起谁?还是你存了心要折磨什么人,是你自己?是他?还是我呢?”

“恪宁,你应该自由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即便不是为我们,即便不是为了什么目标,就当是仅仅为了自己,为了你留不住的孩子……人生苦短,却还是会春暖花开。”

……

(我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洁白像花朵般的女孩儿。当我孕育自己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猜想老天会答应我这个请求。我给她起过一个名字,按着宗室女起名的规矩,元字排辈。

元依。

和韶华的女儿元伊同名不同字。以来纪念我们共同扼杀的那个小生命。我也私心希望,她会成为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依靠。我要自己抚育她长大。永远不要她被这座皇城禁锢。不要害怕,不用害怕。你的母亲会让你,自由勇敢的活下去。拥有你,想要拥有的一切的一切,永久的永久。

那个叫元依的女孩儿,最后死在她母亲的身体里。

那一晚我梦到了弘晖和元依。他们俩个长的很像。一样的干净快乐的眼神,就那样看着我,喊我:

额娘。

那一晚,如宣还是离开了我。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虽然我不会去找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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